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江恕嘴角那抹无奈而纵容的笑, 在一瞬的怔愣动容过后,慢慢变成高山皑雾般的柔情,他薄唇轻启, 低声唤“阿念。”
常念稍稍松开手, 勾着他脖子, 仰头看看他“怎么啦”
江恕的声音变得更低沉温情了“念念。”
不知怎的,常念脸颊有点发热。
江恕俯身用高挺的鼻子去碰碰, 她白皙柔软的脸颊很热,只是轻轻碰一下, 她便忍不住瑟缩一下,像是嫩绿的含羞草,最后垂着脑袋, 藏起了涨红的脸。
江恕笑了笑, 靠近她耳朵, 气息微烫“念宝。”
常念羞赧地咬咬下唇, 耳朵根都红透了
“你,你别这么叫我呀。”她小声开口。
听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然江恕存了心似的, 一遍一遍, 反反复复地念她的名字, 让那两个字在心间百转千回地烙印。
“阿念, 念念,念宝。”
常念心跳扑通扑通的, 好像要跳出胸口来, 勾住江恕脖子的手也跟着一紧,竟是将人拉下来些, 她们脸颊贴着脸颊, 常念没什么气势地威胁“呜呜不许你念了”
“嗯。”不念了。
江恕轻轻含住她微张的唇, 辗转厮磨。
窗外小雪花纷纷扬扬,火盆上的小火苗也雀跃着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一点交缠喘息,慢慢变得轻盈缱绻。
江老太太煮好参汤了,这会子又摆手叫她们先拿去小厨房的火炉上煨着,她落寞地回了福康院,一路叹息“老身孤家寡人,唉。”
芳妈妈笑道“赵老夫人总说要过来跟您玩叶子牌。”
“谁稀的跟她玩”老太太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快过年了,我和念宝玩”
“是是。”芳妈妈想,殿下过年估计也是和侯爷缠缠绵绵的啊。
显然,老太太心里都明白,其实她巴不得孙子孙媳妇好呢,可,什么时候有个大胖重孙来陪她老婆子就更好了。
常念被亲得晕乎乎的,整个人仿若踩在虚浮的云雾里,最后迷迷糊糊闭了眼,原本是想歇会,缓缓,哪知眼儿一闭,不到半响就睡了过去。
便是睡着了,手也要攥着江恕的衣袖不放。
江恕耐心等她睡熟了,才慢慢扳开那纤长的手指,放回被子里,随后他就看到小几上那个破碎了又被粘起来的福娃娃。
连这都砸了。
想来,气的不轻。
“娇气包。下回换个铜铁造的,砸不碎。”
嘴上虽是如此说着,江恕却在榻边守了一个时辰,到了要服解毒汤药的时候,才缓缓出了寝屋。
人走那一瞬,常念本能地蹙紧了眉头,梦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场景,她很疲惫,昏昏沉沉,意识朦胧,可倏的睁开眼那会,像是被人攥住四肢百骸,满心惊惧后怕。
“侯爷”常念左右看看,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惊慌得坐了起来,胡乱穿衣下地。
外间也没有人。
她推门出去,茫然一瞬,就往小书房去。
今早她明明就见着他了,还听见他喊她念宝,怎么能是梦怎么能一场空
常念急匆匆走到小书房门口,还未推门,先听见里边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华姑“侯爷,您这蛇毒没有日是解不了的。”
毒,什么毒
常念僵僵地站在门口,所有思绪戛然而止,抬起的手也狠狠顿住了。
小书房中是华姑和赵太医向江恕回禀常念的病情。方才,江恕要求开双份的解毒汤药,华姑劝解,才说出那话。
赵太医也道“欲速则不达,遑论您身上中的不止一种毒,玹麒神兽虽有治病救人的奇效,可本身就是一味强毒,深山里的东西,花花草草,蛇虫鼠蚁,说不得哪样就是剧毒,药性相冲,我等开药力求稳妥,还望您耐心些,不若,不若”
“罢了。”江恕冷着脸,终于松口。毒多一日不解,行走不便,恐被外人看出端倪,西北大营中便多一分潜在威胁,至于身上的伤,尚可掩饰。眼下既没有快的法子,只得作罢。
江恕凝神思忖片刻,问道“雪山瑞莲可够”
二人齐齐点头答道“够的够的,您足足采了三朵,晒干研磨成粉,每次入药只取微末,两月的药量都够了。”
江恕默了会“阿念服药呕吐不止,又是怎么回事长此以往,对身子可有损”
华姑道“药腥臭,加之三碗水熬成粘稠一碗,寻常人都难以下咽,莫说殿下万幸于身子无损,若一月后身子能恢复至六分,便可减药量了。只这么来回折腾,殿下她,要受不少折磨。”
每日一碗药,胃里翻滚着吐一回,这哪里是治病
是渡劫。
无药,有无药的难。有药,有有药的苦,不论如何,都只能她一个人受。
江恕自问可堪称一句足智多谋,多少年来,从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关,可这回,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股名为天命的无力,他阴沉着脸,长久不语。
