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侧的汽灯连贯亮起, 巡夜人转动黄铜旋钮,控制燃气的流出量, 表盘上的指针幅度细微地晃动着,但是有经验的巡夜人都不会把全部信任交付在这个常常出故障的表盘上。
头发花白、衣服上沾满油渍的巡夜人眯着眼睛,努力把耳朵贴上锈迹斑斑的灯柱,去捕捉里面管道气体穿过闸门时的哧哧声,布满粗茧的手指灵活地转动旋钮,一点一点地调整闸门的开合度, 避免燃气出得太少灯光不亮,也不能让燃气跑出来太多造成浪费。
王室每个月批准的路灯燃气费用只有这么点儿,一旦超出太多就要巡夜人自己负担超出费用了, 可是他们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要是实在拿不出, 那就只能去给王室做农奴了。
巡夜人最后调整了一下黄铜旋钮,又看看表盘指针, 合上控制面板, 用一个粗大精密的锁头把面板锁上,钥匙小心地塞进工具箱最深处这个钥匙也是归属王室所有的,一旦弄丢了就要花上一笔高额费用重新配备。
结束了工作的老巡夜人靠着路灯低低叹了口气, 这个月批下来的燃气费用又少了一部分,靠近郊区的那些路灯已经熄灭了很久, 不过那里的平民本来也就不会在大晚上出门, 而贵族们
哼, 贵族们,天知道那些贵族们还能不能活到灯再次亮起的时候
从他年轻的时候开始, 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就打得不可开交, 王位上的陛下换了一个又一个, 一会儿伦敦飘着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旗帜, 一会儿又换了约克家族的白玫瑰旗帜,伦敦塔外面的断头台上头颅一茬接着一茬掉,像割不完的麦子。
好不容易爱德华陛下继位后稳定了十年,郊区的田地还没垦完,威斯敏斯特宫的主人就换了一个。
身体健康的老王无故于睡梦中离世,继位的新王是只有十二岁的威尔士王子爱德华当然了,他现在应该被序为爱德华五世。
十二岁
老巡夜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皱纹遍布的脸庞更为皱缩。
他不在乎那位稚嫩的新王未来的命运会如何,他只希望在约克家族掌权的这段时间里,对新教派的待遇能好一点,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兰开斯特和约克争斗的一大源头,就是对于新教和旧教的态度分歧,兰开斯特家族支持开发新能源、注重艺术和享乐的新教,约克家族则自恃高贵古老的贵族传统,坚持应当恪守传统坚忍朴素的传统,拒绝这些“来自恶魔的诱惑”的新东西,以“虔诚纯净的心”侍奉主。
这些蒸汽路灯、机械与技术,统统都是新教所偏爱的。
碍于大部分贵族都对这类新颖便利的工具情有独钟,旧教并没有过于严苛地拒绝使用所有新技术,不过从王室每月拨款的份额上来看,也能发现一点端倪。
就在这时,寂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激烈的马蹄声,经历过混乱战争的老巡夜人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一溜烟窜到了房屋黑暗的拐角,看见三匹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向东,惊鸿之瞥中只能看见为首那匹马肥壮雪白,马上的人披着猩红的斗篷,还有一把浓密蓬松的胡子。
这里已经是贵族聚居的上东区,再往东,就是威斯敏斯特宫里,而在这个宵禁的时间能纵马飞驰向威斯敏斯特宫的,也就这么几个人选
老巡夜人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看见了谁,肩膀哆嗦了一下,悄悄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黑暗。
“爱德华在哪里”
身型健壮的威严中年人身手灵敏地从马上下来,扯开肩上的斗篷随手甩给紧跟在他身后的骑士,眼神扫向急匆匆听闻消息前来迎接的王室总管。
“国王陛下已经就寝了,需要请他去书房或是会客室吗”
王室总管一点也没觉得大半夜将熟睡的国王从被子里拉起来有什么不对的,用恭敬的语气询问不请自来的格罗斯特公爵。
“就寝了哼理查那小子也在”
中年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暂的嗤笑,称呼起国王亲弟弟的名字时也依旧冷淡。
