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卯时一刻, 江恕如常起身练武。
被窝里常念睡得正香,巴掌大的小脸在清晨熹微中泛着白皙柔光,恬静而美好。他没叫她。
及至辰时, 江恕已用了早膳,又于书房批阅了一沓军营邸报,再回来, 常念仍保持着他起身时的那个姿势, 呼吸均匀轻浅。
这时辰, 不算早了。
以往江恕都是由着她睡的, 只这回, 心觉教了她骑马,便该有始有终,担起责任, 而非含糊蒙混, 否则迟早会误了她。
江恕坐在榻边,将常念身上的被子往下扯了些,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阿念”
常念眉头轻蹙,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江恕耐着性子, 再唤一声, 这回声音沉了些“常念”
忽而听人连名带姓地唤,常念似有所感, 眉心蹙紧, 终于迷迷蒙蒙地抬了眼,眼帘开合间, 瞧见一张冷硬的脸庞, 面无表情的, 很冷,像是十二月的风,凌厉刮过她心口。
那时候,将睡未醒的意识陡然清醒过来。
江恕见她睁开眼睛了,轻咳一声,声音又恢复平静“该起身了。”
常念张了张口,沙哑的声音软绵绵的“今儿有什么要紧事嘛”
“嗯。”江恕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宜习骑马。”
常念困惑地眨眨眼,颇为不解“我已经会了啊,不用习了。”
江恕一顿,表情有些无奈,只好转为道“温故而知新,学习任何事物都当如此,方能巩固。”
常念默。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江恕,又把被子扯过来盖着,才嗡声道“你不是忙得很怎有空督促我温故”
“我既教了你,便该保你学有所成,学以致用。这与公务并不冲突。”
夫君变成夫子可还行
常念觉着不太行。
她耍赖似的在床上打了两个滚,乌黑如墨的长发凌乱洒在锦被上,双颊微红,用可怜兮兮的语气道“可我今日好困,不然,还是改日吧”
江恕“”
他沉默一瞬,一双深邃的眼眸直视着常念“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常念伸手扯扯他袖子“夫君”
谁料江恕拿开她的手,面容肃冷,丝毫不为所动。
常念扁扁嘴,不说话了。
宁远侯为人严苛刻板,果真不假。竟对夫人也不格外开恩想来军中将士定是遭了不少的折磨毒打。
可,许是昨日热情过了头,今儿常念对骑马并没有什么兴致了,想着,她眉一扬,忽的记起另一事来,这便一本正经道“我约了宇文小姐学绣工,这也是顶顶要紧的事,可耽误不得。”
江恕迟疑看着她,常念哼哼两声“不信你去问”
江恕哪有闲功夫去取证,他的心思至多分给这个祖宗,听闻此言,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便起身去忙公务了。
常念才安心睡了个回笼觉,再起身,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宇文明珠与婢女带着针线篓子过来,将要晌午,屋里闷得慌,二人便在庭院外的凉亭中绣些小物件。
常念穿针引线、拿着绣花圈倒是有模有样,可仔细一看布帛上的针线纹路,松松垮垮,杂乱无章,方知真正水准。
明珠探身看了一眼,深深蹙眉,欲言又止,好半响,委婉问道“殿下,您当真不是谦虚给我留一二颜面的”
常念叹一声,撂了绣花圈“这套动作还是当初为了唬房嬷嬷练的,标准吧谁能知晓本公主是个花架子,无半点实学。”
“自然不是殿下说笑了”明珠连忙摆手道。
心中却不由得惊愕如此观之,此前宁远侯带头说瞎话便是千真万确的了
真是要命
常念见明珠一时惊讶一时感慨,不禁皱眉“你若偷偷在心底笑话本公主,可不许”
明珠一愣“我怎敢”她缓了缓惊疑未定的语气,温声道“只要殿下不嫌弃,绣工女红一事上我尽可斗胆为您指点一二。”
“欸,不急左不过本公主也不是头一日不会。”常念靠近明珠,低声问“近日你可去找过叙清了那法子可好用”
明珠脸颊一红,不太好意思地看看常念,又很快垂下眸子“找了。”
常念立时好奇问“然后呢”
明珠放下针线,又暗暗压下那股子羞涩,才和声同她说起那夜。
其实也就是昨夜。
自马球会回来后明珠便开始琢磨着殿下教她的法子了,只是碍于面子,硬是犹豫了一日才鼓足勇气去东南院落。
明珠仍旧是夜里去的,因为叙清自双腿残疾后,就格外排斥白日与她见面说话,有外人在时,更是远远退避,起初明珠不懂,后来看着他隐晦的眼神,再看旁人落在他腿上的同情目光,或是那些人在背后的议论,她才隐隐明白。
那些道不出口的自尊和颜面变成一座高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底,无法跨越。
所以明珠极少安城,要去看他时,也总会寻人少的黑夜,她有时候连婢女也不带,自己提着灯笼便去了。
东南院落静悄悄的,灯盏昏黄,明珠想着殿下教她的,先抬手敲门。
