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然而,老皇帝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这是他捧在手心疼了十几年的宝贝闺女,闺女的婚事自是顶顶上心,可一朝出嫁,便是远去西北,老父亲确实是舍不得啊,那日靶场上,闺女也哭着说舍不得他们,希望能在京城中多留些时日,皇帝动容不已,左不过,婚姻大事,岂非儿戏,不急于一时
赐婚圣旨下来,礼部也开始着手准备了的,当然,行事效率另当别论。
朝阳公主的大婚礼仪不紧不慢,徐皇后那头的手段却是快,不过两日就给舒衡和徐娇娇择选出良配。
一则是内阁大学士赵令才的嫡子,指给徐娇娇。
起初徐娇娇自是千万个不愿意,暗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朝阳公主表里不一蛇蝎心肠她满心幻想着成为宁远侯的正房夫人,夫君手握几十万兵权又掌管着整个西北,威风凛凛,嫁过去后自个儿也能跟着沾光,然姑母的命令下来,加之家族中长辈严词厉色,再不愿也得老老实实与那赵公子相看。
好在,赵公子风度翩翩,儒雅俊朗,说话又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气派,徐娇娇与之相处一二回,倒是没有不满了。
然舒衡这边却没有那么顺利了。
皇后替他择选出的贵女是威猛将军陆永的嫡女,虽无倾城倾国之姿,但模样秀丽端美,贤惠能干,算是京中贵女上乘的,最为关键的,是威猛将军负责守卫皇宫及京城出入,日后若有变故,也好拦住宁远侯的西北大军进京驰援豫王。
徐皇后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才费尽心思选出这么一个好人家。
舒衡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
舒母隔三差五地以赏花喝茶这些名头请陆氏女登门,给二人制造相见时机。
舒衡不是推拒公务缠身,便是给那陆氏女冷言冷语,如此三四回下来,两家都有些下不来台。
舒父怒了,直接上书一封告假,禁了舒衡的足,令其在祠堂反省己过。
哪料,半月过去,只在舒衡房中搜出一张张情真意切的“书信”,字句皆是对常念的恳切情感。
舒父彻底怒了,这日拿了滕条于家祠中厉声责问舒衡。
“子郁,你如今二十有四,再不是初出茅庐的混小子,难道还不明白肩上重任吗宁远侯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只比你年长一岁,却已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一言一行狠辣老沉,就连为父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手段作风,武举当日你也是领教过了的,现下满城都拿你与他作比,孰高孰低不用为父多说,你心里应当有数”
舒衡跪在祖宗排位前,一脸愤闷“宁远侯自是千万个厉害,儿子不敌他,可若无他,阿念如今就是我的妻子,儿子不与他争高下,只为求一人心,何错之有”
这等冥顽不灵
舒父气得直接一藤条甩到舒衡背上,却不见他吭一声,反道“若那人不是阿念,儿子宁愿终生不娶”
“你,你”舒父气急,挥手又是一藤条甩下。
舒衡死死抿着唇受下,额上冷汗滴落下来,仍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重复“那人若不是阿念,我舒衡终生不娶”
舒父心头一哽,险些踉跄一下跌倒,身侧的下人赶忙来搀扶着舒父去坐下,端茶倒水,好一阵宽慰,舒父才缓过气来,无力扔了藤条,指着舒衡道“你这逆子,是要气死我吗”
舒衡“儿子不敢,还望父亲息怒,成全儿子。”
“成全”舒父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事已至此,你还不明白吗我且告诉你,今日就算你和公主定了婚事成了亲,来日也注定长久不了”
舒衡猛地抬起头来。
舒父道“皇后不过是利用我们舒家来牵制豫王,达成大计后还能留公主性命你扪心自问,到那时,你拿什么来护住她如今公主令择明路,大局已定,皇后不得已才给你指了陆家这婚事,你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自古成大事者,哪个拘泥于儿女私情倘若你再执迷不悟,整个舒家便要活生生葬送在你手上”
舒衡怔在原地,张了张口,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舒父见他终于有所动容,长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子郁,你若真心为她好,便点头允了这桩婚事。为父是过来人,只你一个亲儿子,这时候,断不会害你。”
这个沉闷荒凉的秋天眨眼飞逝,时序入冬,细雪纷飞,勋贵家族中徐、舒二家都操办起婚事,加之朝阳公主与宁远侯,繁华的京城比往年热闹许多。