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作为国王的亲叔叔、先王指定的唯一辅国公,直呼国王及其兄弟的名字只能算是他的特权之一。
“约克公爵的确也在”
王室总管低下头,目送格罗斯特公爵的脚步越过他往前疾行,那两名骑士也随之紧跟在后,没有一个人上去要求他解下佩剑,威斯敏斯特宫无害地为格罗斯特公爵敞开,就像是在迎接自己的主人。
格罗斯特公爵大步走在走廊上,富丽堂皇的威斯敏斯特宫他来过无数次,在他的兄长爱德华四世成为国王后,他不知多少次在清晨、在午后、在深夜走入这座象征着权柄的王宫,参与商议甚至亲手拟定各种命令政策。
等他的哥哥死了,他还是会在清晨、在午后、在深夜走进这里,但是那种急促与紧张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他走在这里就如同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宫殿,他离那张王座只有一步之遥
而这一步之遥里,有着他的两个侄子、他的哥哥亲手托付给他的两个儿子。
格罗斯特公爵停下了脚步,他面前就是国王卧室华丽宽敞的双开大门,天使与太阳、白玫瑰的雕塑爬满整个大门,象征着国王统治的交叉权杖和玫瑰冠冕随处可见。
卧室里已经有了细微的动静,门口左右站着两名守护国王的骑士,应当守在隔壁小卧室里的国王男仆不见踪影,看来是已经得到消息进去唤醒国王了。
按照礼仪,格罗斯特公爵应该在门口耐心等待,等国王出声接见他,但是如果真的按照礼仪,他此刻甚至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
格罗斯特公爵这么想着,没有理会两个泥塑木雕一样的骑士,身手推开了卧室的大门,沾着灰土的铁靴子直接踩进了铺满羊毛毯子的房间。
国王的卧室内点着壁炉,清新芬芳的鲜花香气充盈着鼻端,侍女们会在清晨前去花园选择最新鲜的花朵,命令园丁剪下来,送入国王的卧室,一旦花瓣稍微卷曲枯萎就会换上新的花束,而现在放在桌上的花是一大捧香气四溢的白玫瑰。
四柱床的帷幔交错垂到地面,遮住了大床上的景象,国王的贴身男仆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正错愕又防备地看着他“公爵阁下陛下还没有整理好”
“没有关系,”格罗斯特公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介意。”
这不是你介不介意的问题而是国王陛下是否介意
贴身男仆被格罗斯特公爵傲慢的话语气的张口结舌,正要斥责他,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帷幔里伸出来,按住男仆的手腕,制止了他的话。
“没关系,公爵阁下只是有点心急,给我拿一件斗篷来吧。”床幔里响起属于孩童微弱低柔的声音,像是雏鸽细细的鸣唱,清澈无害。
对于一个国王而言,这样的声音显然缺乏足够的威慑力。
男仆无法抗拒主人的命令,低头应了一声,快速取来了一件宽大华丽的斗篷,将它披在小主人稚弱的肩头。
“嘘理查,你睡吧,哥哥很快回来。”小国王给身旁被惊醒的弟弟拉了拉被角,摸摸他柔软的浅金色头发,抬手示意男仆遮好床幔,才走到叔叔面前。
“叔父,这么晚进宫是有什么事情吗”
年幼的国王站在格罗斯特公爵面前,不卑不亢地问。
戎马一生的护国公审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侄子,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侄子继承了他母亲来自内维尔家族一贯的好相貌,就算是这样衣衫不整仓促地被叫起来,也优雅美丽得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但是太单薄了,太幼小了,太柔弱了。
镶嵌着宝石和金丝的猩红斗篷压在他肩头,像是沉重的枷锁扣住了白天鹅的脖颈,那种过度的奢侈华贵并没有为他增添国王的威严气场,反而让他的无害纤弱更为明显。
只要自己愿意,现在伸出手就能掐断他的脖子,更遑论外界那些狂风暴雨叛党与妄图篡位的谋国者日复一日地诅咒年幼国王年少夭折,而这个稚嫩的君主不用说保护国家,他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
也是,他毕竟才只有十二岁,连骨骼身体都没有张开。
格罗斯特公爵挑剔冷峻地打量了侄子一番,才慢吞吞地说“北方,兰开斯特的乔治又开始上下串联试图复辟,他甚至把信递到了白金汉公爵手里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吧”
