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恕就在高台下,自是将常念那番丝毫不含蓄的夸赞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纵她夸得天花乱坠,然耳边浮现的,竟还是那日在藏书阁中,姑娘家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糙汉论”。
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江恕唇角轻扯出抹意味深长的笑。
若那日是无意,今日便是有心了。
真当他宁远侯是那等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宵小之辈吗
不知所谓。
高台上,不知所谓的朝阳公主耳根子通红,在一片哄笑声中羞得想要挖个地缝钻进去。
不管真假,众人面上笑的欢便是了,唯独徐皇后的脸色不太好。
她怎么也没料到皇帝和那宁远侯一声不吭的竟来这一出啊。
如今,头彩被旁人夺走了,皇后也就适时的装傻充愣,一字不提赢得头筹者可将头彩赠与任一女子这约定。
待四周说笑声渐渐停下,徐皇后提起端庄大气的笑容,对皇帝道“皇上既来了,不如坐下观赏比赛,待会娇娇那孩子也要上来比一比呢。”
“哦”皇帝却眉头一皱,“姑娘家的不好生在台上坐着,这会子去凑什么热闹”
皇后未曾料想皇帝如是说,面色僵了一瞬,不过很快便笑道“孩子家贪玩罢了。”一面吩咐宫人去叫徐娇娇回来,又转话道“皇上,您瞧宁远侯也来了,不如重新和大家比一场如何这回花落谁家可就说不准了。”
说着,皇后给舒衡递了个眼色。
然舒衡漠着脸,落在江恕身后几步,往日的意气风发也淡了几许,可骨子里的文人清高和傲骨不减,他紧抿着唇,根本不接皇后那眼色。
输就是输,舒衡宁肯认了这回,也断不会退而求其次。
这般场合,皇后不好发作,只得作罢,转身还欲说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显然是对此兴致不高,只说“皇后想看便叫他们比吧,阿念,你陪朕下去走走。”
常念下意识看了一眼虞妃,虞妃朝她点点头。
常念乖巧地应道“是。”
她与皇帝走下观赏的高台,身后几名宫女太监远远跟着。
徐皇后脸上那大方得体的笑隐隐有几分僵硬,只远远目送,心底早已十分不虞。
时下入秋,皇家围场上的草坪还是油油绿色,一眼望去,开阔旷远,可见远处蓝天白云与草场合为一线,仿若没有尽头。
美景就在近前,然皇帝负手身后,时不时叹息一声,瞧着有些发愁。
常念亦乖觉,只安静陪在一侧,并不主动问什么,心中却慢慢思忖起来。
自宁远侯求娶圣旨呈上至今,已半月有余,期间她落水大病,又至醒来痊愈,父皇始终没有当着她的面提起半句,多是同母妃兄长商议。
且从一开始,父皇就是想要她嫁去西北的,之所以犹豫不决,迟迟不给明确答复,是因为顾忌母妃意愿,是因为她的身体。
这些都好办。
然而,她单单是嫁江恕还不足以改变前世败局。
前世是四年后,皇后联合舒家出手,就是看准了她是兄长和母妃的软肋,不若一向睿智沉稳的兄长不会受她牵连,更不会前途尽毁。
偏偏,她的身子一旦去了西北,只怕难熬过三年,姑且作最坏打算,她至少得在京城拖上一年,到那时才能几分胜算。
可婚事,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她计划再好,也唯恐宁远侯那头难以把控,加上有虎视眈眈的皇后,及那徐娇娇
有道是迟则生变。
常念将目光放在了皇帝身上。
这时,皇帝也正好顿了步子,望着天边,长叹一声道“西北忧矣”
“西北有宁远侯掌一方军政大权,何忧之有”常念如是问道。
皇帝转过头来,看到小闺女那双清澈的眼睛不谙世事,又是一叹“阿念还小,你不懂。”
常念摇摇头,亲昵地抱住皇帝胳膊,“儿臣斗胆猜测,父皇忧愁至此,是为儿臣婚事。可自古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帝怔了一瞬,才道“若朕要你远嫁西北宁远侯,你也这般说”
“那是自然。”常念脱口而出道,“且方才一顾,儿臣看宁远侯勇猛无双,武艺超群,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郎君相反,倒是儿臣体弱多病,只怕配不上”
“胡说”皇帝立刻道,“朕的闺女千好万好,配他十个宁远侯绰绰也有余”
常念笑弯了眼,犹豫片刻之后,却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