琼安殿中,自上次凉亭一别,常念已是将近三四月不曾出门,天气寒冷,她也愈发贪睡惫懒,窝在暖如春日的殿中,半步也不想动腾。
宫外这些事,都是听春笙说的。
好在一切安然无恙,她知晓了也并不多过问什么。
只一桩,入冬后将近年关,宁远侯进宫的次数是越发频繁了。
一早,便听春笙回来说,皇帝与宁远侯在藏书阁对弈,御膳房茶水都换了好几波。
常念烤着暖烘烘的炭火,琢磨着,他是不是不耐烦了呀
说起来,于拖延婚期一事上,她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可是没有办法,她不能跟江恕说四年后会有一场凶险的夺嫡之争,而她这身子去了西北,十有八九活不过三年。
她不敢冒险,更不敢肯定到那时候,他是不是会为了她而倾尽全力地帮哥哥。
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谁会是她一辈子的靠山,凡事总是谨慎些为好。
思来想去,常念还是决定去藏书阁一趟。
春笙一面替她换上厚实裙褥,一面宽慰道“殿下,奴婢前儿个听秋儿她们闲聊时讲了个话本,说的是一家道落魄不得已入了青楼为生的贵小姐,这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是卖艺不卖身的,可原先与之心意相许的竹马却担忧不已,怕她于那风月场中失了本心,却迫于家中压力,无奈娶不得小姐进门,这小姐为叫竹马放心,竟将清白身交了出去”
夏樟皱眉打断道“你同殿下胡说些什么”
春笙立时摇头“我还没说完你怎知是胡说”
常念倒是不甚在意,笑了笑问“后来呢”
“话本就是供人闲暇娱乐,哪有什么后来啊。”春笙转身过来替她系上毛领斗篷的带子,“奴婢之所以同您说起这个,是看您这些日子为婚事劳神,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一圈,便斗胆想,为定宁远侯的心,是不是可以送一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常念微微愣住,眼前不由得浮现江恕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送他两件兵器都被嫌成那般,若是女儿家粉嫩的信物,如香囊之类,挂在他黑色的衣袍她顿时摇了摇头,只觉那场面好惊悚好骇人
春笙“殿下”
“无事无事。”常念连忙挥散走脑海里莫名其妙的画面,“快些出发,不若他就该出宫了。”
藏书阁中,接连败了五局的老皇帝瞧着面前这盘即将再输掉的棋局,搁下手中白子,摆摆手,疲倦道“天色不早了,朕看今日这盘棋不如留到明日再来。”
江恕轻笑一声,将手中黑子落下,“皇上莫不是嫌微臣连日叨扰,心生厌烦了吧”
皇帝嘴角一抽,脸色颇有些难看。
听这熟悉的语气及措辞,岂不是他日前用来拖住江恕的
然老皇帝有老脸皮,此刻只佯装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道“爱卿说笑了。”
江恕略微皱眉,神情好似无奈至极“臣久居西北,骤然回到京城繁华之地,多有不适,然皇上厚爱,臣岂敢不受今日路过湖心亭见湖边结冰,冰钓应是十分有趣,不知明日可否请皇上赏脸”
皇帝干笑几声,却不答话了。
心道这宁远侯果真是武将中鲜少有的心机重臣难不成鬼谷子再世亲自教了他捭阖之术
这才不到三月,竟将他的手段学个活灵活现,'以其人之道还已其人之身'莫不是为他量身打造
前日阔论兵法,今日下棋,明日又冰钓,虽半句不提大婚,字句却又无不是在提醒点拨。
然这法子合该是他用来拖住江恕的,这可倒好,竟全反过来了
头疼,实在是头疼得紧
江恕见皇帝不应答,薄唇又起,恰此时王公公进来,恭敬回禀道“皇上,朝阳公主过来了。”
“朝阳来了啊”皇帝眉头一展,率先起身道,“朕上午才应了皇后去听戏,迟了总归不好,爱卿啊,朕让朝阳带你在藏书阁参观一二。”
说罢,皇帝挥手示意王公公出去请人进来,自己也脚步轻快地往外走。
江恕唇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微臣恭送皇上。”
常念才进来便是瞧见她父皇快步走来,而江恕立在稍后头些,恭敬行礼相送,对比之下,父皇这急匆匆的神态倒像是迫不及待逃了。
她正当不解时,皇帝行至她身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道“阿念啊,这里交给你了”
常念“”
一脸茫然。
不是父皇在拖着江恕么
可皇帝说完,便利落出了藏书阁。
常念抬眼看向几步外似笑非笑的男人,很快定了定神,嘴角缓缓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许久不见,侯爷风采依旧。”
江恕的目光掠过她消瘦的下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殿下清瘦不少。”
“是么”常念只是笑了笑,走到他身前,垂眸扫了眼棋局,遂坐下,白皙而纤细的玉手执起一颗白子落下,忧道“成亲原本是喜事,可想到要离开养育了朝阳十几年的皇宫及至亲,远去西北,便不由失落郁闷,这样的喜忧参半的复杂情绪,或许侯爷难切身体会。”
