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瞎琢磨什么呢”江恕看她神情飘忽, 脑袋瓜里不知又有什么奇怪念头冒出来,便如是问道。
常念瞥他一眼,也不提雨天送蓑衣, 她说“在想送什么生辰礼给明珠。”
“送什么都行。”江恕神色淡淡, 垂眸继续给她挑鱼刺。
除了公事, 也除了与常念有关,他总是这样的淡漠。
常念原也不指望他能提什么建议,安心用膳便是了。
常念最后选定那套珍珠头面作为生辰礼送给明珠。至生辰当日,她难得不赖床,早起梳洗妆扮, 与江恕携礼前往宇文府。
宇文府在荣定街东巷, 三进的院子,只能算是普通。宇文先生是宁远侯身边的老人,颇受重用, 按理说地位比之军中任一位将军不相上下, 主动登门交好的权贵也不少, 甚至许多清流世家欲请宇文先生教导子孙晚辈, 足见其名声威望。宇文先生不爱奢华铺张, 一直住在这院子,年将不惑才得了明珠这个女儿, 要说心头肉, 也就是这个女儿。
这日, 登门的宾客不算少。
时越也特地从安城赶来了。
常念与江恕下了马车, 门口的宇文先生和宇文夫人很快迎上来, 笑着见礼, 宇文夫人道“殿下光临, 是托了明珠的面子, 快请进,明珠这会子在花厅等您了。”
宇文先生皱皱眉,纠正道“明珠是去厨房了听闻殿下爱甜点,说是要亲自动手,让殿下尝尝她的手艺。”
宇文夫人拍拍脑袋“忘了,忘了。”
常念笑笑,两位主人还要迎客,简单寒暄两句,江恕便先带她进了府,往厨房方向去。
常念见他轻车熟路,不由得打趣“你倒是像在自己家一般,以前可没少来吧”
江恕道“年少时随先生习兵法,一年三百多日,有大半时候与叙清时越是住在这府中,先生与师母感情甚笃,待我们如同父母亲厚。”
“难怪。”常念回想她年少,缠绵病榻,药汤一碗一碗地灌,连琼安殿的门都出不了,唔,索性不想了。
这三进的院子布置用心,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处处雅奢,行在其间不由赏心悦目。
沿路上,常念看见好几个模样俊朗的年轻男人,见到她们都恭敬拱手问候。待人走过了,她才问江恕“他们都是什么身份啊”
江恕“是各世家的后辈,大多曾跟先生习文。”
“哦。”常念又问,“都成亲了吗”
江恕微顿,垂眼看看她,常念忙道“你可不许误会我,只是瞧见他们年轻有为,猜测若是未婚的话,会不会是宇文夫人给明珠相看的良人,仅此而已。”
江恕淡淡收了视线,若无其事道“未曾婚配。”
闻言,常念暗暗提起了心思。二人到了厨房外,明珠的婢女音枝惊讶道“小姐,殿下亲自过来了”
明珠急匆匆从厨房跑出来,忙对二人福身见礼,笑道“您来的好早”
常念上前和她说话,江恕自觉退下,临走前,握住常念的手,顿了一下。
常念回头,听到江恕说“我去前厅,你与明珠一起,有事差人与我说。”
“好。”常念甜甜道,目送江恕离去,她才回身,见明珠脸颊上有面粉,拿帕子替她擦了擦。
明珠腼腆笑笑,也拿袖子蹭了蹭“殿下,您先坐会,我去收拾收拾。”
常念看她发髻上简单的两根簪子,又是一身素雅的浅杏色襦裙,便道“不如本公主同你一起去吧,今儿你可是主角,定要好好收拾不可。”
明珠说好,带常念回了闺房,路上有些不放心地道“院中简陋,殿下娇贵,若有不适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
常念才不介意呢。
明珠住的院子布置也是十分用心的,屋内宽敞,熏着梨花香,各色器具典雅精致,及至梳妆台,虽没有常念的那般奢华丰富,然珠环配饰一应俱全。
常念按住明珠的肩膀在绣凳坐下,看了看妆匣,不禁问“这么多首饰,你怎么都不用”
明珠摇摇头“太招摇了,会不会不太好”
“才不会呢”常念语气肯定道,回身吩咐春笙把那套珍珠头面拿上来,对明珠说“姑娘家最好的年纪当然要花心思妆扮了,不然等以后老了,容颜不在,再好看的首饰都戴不出如今的美丽,还有何用要知晓,青春年华只有一回。”
春笙在一旁打开锦盒,笑道“这便是我们殿下送给宇文小姐的生辰礼了”
珠簪、流苏、耳坠、手镯,皆以色泽上乘的圆润珍珠所制,佐以宝石东珠点缀,做工精细,用料不菲,观之好似会发光一般。
明珠回眸看着,目露惊艳,又摆手道“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常念板起小脸来“好啊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不收本公主的礼”