皇帝一愣,忙要扶起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常念不起,只微微仰着头,对皇帝道“儿臣蠢笨,虽不明白朝政大事,却知儿臣若嫁宁远侯,可了却父皇心头大事,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只是”
她顿了顿,眼眶慢慢湿了,声音亦有些哽咽“只是自小到大,儿臣除了让父皇母妃操心,都不曾侍奉膝下尽过一天孝,每每想到此处,儿臣深感愧疚不安,如若可以,只求父皇能将婚期延后些,儿臣想留在宫中多陪陪您和母妃,西北遥远,此去便是长长久久的不得相见了,阿念,呜呜阿念舍不得你们”
啪嗒,啪嗒。
话未说完,那硕大的泪珠就一滴滴打在皇帝手背上,似雨点击在心头一般。
皇帝心里如何是个滋味之前虞儿说闺女愿嫁,他权当是孩子话当不得真,哪料向来病弱的小闺女真真能说出这番懂事的话来,皇帝急忙将人扶起来,“莫要哭,莫要哭了你说什么父皇都答应你”
常念吸吸鼻子,哽咽着点头,那泪珠子还是止不住的掉“儿臣不哭,您也不许犯愁了,您瞧您头上的白发”
这下子,皇帝的心都快碎了。
阿念可是他从小猫那丁点儿大疼到成人及笄的宝贝疙瘩如今不仅不顾自个儿的身体安危,这节骨眼都还在担心他犯愁,这般孝顺贴心,事事为大局考虑的女儿,阖宫上下都没有第二个。
试问天底下哪个父亲能狠毒至此
若叫他的虞儿瞧见这一幕不,不不,虞儿会同他翻脸的。
常念透过朦胧泪眼,眼看着她父皇不知想到了何处,抽泣一声,忙拉住他胳膊道“父皇,若宁远侯对婚期延后心生不满,可如何是好”
“他敢”皇帝厉声道,话落才觉声音过大,只怕吓到小闺女,忍了片刻,才继续道“阿念别怕,这天下总归还是常家的天下,他宁远侯不过区区三十万兵马,岂敢翻过天去有父皇在,莫说延后婚期,便是你不嫁,朕量他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这句“不嫁”,常念可不敢当真。
她抽噎着点头,“儿臣全听父皇安排。”
皇帝“好好,你只管养好身子,朕会寻个好时候赐婚,你大婚也需按皇族公主礼仪隆重的办,朕嫁女,万不可马虎,待礼部将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也是明年入夏了。”
“至于对付宁远侯那厮,他都孤家寡人二十五年了,难不成还差这一两年的父皇有的是法子。”
听这话,常念差点笑出声,她抿了抿唇,垂头拿帕子蹭去脸颊清泪,也将那股子笑压了下去,随后才眼眶通红的道“也请父皇放心,儿臣会好好同母妃说的。”
皇帝目光微闪,顿时大感欣慰,拍拍闺女的肩膀道“阿念果真长大了”
皇帝宠爱虞妃,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十几年如一日。然虞妃待皇帝的情义,即便已生儿育女,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分,只因当初,皇帝强取豪夺在先,这早成了心头一根刺,十几二十年都过不去,若儿女婚事处理不当,只怕虞妃心中怨恨更深。
常念明白,皇帝更明白。
父女二人沿着草场山岚走了一会子,晌午日头渐大,皇帝顾念闺女体弱,便叫人送她回宫歇下。
回琼安殿的路上,春笙见主子先前哭的伤心,忙宽慰说“殿下,太医前儿才交代,您的身子最忌忧思伤心”
“嗯”常念皱眉回身,水葡萄般黑亮的眼睛清澈见底,只眼尾红了一些,可眨眨眼呀,越发衬的少女不经意间的娇嗔纯稚。
春笙当场愣住“您,您不是”
她自小跟着主子,竟不知主子还有眼泪收放自如这一奇功
常念笑了笑,身体的不适让她并未多作解释,只说“折腾大半日,这身子确实撑不住了,快回去喝了药,歇上一歇。”
“噢噢好”春笙懵懵点头。
心道小主子真的变了个人似的,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只可惜,主仆才回到琼安殿,还没个清净,徐娇娇竟带着人闹上门来了。
“朝阳你给我出来别敢做不敢当”
听这怒气冲冲的语气,便知外头是什么凶神恶煞,常念在昙花小榻落座,一时无力起来应对,便先接过春笙手里的茶水,喝了两口解渴,才问“夏樟可回来了”
立侍身侧的宫人垂头答“夏樟姐姐还未回来。”
常念顿了顿,放下手中茶盏,欲起身去外头瞧瞧,谁知竟见几人闯了进来。
追进来想要阻拦的宫女忙跪下请罪“殿下恕罪,奴婢们实在拦不住”
徐娇娇径直打断她道“本小姐岂是你个下贱痞子能拦的”
常念眉心一皱,挥手叫那宫女退下,转头看徐娇娇,愣了下,再定神一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不知夏樟那丫头怎么搞的,站在她面前的徐娇娇,仍穿着那身似火的红衣骑装,颇有几分将门虎女的英姿飒爽,然整个人却像是刚从蚊子窝里转了一圈出来,脸上脖子上被叮出了好些蚊子包,带了面纱都遮不住,脸肿成了猪头。
