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的雪白布料边缘带着一圈荷叶边似的褶皱纹路, 皮筋束在手腕上方两寸多,隐没在衣服袖子下,完全遮住了所有可能露出的皮肤。
兰因的手指轻轻探入皮筋与皮肤紧密的缝隙间, 属于人体的触感顺着指尖反馈信息到他的大脑, 视线还没有触及布料下的躯体,兰因的心已经先一步沉了下去。
入殓师手上功夫最是紧要,每个入殓师都视双手为珍宝, 用各种方法养护双手, 兰因亦不能免俗,而他绝佳的天分也有一大半源于这双天赐般的手, 除了骨骼修长手型完美外, 他双手的触感十分敏锐, 敏锐到能闭目抚摸出绸缎上漏织的一根丝线。
而手指反馈给他的触感让兰因这样情绪迟钝的人都不由得勃然变色。
手下的皮肤表面凹凸不平, 粗粝地磨过柔软的指腹, 将狰狞可怖的疤痕形状一一罗列出来,兰因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但他的本能比思想更快一步,轻飘飘的雪白手套已经被他脱下来,落在了床上。
兰因乌黑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一双堪称恐怖的手, 大半的血肉都突兀消失了, 指骨上干巴巴地攀附着一层枯柴似的薄薄筋肉,层层叠叠的狰狞伤疤顺着手背攀附上手腕, 像是贪婪的恶兽一路吞吃着丰盈饱满的皮肉,所过之处都是刀削斧凿的刻痕,这简直不能算作一双手了, 而是赤裸显出原形的骨骼。
兰因呆呆地看着它, 他的手还托在下面, 与他漂亮修长的手相比,洛林的手就更显得恐怖了,好像一尊玉雕托举住了腐败的枯枝,任何人见到这种对比都会忍不住皱眉,感叹这美丑的极端。
入殓师大概是见过各种伤痕最多的人之一,兰因甚至不用仔细观察,就能凭借本能看出这些狰狞伤势的来由,是利器刀刃的痕迹,那把刀甚至还钝了刃口,要用力地剜割才能切下皮肉,一刀一刀、一刀一刀
要很用力才能
到底是谁
他怎么能、怎么敢
“是谁”兰因的声音轻若耳语。
洛林安静地歪着头注视他,目光平静,不带丝毫窘迫怨愤,云淡风轻道“我的病人”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忽然又笑起来“不过我治好他们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脸有短暂的一瞬间扭曲,某种癫狂狰狞的病态喜悦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连带那双苍蓝色的眼瞳都变得沉郁阴戾,阴影里雪白的皮肤与暗红的唇色照出触目惊心的对比,浑然如生在烂泥地里的腐生花朵,带着极致的死之艳美。
兰因垂着头,还呆呆地捧着洛林的手,直到对方捡起掉在被子上的手套,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戴上,兰因才骤然回神,想也没想一把抓住了那双畸形的手。
手套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碰掉了,苍蓝色的眼睛惊讶地抬起望过来,用眼神无声地表达询问。
兰因脑子里都是糨糊,压着急促的呼吸想了好一会儿,才蓦地问道“他们他们还活着吗有没有名字住址在哪里”
洛林定定瞅了他半晌“你是要替我去杀人吗”
不等兰因回答,他极快地自己接了话,仿佛是拒绝去听他的回应“就算你想也没这个机会了,我已经把他们治好了,他们都非常、非常的健康。”
这回答有些答非所问,细究起来还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兰因将那双嶙峋可怖的手握在手心,一时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傻乎乎地愣了半晌,在神魂颠倒中遵循着本能低下了头。
一个轻飘如蝴蝶翅膀扇动的亲吻,落在了皮肉虬结筋骨扭曲的丑陋掌心。
洛林眼里的笑意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兰因的头顶瞧,活像是见到了什么奇特且难以理解的神奇珍稀生物。
“你这是什么意思”
洛林冷淡地问。
“是在向我展示同情吗大可不必,我不是那种要人怜悯的家伙,那些蠢货的下场更惨,说不定你见到他们之后还会觉得我心狠手辣呢。”
兰因对他带刺的话接受良好,自顾自地捡起掉落的手套为他小心翼翼戴上,抚平布料上的褶皱,将它拉到手腕上,隐藏在袖子下。
等两只手套都戴好了,兰因握着洛林消瘦的手腕,忽然低着头笑了起来。
这笑声很古怪,像是从气管胸腔里挤出来的,浸透了纯粹的快乐,断断续续,带着点疯疯癫癫的味道,尤其是室内光线昏暗,配上这笑声,简直与恐怖片里病态杀人狂出场前奏没有任何区别。
乔昼眯起眼睛,暗暗咋舌。
坏了,他碰上的这个社恐乖宝宝,好像也不是像表面一样乖巧好骗啊
兰因抬起一张笑得过分夸张的脸,这个表情放在他脸上十分的违和异常,看着就令人脊背发凉。
他爬到床上,跪在乔昼面前,一双乌黑的瞳孔亮晶晶的,盛满了细碎透明的光,双手轻轻捧住乔昼的脸颊,试探性地凑上去,像一只无辜的猫般亲昵地与自己的主人挨挨蹭蹭。