明珠难住了,犹豫着,想说什么,常念手一挥,道“今儿定将你妆扮成最漂亮的那个”
明珠终于妥协“多谢殿下。”
“你且老实坐好罢。”常念取下她发髻上那两支素淡的珠花,吩咐春笙上前来,一一簪上那套珍珠头面,又取了胭脂水粉描妆。
明珠坐着,一动不敢动,紧张得有些屏息,好半响才慢慢放松下来,温声说“殿下,上回中秋夜,我见着叙清了。”
“嗯嗯本公主知晓。”常念问,“你们可有什么进展”
明珠默了片刻,才道“我和他说,若今日他不来,我便听从母亲的话择良人嫁了。”
“呀,”常念微讶,险些将眉毛描偏了。
明珠不安道“那日把话说得太绝,这几日我也好几次后悔,想给他写信解释一番,可”
“不成。”常念忽然说。
明珠不解看着她,她摇摇头,语气认真“话已出口,如同覆水难收,我倒觉得你说得好。”
常念虽想撮合二人婚事,叙清圆满,江恕心结也可解。可同为女子,她断断说不出让明珠再这么无期等下去的话。
常念叫明珠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你看,你生得这样美,可过几年,再过几年,人是会变的。若叙清足够有心意,他怎么舍得让你等”
明珠一顿,急说“他有他的顾忌,他总担忧委屈了我”
“倘若这样,他便该早日了断,而不是日复一日耽误下去。今日便是个极好的时机,他若是来了,说明他能为你放下那诸多的顾忌,他若是不来,说明他去意已决,你便该慢慢放下了,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呀。”常念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还想问明珠一句,当真不在意叙清没有双腿吗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自尊,是颜面,是残缺。
但,她问不出口。
于是常念问自己,换作她,她能接受吗
答案是“能。”
可若再换一换,她是叙清,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去娶心上人吗
答案是没有答案。
之前她想的太简单了,不身处其中,不知其难处,如今只这么假想一番,心头便有些窒闷。
常念将那些思绪挥散开,重新扬起笑脸“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准老天爷都安排好了,今日就是个转折呢好了,快换衣裳。”
明珠“啊”了一声,垂头看看身上的杏色裙,常念摇头说“太素了。”
她们去衣橱挑衣裳,选了件石榴红的,珍珠润白提色,与石榴红最相宜。
明珠的婢女音枝赞叹说“殿下好巧的心思,小姐还从未穿得这样明艳过真好看”
春笙道“我们殿下自是顶顶厉害”
明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低头,她是标志的美人,虽生在西北,身上却有种江南女子的温婉柔和,眼下着了精致的妆,端庄之余,更多添一抹明艳眏丽。
常念满意极了,拉着明珠出门,一边道“快带本公主去瞧瞧你做的糕点,早上起得早,吃不下东西,如今好饿啊。”
明珠笑着说好。
花厅有好些与明珠交好的小姐到了,明珠怕吵到常念,便带她去了暖阁,吩咐婢女把糕点一起送去。
明珠说“您先尝尝,待会我定好好向您介绍她们。”
“好呀。”常念看看这些精致的糕点头,有糯米糕、桂花糕、云片酥,还有月饼,卖相极好,她一样尝一口,眼睛亮了亮“好吃”
明珠这才放心下来。她坐在一旁,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常念身上,常念那双纯澈灵动的眼,笑起来的时候弯成月牙一般,明珠却觉得殿下更像是春日的和风、冬日的暖阳,总给人一种美好安宁的感觉。
本来,明珠一直很忐忑,甚至不愿面对今日,她既期待叙清来,又深知,叙清或许真的不会来,可是如今,又觉得即便是天大的事情也能过去,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二人再从暖阁出来时,晌午日光正好。
