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把视线从早希老师身上移开, 垂眼打量她的儿子
有马公生。
刚才在原处专注欣赏他的巴赫赋格,中间眼里只有钢琴,等到现在近距离接触, 我才有闲心观察这位小小的演奏者。
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着一身烟灰蓝的西装, 面容白净看起来非常乖巧。
他留有一头柔软又蓬松的黑色短发, 其下那双清澈的眼眸令人想到蔚蓝色的海。当母亲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时,它便会因为向往,闪出琳琳光彩。
这就是被母亲全心养育的小孩么
热情又天真, 像只可爱的小型犬。
而母亲在旁人面前叮嘱他继续练习, 似乎让公生感到了不小压力, 在自我介绍前, 他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您好, 我是有马公生。”
西装袖口随之下滑,露出小臂上的小片皮肤
一点黑紫。在男孩细嫩皮肤上显得格外明显, 像火点一样刺痛了我的眼睛。
不会错的。
与儿童游戏产生的摔伤、碰撞不同,那种长条的伤痕是被人用硬质棍棒连续敲打的淤青。
常年遭受母亲殴打,我在顷刻间形成判断。
而早希手上正有一根用于代步的登山杖。
她在介绍自己身体不适时,顺便解释了手杖的作用。患有低血糖的早希起身时常会感到头晕, 为了不麻烦别人,这时候就会靠手杖慢慢支撑身体。
钢琴教学里, 为纠正姿势, 老师会用藤条敲打学生手背、胳膊等一些位置。
而且母亲总是会打自己的孩子。
或许早希也不能免俗。
那个师出演奏家桥本大师,学生时曾斩获国内外多个知名大奖, 毕业后后成立知名音乐教室, 曾以弹奏时充沛的感情闻名业界, 温柔知性、深深吸引我的早希
现在教导出舍弃感情弹奏风格的早希。
可能殴打孩子的早希。
与印象截然不同的形象让我错乱, 甚至怀疑起过往的认知。
好奇怪。
人不应该突然变成这样的。
我被表面的演奏骗了吗还是说从女人变为母亲, 必将如此
简直和诅咒一样。
无自觉地抓挠常被掐住的小臂,陷入混乱后,我的视线在全然信任的公生和平静的早希之间游走。
细小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和早希交谈的甚尔。
他用余光扫了我一眼,下一秒,宽大的手掌便盖了过来。
稍微有些粗糙的手指从手背向下抓住掌侧,制止了我自虐一般的行径。
小狗用大拇指指腹慢慢揉搓我的掌心,温柔的动作让情绪逐渐冷静
我已经从家里逃走,没必要再思考这么痛苦的事。
我感兴趣的只有钢琴罢了
压住心里的躁动,我托甚尔继续打听,试图将注意力单纯转移到钢琴本身
“百货商店的表演应该不值得您这样的钢琴家专门到访。”
“最近,池袋还有别的音乐会么”
高水平的演奏水平引起了早希的注意,而对她作品如数家珍、表示倾慕之情的行为又在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多亏了大家族培养的仪态,以及没有攻击性的外表,早希好像认为我是出身良好、就读音乐大学的小姐。于是谈及本次行程,早希并未隐瞒
“嗯,是我的朋友濑户纮子近期有场私人演奏,她邀请公生作为特别嘉宾一起出席。”
“她还给了我几张入场券,让我带丈夫和朋友不巧他这次出差了。所以如果感兴趣的话,请和恋人来一起听听看吧。”
丈夫的缺席让早希的表情略显黯淡。似乎是对这样的事习以为常,失落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很快早希便重新打起精神,从皮包里分出两张邀请函递了过来。
濑户纮子,与早希师出同门,国内首屈一指的钢琴家。
明天下午的音乐沙龙,将是她出国参赛前最后一场表演。
以黛蓝夜幕为背景,精美的烫金卡片在商场的柔光灯下闪闪发光,令我呼吸一滞。粗粗略过曲目表,圣桑、肖邦、贝多芬,这无疑是一场音乐盛宴,我的目光几乎化为实体扑上往纸面。
甚尔笑了一声,无需提醒便双手接过邀请函,毕恭毕敬地道谢说
“谢谢您,我们一定会去的。”
拒绝了几位邀请合影的年轻人,我与甚尔踱步前往商场的宣传台拿参与表演的礼品。能请来一座施坦威,商场显然和琴行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礼品除了百年庆的日历摆件、笔记本、钢笔套装,还有一份标注商场特别优惠价的钢琴清单。
将礼品收进购物袋,和之前购买的商品一起交给百货大楼的货运处,甚尔唯独留下了琴行的宣传页。
他静静注视钢琴介绍,表情所有所思。
像获得珍宝的孩子,将邀请函放在手心赏鉴许久,方才依依不舍将它收起。
沮丧烟消云散,我搂住甚尔的胳膊询问他
“你在想什么”
天色已暗,霓虹灯将池袋的夜晚装饰得流光溢彩,而街道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声音充斥每个交流。
就算是我,也能随意地张开嘴唇,佯装正常和丈夫交流。
他将宣传页折好,贴身放入衣兜。
“在想当初应该再强硬点,把禅院家整个拿下来。到时候,你也可以直接出国拿个大奖什么。”
以武力值夷平禅院家绝非终点,御三家之上还有咒术组监部。一帮老古董组成的联盟制定了一系列咒术师需要遵守的规则。
所以不谈零咒力的甚尔当家主,挑战老观念权威所要面临的挑战。
天元家的小姐光明正大抛弃祖传术式将会遭遇的残酷对待,也让我胃部一阵阵发紧。
说到底,我做的一切不过是游离在规则边缘,偷偷满足自己罢了。
一朝拥有安逸就会瑟缩忍受,并没有胆大到直接反抗“大人”,
“你必须好好练习把咒术牢牢攥进手里才行,分家多得是想要攀高位却不得天赋青睐的年轻人。”
“外面可是很危险的,不少诅咒师想要把大家族的术式移植到自己身上。”
母亲的教导,直毘人的叮嘱在耳边回响。比起对未来的憧憬,我感受到的反而是恐惧。
就当夜间弹奏,他吻我前的赞叹好了。我避开那天方夜谭的假说,只是笑盈盈地向他讨要更多夸赞
“好开心,有这么厉害么”
他将宣传页折好,贴身放入衣兜,扭过头好笑地看着我,抱怨说说
“真贪心啊,早希的夸奖还不够。还要我继续夸夸你么”
之前我专注于和早希“交流”,让他觉得受到冷落么
“我想听甚尔的话。”
轻柔地缠绕他的手臂,像是依偎树干的藤蔓,我将脸颊贴住他大臂的肌肉,催促道
“告诉我吧。”
自胸前深处发出叹息,甚尔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列举那些可以证明我“厉害”的事例
“很厉害。你在上面演奏可能留意不到。我身边刚好站了几位也是要听音乐沙龙的钢琴家,是带着学生的老师么就是后面来打听你学校和老师的那几位。”
“最开始他们还会指指点点交谈点动作很规范、感情的理解比较到位什么,等到后面完全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了。”
为了保证我的安全,降低信息泄露的风险,甚尔作为观众也会分出心留意周围的情况。
而除了身边人的反应,他在最后轻轻发出感叹
“主要你看起来很高兴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只要你想、你会有机会的。”
他停下脚步,以冷绿的眼眸专注地望着我。明明是和音乐不相关的人,却说出了和我钢琴老师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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