万家有自己的祖坟,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家仆们就抬着棺材出城下葬了,主持葬礼的是长兄万昌明, 死者的父母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一行人撒着纸钱打着白幡踩着混杂晨露的泥巴路上了山, 又快手快脚地起坟立碑,一切结束下得山来时,天边的太阳只爬了一半。
兰因双手拢在袖子里,和他们跑了一趟,这也是算在工钱里的, 因此他跟得没有任何疑义。
而在他们下山后, 从另一条小路拐出来了几个人,肩上扛着锄头铲子, 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新立的坟前。
“真、真要挖”
几人蹲在墓碑前,脑袋凑在一起,四周的环境凄清,连鸟叫虫鸣都几不可闻,冰冷的晨露打湿了裤脚, 粗糙布料贴在脚踝上,带来酥麻黏湿的触感。
“宋叔来找我的时候也很匆忙,他说搞清楚万家的事说不定就能出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年代,但是总归没有别的办法好想”
压低了声音对他们说话的女子赫然正是被乔昼诓进诊所的姚鹂, 她和钟期三人接上头后胆子也大了不少, 而找到了同伴和据点的钟期几人也开始冷静下来寻找出路。
能第一时间想到假扮乞丐混入原住民中的人当然不是傻子, 钟期从诊所里翻出几身勉强合适的衣服换下了乞丐装, 和两个朋友走街串巷收集信息, 晚上则睡在诊所地板上,倒是比朝不保夕的前几天安逸了许多。
一个多小时前,天色渐渐变亮,钟期起了个大早出去买早饭,等他回来,就听说那个宋成功来过了,叫他们赶紧去城南,跟在万家的送葬队伍后面,把他们新立的坟挖了。
钟期听姚鹂转述这话,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姚鹂和他们讲过魔都诡事录的大致剧情,如果他们真的是掉进了一个小说世界里,那么按照常理推论,出去的办法或许有两种,一是等着剧情推到完结,然后这个世界自然消散,二是努力破坏剧情,最好把剧情破坏到它妈都不认得它,说不定这个世界就崩溃了。
第一种方法他们走不了,因为据姚鹂说这本书时间线拉的挺长,目前已经写到十几年后了,他们根本等不了这么久。
至于第二种办法,他们又不是很敢用,周围这些来来去去的人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钟期可是亲眼见过它们怎么露出血盆大口将一同逃命的无辜者拖走的。
目前看来只要他们安安份份地假装原住民混下去,怪物就不会盯上他们,可是要做了不符合身份的事,那后果就不好说了。
况且钟期其实对姚鹂口中那个宋成功十分感兴趣,他很想和对方见个面商量一下,目前来看宋成功这人脑子灵活,如果他们好好琢磨一下,未尝不能想出更稳妥的办法来。
可是他直到今天都没见到宋成功,对方好像一直在外面奔忙,听姚鹂说,应该是在寻找幸存者,今天好不容易宋成功来了一趟,自己又刚好不在,简直就是倒霉到家了。
还有一件事,他听姚鹂形容,宋成功似乎就是那天提点他破绽还给了他几个包子的人,那必须得当面感谢一下啊,要是能见个面就好了
钟期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提着铲子和朋友们偷偷摸摸奔了城南,果不其然万家的送葬队伍正从山上下来,四人绕路避开他们,抄小路上了山,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醒目的新坟。
就算嘴上说得再豪情,挖坟这事儿大家都没做过,一见到那块墓碑几人的腿就软了一半,拄着铲子锄头蹲在地上凑了个圆,愁眉苦脸盯着地面发呆。
“他有没有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挖坟”
钟期用大拇指磨蹭着铲子的木头柄,思前想后不觉头皮发麻。
姚鹂摇摇头,咬着嘴唇想了想,组织着语言说“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他可能是找到了什么关键线索,反正我们之后也要从万家下手,既然没有具体方案那不如先跟着宋叔走一步算一步。”
她说完,用力搓了搓手,站起来朝墓碑深深鞠躬,嘴里喃喃说了几遍道歉的话,深吸一口气就将锄头钉进了松软的泥土里。
兰因一行人回到万家时天色大明,仆妇们守在宅子门口,手边放着几桶柚子水和一个点燃的火盆,一根桃枝挂在门上,每走进去一个人就要蘸柚子水拍打前胸后背,连万昌明都不例外。
他们回去后还要用柚子叶泡的水擦身洗澡,才算是去除了阴晦之气。
不过倒是没有仆妇敢把枝条往兰因身上伸,人家本行就是干这个的,就是再多的柚子水也洗不干净。
于是兰因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第一个走进了万家,目不斜视直奔侧院。
万家的客院建的十分精致,小桥流水与高低花木相映成趣,兰因推开门,室内还是一片昏昏的沉寂,房间内是全套的西洋家具,厚厚羊毛毯铺在地上,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座钟指针哒哒地响,成了卧室里唯一的动静。
兰因反手合上门,绕过桌子和屏风,后面摆了张宽大的四柱床,铜制的床柱子上精工雕琢了抱着竖琴的光屁股娃娃,深红色天鹅绒帐幔一半扎起一半落下,将光线遮挡在外。