常念吃的有点儿撑,慢悠悠向花厅走着,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穿深蓝衣袍,身形劲瘦挺拔,她问明珠“那是不是时越”
明珠抬头看看,“像是他。”
常念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明珠还没明白她忽然说这话是何意,便见常念加快了些步子,一面唤“时越”
一声带着些试探的时越,调子慵懒又柔软。
像是,阿越。
时越猛地停了脚步,缓缓转身过来,见到常念和明珠。他今日是来给明珠过生辰的,可那一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常念。
发怔的一会子,常念拉着明珠走到他跟前了。明珠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得喊他“时大哥”
时越微顿,有几分仓促地垂下眼眸,拱手见礼“微臣见过殿下。”
“免礼免礼。”常念笑着说,“难得见你从安城回来,叙清呢近日都在忙什么呀”
明珠忽然明白殿下方才的意思了,她安静又紧张地等着时越的回答。
可时越默了片刻,常念不高兴地哼哼两声“连本公主的话也敢不答”
时越抬了眼,不知怎的,又笑了,拱手道“微臣不敢,还请殿下见谅。只叙清近日行为反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哦”常念挑挑眉,“你倒说说,哪里反常”
这些话,明珠不太好问的。
时越如实道“夜半饮酒,无心公务,胡言乱语,偶尔暴躁。加之气温骤降,腿疾难挨。”
常念看看明珠,明珠揪紧了帕子,忧心一点点露出来。
常念想,今日叙清或许会来。
一阵沉默,时越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想知晓的”
常念依言打量他一眼,开了个玩笑“时大人也老大不小了,我们侯爷总牵挂你的婚事,今儿不如叫明珠给你介绍介绍,生辰宴可有不少大家闺秀。”常念推推明珠,“你说是不是”
明珠回神过来,笑说“时大哥也是冷心冷面,只怕她们都入不得眼。”
“噫”常念顿时摇摇头,与明珠前往花厅了,留下一句“那咱们不理他。”
她们走后,时越脸上的笑也慢慢淡了。此行出发前,叙清特特交代过他,不许向明珠透露半分近况,可对上公主,她娇俏,明媚,又是说不出的柔软,他没能忍住。
青石板地面上掉了一个白玉雕琢而成的栀子花耳坠。
时越俯身捡起来,他站直身子时,春笙匆匆跑过来,福身急问“时大人,我们殿下掉了只耳坠,您可见着”
时越掌心合拢了些,皱眉说“未曾。”
春笙道谢,沿路返回去寻。
时越也继续往前厅去了,那耳坠在他掌心里,染了炙热温度。
直到宴席开了,叙清还是没有出现。
宇文先生在门口等了等,宇文夫人过来叫他“快开席了,你这个一家之主不在,成何体统”
宇文先生笑笑,最后望一眼荣定街空荡荡的尽头,这才转身回去,边叹气道“怕叙清那孩子到了家门口不进来,唉。”
宇文夫人默然。几个学生里,丈夫待叙清最亲厚,从前,她也是将叙清当成半个儿子看,谁知道后来会出那种事
宇文夫人自问不是那等凉薄势利的人,战场刀剑无眼,叙清那孩子自幼孤苦,以往在府上便是最懂事孝顺的,遭遇此等大难,她这个作师母的,也心疼。那段时日她们老两口将人接回府中,一日三餐地熬汤熬药,亲自照料身侧,却眼看那样温和细致的青年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躲在无人的角落,会冷言冷语赶走她们,颓废两三年下来,一身才华埋没了。纵使她能理解,却仍是有了私心。
她们都年过半百,俗话说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就明珠这一个女儿,这门亲事不考量妥当,以后她们走了,怎么放心得下
天灾人祸,没有办法。
她们尽力了。
宇文夫人宁愿当一回恶人。她唯一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性情不定、需要人终身照顾的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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