门外,常念已经失魂落魄地蹲到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猜来猜去,怎么就猜不到江恕是为她去求药她拼命捱下哽咽和抽泣,不敢发出一星半点的声响。
可她分明是想推门进去,想再看看他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想抱抱他,诚挚地道声谢,然而几番抬手,又放下。
她怯懦,退缩了。最后只转身,走了几步便开始跑开。
芦嬷嬷从外边回来,见状吓坏了,“您怎么了”
常念回了寝屋,一个人蜷缩在榻边的地毯上,只摇头,不断摇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起她吐出去的药,都是江恕拿命换来的,他都变成这样子了,他还若无其事地瞒她,他上午看到那样珍贵的药汤洒到地上,该多心痛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下次,下次我一定一定一滴都不剩地喝下去
可,现在他不能走路,又中了剧毒,她要是喝药还不能好,又该怎么办
她原本就没打算活很久的来了西北,能熬多久是多久,可江恕他他定是疯了
这一瞬间,常念迷惘、懊悔、恐惧、无助,甚至有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了她,叫她喘不上气,胸腔发窒,如果能再重来一回,江恕她也不嫁了,再不要这么拖累别人涉险了。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她,母妃和哥哥会好过很多,也不会有软肋,遑论是远在西北的江恕,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宁远侯,怪她,都怪她
“嬷嬷”甫一张口,常念竟猛地吐出一口血。
“殿下”芦嬷嬷脸色大变,慌忙跪地抱她起来“快来人”
常念呜咽着抓住芦嬷嬷的手,摇头不要说了,不要叫他知道。
芦嬷嬷望着那双绝望的泪眼,终究默了下来。
主仆俩手忙脚乱,赶在江恕进来之前,又躺回床榻。
芦嬷嬷声音都是发颤的,极力冷静道“侯爷,方才老太太过来说,让您去福康院一趟。”
江恕的目光看向里面,芦嬷嬷急忙道“殿下还睡着,有老奴看顾,您放心吧。”
江恕顿了一会,狭眸锐利,扫过地上几滴不甚起眼的血迹,沉默拄着拐杖出了门。
鼓起一小团的被子里,常念尝到了满口的血腥味。
不久,华姑提着药箱急匆匆赶来。
郁结于心,窒闷难抒,难怪吐血。
晚膳很丰盛,各色参汤鱼汤骨头汤,江老太太笑着道“你们多吃点,都是补身体的”
常念的脸色很不好,唇色亦是苍白,嘴角那抹笑却是沁甜“祖母真好。”
“乖,我们念宝最爱吃鱼了。”老太太给她夹鱼肉,又盛鱼汤,然后给孙子夹大骨头,忙上忙下,自己倒是顾不上吃。
常念最明白该怎么让大家放心,她努力多吃几口,多笑几声,老太太很开心,只有江恕眸光深邃,多数时候都是静默。
晚膳后,仆妇们往净室送沐浴热水。
常念看看江恕,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夫君,伤口沾不得水,我帮你擦一下吧”
“不用。”江恕揉揉她脸颊,他右手上的毒缓解不少,能动了,“快回去歇着。”
“好吧。”常念听话地回去躺下。这一晚上,也没有絮絮叨叨说话。
可十几日未见,她有很多话要说的,大到京城送来的书信和消息,小到今日吃了什么好吃的糕点。
她们相拥而眠,分明互相知晓了对方极力掩藏的真相,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翌日清晨,华姑照例送药来。
常念神色黯淡了一瞬,缓了缓,重新扬起笑脸,用开玩笑的口吻调侃道“待会干脆找布团堵住我的嘴好了,就不会吐了。”
江恕在她身后,声音沉沉,醇厚有力量“阿念别怕,吐了也没关系,药可以再熬。”
常念抿抿唇,嗡声说“好。”
待药汤晾凉些,她就慢慢的,一口咽下,再喝一口,缓一会,保证不会吐了,再喝。
江恕看到她皱起来的小脸、隐忍得通红的眼睛,剩下最后一口时,终于将她手里的碗拿走。
常念不解地望过来,只见江恕铁青着脸,一口喝了下去。
常念呆呆地忘了反应“你唔”
半响,江恕回味着口腔里无限蔓延的苦涩腥臭,缓缓道“简直难以下咽。”
所以,根本不怪你,是这药太苦了,别自责,更不许多想。
常念垂着头没说话。
江恕将她拥入怀里,无声地安抚。不知过了多久,常念才嗓音艰涩地开口“对不起,都怪我,害你变成这样。”
“这样是哪样”江恕笑了笑,淡淡的语气是说不出的宠溺“对得起,且,荣幸之至。”
常念愣了好久,可只有傻子才觉得荣幸啊。
她心底的恐惧和压力没有消散,甚至随着时日,越发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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