也难怪她这般怒了。
“你还有脸笑”徐娇娇连忙捂住脸,这下子更气更怒了,“方才我以为你是好心提醒,不料你是个蛇蝎心肠的,竟敢背后使阴招朝阳,今日你若不给我赔礼道歉,休怪我请姑父姑母来评理”
她手指着常念,那眼神要吃人一般,春笙板起脸,立刻护在主子身前“徐小姐,琼安殿也是任你不辨是非黑白随意撒泼的地儿吗我们殿下几时使的阴招可有证据在你这是污蔑殿下清誉,请皇上来了也是你理亏识趣的赶紧给我们殿下赔个不是”
徐娇娇一噎,登时柳眉倒竖“凭你也配跟我说话”说着她便扬起手掌,眼看巴掌落下,春笙一眼瞪过去,挺起身板,半分不怵。
此时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宫女,一句话不说,只眼疾手快拦住徐娇娇挥来的巴掌,一把甩开。
常念上前一步,对上徐娇娇惊愕的眼神,凝眸冷声“徐表姐,你看凭我配不配”
徐娇娇僵了一瞬,不知这琼安殿怎个个都是伶牙俐齿、身怀绝技的,可无论如何,她是不敢跟常念动手的,于是抽回发麻的手,转头冷哼一声,叫来贴身丫头,“要证据是不是小莹,你来说。”
那叫小莹的丫头也被咬了满脸蚊子包,此刻唯唯诺诺的,道“回禀公主殿下,小姐,奴婢方才正是瞧见殿下身边那穿青衣的宫女在营帐外鬼鬼祟祟,遂猜测”
“猜测”常念反问,“你可知若猜测错了,是污蔑本公主的罪,论律该拖去慎刑司打五十大板。”
她是那天生柔软的嗓音,纵使说起狠话来也丝毫不显厉色。
然一字一句抓住了要害。
小莹胆怯地抬头起来,有些犹豫了,徐娇娇在身后狠狠推了她一把,神色凶狠“大胆说”
于是小莹望了眼春笙,却不见夏樟,急忙道“就是那个不在这里的宫女方才奴婢见她形迹可疑,慌忙往东边泥田逃窜去了。现在带人去抓定能”
谁料话音未落,侧殿便走出一身着粉色宫装的丫头,衣着整洁,端着一碗参汤走近前来“殿下,参汤熬好了。”
不是夏樟又是谁
“你,你不是”小莹张着嘴,半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时候,房嬷嬷也从侧殿出来,沉声厉色“夏樟一直与老奴在殿中熬煮参汤,哪家主子才教出你这样不懂规矩的婢子”
房嬷嬷是宫中老人,常年跟在虞妃身边,很有手腕,说话时肃着脸,无端叫人生畏。
小莹想起常念那番警告,五十大板下来,只怕要丢了性命腿一软,只扑通一声跪下,双唇哆嗦着,竟道“许,许是奴婢看错了殿下您大人有大量,求您饶奴婢这一回”
自家的奴婢竟跪求旁人饶命这岂非狠狠打了主子的脸
徐娇娇登时涨红了脸,尴尬立在那处,手掌攥得死紧。
实则她哪里亲眼见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丫头都是贴身婢女说的,正巧那时候她被坏了好事怒火攻心,又听闻宁远侯惊艳全场拔得头筹,她只恨不得立刻抓个人来狠狠出气,这便闹到了琼安殿。
难道她当真错怪朝阳了
一个自身难保的病秧子,或许也没这么多心思对付她
“表姐,你细想想,若朝阳有心害你,随便派个面生的婢女去不是更好,何必亲自去提醒你关好营帐再者,平白无故的,朝阳害你做什么呢今日来的世家贵女那般多,表姐又这样耀眼,许是不经意间惹了怨怼也未可说啊。”常念一本正经地给她分析,眼里分外真挚。
徐娇娇“”
别说,挺有道理的。
她瞥了眼常念无辜的神色,那双眼睛干净而单纯,望到深处,似有隐忍的委屈闪烁,竟莫名的招人心疼。
可这节骨眼,徐娇娇拉不下脸子
见她半响不语,常念只好无奈道“罢了,还是请父皇来评理吧,平白叫本公主受冤屈。”
“不,不必了。”徐娇娇终于咬牙道。
一场闹剧最终以徐娇娇硬着头皮赔礼道歉收尾,房嬷嬷本欲好生给徐娇娇一个教训,也算是敲打皇后,然常念摆手只说不计较了。
待徐娇娇领贴身婢女出了琼安殿,房嬷嬷转身,想要劝说几句。
谁知小主子身子一歪,竟无力地倒在了昙花小榻上。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殿下”
离常念最近的春笙急忙过去将人微微扶起来,夏樟和房嬷嬷也匆忙走过去,一脸焦急。
常念的视线模糊了一阵,后背不断有冷汗渗出,那时候全身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一般,她太熟悉那种无力感,勉强撑着,赶走外人,才敢倒下。
如今,房嬷嬷吩咐夏樟即刻去请太医,常念混混沌沌的,下意识拉住夏樟的手,嗓音发哑“别去。”
“殿下”
她唇角动了动,牵出一抹羸弱的笑“无事,无事,这徐娇娇跟妖精似的,跟她说几句话本公主就没什么力气了,许是被吸干了阳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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