“谁”那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轻缓。
明珠说“是我,明珠。”
里头默然,紧接着,灯也被吹灭了。
明珠攥着汗湿的手心,忽然哽咽一声,她不知会不会太小声,于是掐了自己一下,再哽咽一声。
里头传来轮椅滑动的声响,以及什么东西被碰倒在地上的声音。
明珠知晓自己顺利迈出第一步了,于是她一鼓作气,用力丢下灯笼,好在灯笼也争气,碰着门框发出“哐当”一声,她飞快跌坐到地上。
几乎是那一瞬,禁闭的门从里打开。
叙清笼罩在灰暗光线里的清瘦身影撞入明珠眼底,他一身宽松白袍冷如皓月,墨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脸颊泛着病态的白,只眉眼间那几分着急之态,才叫他整个人有些生气。
明珠不知怎的,就这么哭了出来,原本她只是按着殿下说的做的。
叙清手掌紧按着轮椅,望着她,声音很低“怎么了”
明珠只哭,哽咽着说“你瘦了。”
叙清抿唇,推着轮椅后退,明珠却忽然伸手抓住椅轮,阻止了他。
浓重夜色中,有一瞬的窒闷,铺天盖地的朝他们袭来。
椅轮旁,就是叙清的腿,空荡荡的一截。
叙清僵硬着身子,手指用力到发白。
明珠察觉这是一种冒犯,急忙放开手,咬住下唇不知说什么好。
她放开手那时,叙清就滑动轮椅后退了。可他到底没有绝情地关门。
明珠回过神,有些着急地开口“方才我只不小心跌了一下,无妨,无妨。”说着,她捂着膝盖撑着门框站起来。
叙清无言,转身回去。
门没有关。
明珠愣了一下,急急跟着进屋,再好生关上门。慌忙中,她不忘去捂膝盖。
叙清拿了一瓶药回身,瞧见她捂膝的动作,药又收了回去。
在门外,她捂的左膝盖,进门,就换成了右膝盖。
他是残废断了腿,不是瞎了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珠还不知道自己笨拙的演技露出破绽了,只记得殿下说的,定要可怜,她极力演着。
只可惜,学不到常念的精髓。
而后是许久的寂静。
常念听明珠复述到此处,焦灼得不行“那之后你们就没说什么了岂不白白浪费大好时机,这法子用一回灵,用两回可就不好使了。”
明珠摇摇头,“后来我便问了些他身子如何,又说起外头的事,他虽不应声,看脸色倒也不算差,最后我将香囊挂在他床头,就回来了。”
常念不由得拍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要叫本公主来,当夜便生米煮成熟饭过些日子便说亲,这婚定是要成了不可”
明珠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位朝阳公主委实太大胆了吧
而自府外回来路过此地的宁远侯直接黑了一张脸。
她还想跟谁生米煮成熟饭还想跟谁成婚
身后几位下属看见宁远侯忽然顿足不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
江恕站定半响,气息冷沉,倏的回身道“你们先回去。”
“是,是属下遵命”
几个人走后,江恕便阔步进了院子,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
听到声响,常念猛地回身来,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高大男人,那脸色好生难看她心底一惊,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又笑了笑“侯爷,你回来这么早啊”
太阳都还没有落山呢。
明珠见状,也站起身,心觉不妙,眼神示意婢女过来收拾针线篓子,道“天色不早,殿下,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与您绣完这帕子。”
说罢,明珠与婢女离去,行经江恕身边时,屈膝见礼,察觉那股子寒凛之气,脚步都不由得快了些,径直离了院子。
一时间,相隔不远的庭院内,只剩下两人对望。
江恕朝常念走来,他人高腿长,每一步都迈得那样大,沉沉压着人心,直到常念面前,西斜日光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又似一张无形大网落下。
常念不安又紧张,咽了咽口水,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江恕冰冷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你还背地绸缪着跟谁成亲”
闻言,常念一愣,惊讶抬头。
江恕漆眸凝着她,一字一句噙着冷意“舒衡吗”
常念“”
这男人,莫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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