银灰色的长发凌乱散在蓬松的枕头和被子间,华夏人喜欢的富贵牡丹缎面被子被高高扯到下巴处,线条凌厉到瘦削的下颌抵着柔软的被子,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和暗红的嘴唇,他的睡姿出乎意料地幼稚,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身体微微蜷缩,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才好。
和他离开之前一模一样的姿势,有种诡异的乖巧感觉。
兰因见到他之后才松了口气,放下了没来由提着的心,伸出手将被子替他往下稍微拢了拢,免得遮住口鼻,随后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抱着腿发起呆来。
然而他坐了一会儿,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什么似的挺直了背,转过头看着床上的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眼珠微微颤动,像是在做着激烈的自我斗争。
座钟还在嗒嗒地走,规律的声音敲在兰因心上,犹如滚雷声声,一下一下撞击着犹疑的思绪。
洛林喜欢侧着睡,两只手自然地搭在枕头下方,被子边缘露出手套白色的一角,像只钩子般抓的他心痒痒的。
自从认识洛林以来,他从没见过洛林脱下手套的样子,兰因本人好奇心薄弱,毕生的探究欲似乎都用在了洛林身上,他渴望知道更多关于洛林的事情,无论那是什么事,而洛林对于他的手也有避而不谈的意思,就更让他抓心挠肝的难受了。
兰因知道这样不好,他如果想知道就该当面询问,但是洛林但是洛林会告诉他吗他会不会生气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管得太多
可他真的好想知道有关洛林的事情,他想知道洛林过去是怎么样的。
那天带着洛林走黄泉路时他就感受到了洛林双手的异常,搭在臂弯里的手有着不正常的瘦削和冰冷,无论过了多久都暖不起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吗
他只是看一眼只是看一眼然后想办法治好洛林的旧疾。
兰因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一双拿惯了各色利器能平稳在人身上动刀子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悬在缎面的被子上方,触感格外敏感的指尖甚至已经能感觉到洛林平稳呼吸的温热气流。
如果洛林发现了
这个念头猛然占据了脑海,兰因的手就搭在被子边缘,浑身的血都因为这个设想而凝固了。
如果被发现了,肯定会被洛林讨厌的。
在这个确凿的事实面前,那些难得的勇敢和稀薄的好奇心如潮水般褪去,畏畏缩缩地躲回了心底最深处。
这一刻,他瞻前顾后,踌躇不定,和世上大多数的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
兰因悚然一惊,低头看去,就与一双矢车菊蓝的眼瞳对上了。
那双眼睛还带着点昏睡里醒来的倦怠,浅灰色的睫毛懒洋洋地耷拉着,遮住了一半眼睛,偶尔才能窥见那一缕冰川寒水般清澈的蓝色。
“兰”
洛林的声音里还有初醒的沙哑,语气里有些疑惑,显然不明白兰因这是在干什么,手里还抓着兰因的手没有放开,眼神困惑茫然。
但那种倦怠困惑很快就从他眼里消失了,一贯的温柔清明覆盖了浅蓝的眼瞳,洛林松开兰因的手,从被子里坐起来,看看床边半跪半坐的兰因,又看看自己的被子,不等兰因想出辩解的话语,一丝明悟就从他眼中闪现。
兰因浑身都木了,雕塑般僵硬在床边,傻乎乎地盯着洛林,神情慌乱无措,一脸在干坏事的不打自招。
异国青年单手将散乱的长发捋到脑后,神情里多了些无奈,看着兰因沉默了半晌,直看得兰因都要窒息了,才朝他举起自己的双手“你对这个很好奇吗想看”
洛林出声的一瞬间,兰因就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一米八的大男人宛若惊弓之鸟,正面对着执掌他生死的天敌和猎手,连五官自带的那种凌厉高冷都颓丧了下去,垂眸引颈就戮的姿态像极了世事不堪沦落敌手的高岭之花。
有点特殊本子那种奇奇怪怪的味道了。
“嗯。”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兰因还是没有骗他,老老实实地点头了。
“想知道就直接说啊,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很公平的,你想知道什么,等价交换,”银灰长发的青年笑容温柔,坦然地将双手伸到兰因面前,“想知道我的过去,用你的过去来换,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柔喑哑,仿佛魔鬼诱哄不谙世事的人类。
兰因抬起手,轻柔小心地捧住洛林伸过来的双手,将其托在掌心,如捧住易碎的玉石、将飞的鸟儿,低低回答“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洛林于是翘起嘴角,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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