“洛林、洛林,我好高兴啊”他吃吃地笑着,笑音含糊地混在喉咙里,“你是怎么报复他们的你杀了他们吗你有没有把他们切碎洛林、洛林我好高兴啊”
兰因兴奋的语无伦次,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那种高岭之花的清冷气质被更为无序的非人感盖过,他现在和一个沉溺梦幻的病态神经病没什么区别“我好高兴啊”
他睁大了眼睛,潮湿的眼眶里落下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去“我以为你是一尘不染的神仙,我装得好辛苦你喜欢那样的是不是心地纯善不谙世事洛林、洛林”
他翻来覆去只会一遍遍喊这个名字,嗓音都打着颤。
乔昼面无表情,在心里狠狠拉响了警报。
这一波、这一波居然是对演
兰因的演技真的绝了,他完完全全没有看出任何破绽,而他绝不相信是自己眼力不行,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兰因这个狗东西真的太能演了,而且他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是不掺假的。
谎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虚虚实实。
所以这么看来,兰因其实是个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的隐性变态
“我好害怕你讨厌我,所以我都不敢对你说很多话洛林,其实你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我的,是不是”
兰因狭长的凤眼睁得大大的,眼尾泛着病态的红,也亏得他长得好看,就算摆出这样的神态,也有着旁人拍马不能及的清丽风情。
他总是会被死亡和血腥吸引,在看见那些死状各异的尸体时,他心里一点惋惜和同情都没有,只有细微的喜悦,他渴望贴近死亡,渴望触碰冰冷的尸体和青白的脸孔。
父亲教导他人伦无常,教导他敬畏生死,教导他善恶分寸,他却总是不能理解其中含义,生和死有什么好敬畏的死又不是什么坏事,人活着脱离不了杀和被杀,要活下去就要剥夺其他东西的性命,怎么不见人为牛羊鸣不平呢。
但他慢慢知道了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他不知善恶、不分生死、不解情爱,父亲临死前用恐惧的眼神盯着他,不能接受自己苦心教育了十多年的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个没有人心的怪物。
怪物怪物,他是个怪物。
可是他不想要洛林害怕他。
于是怪物精心地伪装自己,用腼腆的笑容掩饰病态的眼神,用惜字如金沉默寡言遮盖不当言语,只要他做得少就错得少,就能让洛林待在他身边久一点、更久一点。
直到他发现原来他所面对的人也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一尘不染。
洛林也杀过人,也放纵过心里的恶念横行,如果是这样,那他还担心什么呢
他们都是不容于世俗伦常的怪物啦
乔昼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翻船的苦涩。
乖巧好骗的小可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疯批,明明距离通关取得道具只有一步之遥,游戏策划咵喳一下开了隐藏支线,还是个黑暗向的隐藏支线,乔昼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畅。
他后悔了。
他就不该好声好气搞什么我先说你后说,他应该直接把兰因支出去然后去他家翻箱倒柜,难得一次按规矩来就被迫翻船,他到哪里说理去
所以现在是要怎么办呢干掉兰因再去自食其力找线索还是
乔昼与兰因对视了片刻,一双天然含情脉脉的矢车菊蓝色眼瞳温柔无比,他神情不变,抬手按在兰因的头上,指尖插入那头乌黑顺滑的头发,与兰因对视而笑“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毕竟你这么喜欢我。”
当然是对着演下去,游戏的刺激之处不就在于这种命悬一线的快乐
兰因微微扣住洛林摩挲自己头发的手,侧过脸轻轻地蹭了蹭那只手的手心,嗓音含笑“是啊是啊,我真的很喜欢你。”
乔昼从善如流地停下手,没有再试图往他的后颈摸,那里是人体的要害,显然两人都揭掉一层假面后兰因也不再装傻了。
但是没关系,这样面对面的攻伐才更有趣不是吗,明知道前面是陷阱,还是克制不住地踏进去,如果兰因选择了用喜欢作为突破口束缚乔昼,那他还真是选错了战场。
怪物非要学人披上温情的皮囊,那就只能等着被生吞活剥吧。
两个外形俊美的青年坐在床上对视,眼里都是不露破绽的绵绵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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