爱德华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眉梢神经质地跳动起来,又被自己狠狠压下去,深吸一口气“可是叔父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了”
“是的,”格罗斯特公爵迅速打断了国王的话,“所以我来问你,打算怎么做”
爱德华敏锐地察觉到了格罗斯特公爵话里的未尽之意,这问题既像是一个考校,又像是一个试探。
回答得太好会令格罗斯特公爵对他心生戒备,但回答得太坏又会给他一个废黜无能国王的理由。
而且如果是单纯的考校,有必要大晚上的闯入国王卧室吗
爱德华的掌心慢慢出汗了,他抿着嘴唇,过了几秒,才僵硬地笑了笑“叔父一路过来辛苦了,我听父王说,叔父早年在赛文河战役里落下了很严重的腿病,不能久站,不如先去喝一杯茶”
格罗斯特公爵锐利的眼神扫向他,提了提嘴角,像是被他搬出来的先王触动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转头走了出去。
两大王室家族爆发战争后,出于紧急避险或是转移的需要,国王的卧室是具备会议功能的,爱德华也经常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卧室与大臣们商议国事,硬要说起来,格罗斯特拒绝出去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这位冷酷坚硬的公爵难得退步了一次,爱德华不打算得寸进尺,默默地跟上了他。
男仆皱眉看了一眼四柱床,发现床上的小公爵还在无知无觉地沉睡,于是立即跟在了小主人背后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任那个狼子野心的护国公与国王陛下共处一室
就在他们都离开后不久,仿若沉入睡梦的约克公爵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有一双和自己的哥哥一模一样的翠色瞳孔,这种绿色天然带有纯稚清亮的天真感,剔透如水晶,镶嵌在带有婴儿肥的脸上,像是两颗名贵的祖母绿宝石。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他坐起来,身体陷在柔软丰厚的羽绒和丝绸之间,淡金色的头发散在肩膀上,雪白的丝绸睡衣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肩上,像天使般甜美。
但天使绝不会有这样冰冷警惕的语气和眼神。
他的话音落下,卧室内依旧悄无声息,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年幼的公爵攥紧了被子,紧张地思索着,慢慢问“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依旧无声无息。
没有回答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理查反而放松了一点,他垂下眼睛想了想,踌躇半晌,轻声道“我我看见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这回帐幔外终于有了动静,一个高挑的男人缓缓从虚空中显出身形,他穿着样式古怪的长袍,手里提着一盏发着淡蓝色光的灯,黑发黑眼,五官有着特殊的美感。
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看得理查浑身紧绷,开始不自觉颤抖,才转移视线轻描淡写地问“什么交易”
掉入印度洋之后又不小心掉入了地中海,好不容易才找到正确方向潜入伦敦黑洞的乔昼,上岸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换衣服,这时代的平民压根没几件衣服能穿,所以他只能找贵族家庭“化缘”,而上东区最大的贵族宅邸正是威斯敏斯特宫。
乔昼三两下位移进了王宫,东转西转找更衣室,后来发觉用疯医生的位移技能找东西实在麻烦,索性换了兰因的走阴在没有黄泉阴司的世界里,这项技能变成了单纯的隐匿身形,他就像是纯粹的无形的鬼魂,提着灯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可是他切换身份时明明注意过四周,怎么会被这个小兔崽子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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