对此,江恕不予置否,掀袍坐下,安静添了一黑子,却是添在边角无关紧要的位置。
他原本可以一招叫对方落败的。
常念的棋艺师承名家,极好,自也看出他是有意相让,再落白子时,只跟着他的走势下,忽而问“侯爷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江恕眼帘微抬,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不过据实道“并无。”
宁远侯府嫡系子孙是世代单传,到他这一辈,人丁单薄,并无同辈兄弟姊妹,依附于嫡系生存的旁系倒是有。
但在江恕眼中,那些酒囊饭袋根本算不得兄弟。
常念微微思忖,也从中参透到这层深意了,她捏着棋子,语气低落道“可朝阳有。还记得七岁那年,我高烧不退,哥哥在床边守了整整一月,不眠不休,后来我醒过来,见他脸色苍白,嘴角都起了皮,却还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阿念,你再坚持一下,等你好了哥哥就带你去看高山大海,骑大马游灯会'那时只恨我这身子不争气,对不住哥哥,更对不住母妃和父皇一片苦心。”
“如今想来,倘若我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根本活不到现在。”
这话虽难听,却是实话。
江恕稍顿,不经意间扫过她过分白皙的小脸,竟是下意识想起初见时,也在这藏书阁,她连咳嗽声都是小小的,娇贵又脆弱不堪,他语气不由放轻了些“殿下切莫妄自菲薄,人各有命,生在帝王家,荣华尊贵,锦衣玉食,是殿下的福分。”
“连你也这般说。”常念轻轻叹了口气,漂亮的眼睛垂着,语气沮丧不已“可,可我真的好舍不得她们,母妃含辛茹苦照顾我十几年,细想,我除了病痛叫她忧心,都不曾为母妃做过什么,从前是没法子,如今身子总算康健了些,便格外想再留在宫中多陪陪他们,报答养育之恩,哪怕只是半年、只是一个月,也好啊。”
闻言,江恕思及婚期,思及近来老皇帝耐人寻味的态度,抬头看了常念一眼,若有所思。
常念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雾蒙蒙的,仿若眨眨眼便要掉下一颗泪珠子来,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鼓足勇气似的问“侯爷会因此责怪朝阳自私么”
江恕沉声“不会。”
宁远侯虽有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恶名在外,但,也是人心肉长。
听这话,常念吸吸鼻子,弯唇勉强笑了笑,感动得声音哽咽道“我就知晓侯爷最通情达理啦那便说好了,左不过迟早都要成婚,迟一点也没关系”
未说完的话倏的戛然而止。
只因,常念捏在手指与中指间的棋子不知怎的竟自指缝飞弹了出去,打在江恕下巴,又跌落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常念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整个人都僵了一僵,许是进到阁内有些热,她手心濡湿一片,指尖也是湿滑的,又许是她情绪有些激动,偏棋子的质地滑润,但凡微微用一点力
不及她多想,只见男人垂下眸子睨了眼棋子,他下巴位置红了一小块,脸色也沉了沉。
那神色,简直像是在说“单凭此棋子便想谋杀本候吗”
常念“唰”地跪坐起来,什么言辞恳切都顾不得了,急忙摆手道“本公主不是有意的”
天爷,她今日好不容易端庄优雅成熟稳重一回,给他宁远侯打了一场感情牌,难不成又要功归一溃了么
不,朝阳公主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电光火石间,这些念头飞闪而过。
常念立时一手撑着棋盘的边缘倾身过去,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下那“罪魁祸首”的棋子,消灭罪证。
谁料,江恕深深皱眉,往后退了退。
“哗啦”
常念的手心冷不丁地滑了一下,黑白棋子洒了满地,而她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往江恕身上扑去,她睁大的双眼中,男人冷峻的脸庞不断放大,放大,直到樱粉唇瓣碰上一抹冰冷。
软软的。
带着清冽好闻的冷松香。
却也冷得她心尖狠狠一颤。
冷热两道极端的温度相交融时,先前春笙说的那话本故事又浮现耳边
那贵小姐为定竹马的心,竟直接将清白交了去。
殿下何不如送宁远侯一定情信物
死一般的寂静后,常念脑海里轰隆一声直接炸开了。
心跳“砰砰砰”,像是要跳出来一般,发烫的脸颊耳根红了个透。
所以,她,她这是变相的将清白交出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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