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时已大寒, 京城落雪纷飞,自巍峨高台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虞贵妃坐在临窗炕桌前, 遥望外头覆雪的巍峨高墙, 已半个时辰之久了。
皇帝从勤政殿过来,挥散一众跪下请安行礼的宫婢嬷嬷, 独自走到她身后,再顺着那视线一看,高墙隔断的,正是西北方向。
唉。
皇帝不由得叹了声气。
虞贵妃回身看看, 收敛神思, 起身福了福身“陛下过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皇帝握住她的手,不甚在意地道“老夫老妻,不必传了。”
这话, 虞贵妃却没有接。
皇帝只当是爱妃思女心切, 坐下后翻了翻小桌上放的一沓信, 都是西北送回来的。他边看边问道“房嬷嬷可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至今未有。”虞贵妃猜房嬷嬷是被阿念收买了,跟着那丫头一起瞒。对着皇帝, 也犯不着多说这些, 便道“豫王妃产期将近, 不如从太医院调两个人过去随府听候命令吧免得再出了乱子。”
皇帝捋捋胡须,沉吟片刻, 道“凡事是该谨慎些,你心思细腻, 都由你定。朕等着这个皇孙出世呐。”
虞贵妃微微皱了眉, 语气半是试探“倘若是个皇孙女, 陛下岂非好生失望”
皇帝露出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摆摆手,意味不明地道了句“朕可是把朝阳当心肝宝贝疼。”
说罢,他慢悠悠喝起茶来。
是个皇孙自然最好啊,这储君之位该定了。皇帝心中属意豫王,奈何端王有个皇嫡子的名头,朝中一群老古板争吵不休,头疼。
是个孙女的话,
等孩子生了再说吧。
如此,虞贵妃心中便有了数,只皇帝这话,叫她眉心蹙得更紧,面上也多了几许不加掩饰的质疑。
当心肝疼
若非当初阿念心属宁远侯主动嫁去西北,这门婚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适时,宫外疾步进来一个嬷嬷,见礼过后,附身对虞贵妃私语几句。
虞贵妃眼神示意她先出去,皇帝在那头瞧着,不禁问“怎的”
“唉。”虞贵妃面露难色,“陛下,宫人方才来说,有人瞧见朝华与时将军在御花园私会。”
“什么”皇帝登时重重放下茶盏,面上的和善也消失不见了,“真是不成体统叫她二人过来不,朝华是个痴傻的,朕去问问时越,眼瞧东月国求娶在即,他这一出是怎么个意思还是西北安宁久了没有仗打,他皮痒了”
皇帝板凳没坐热呢,就十分不悦地出了永乐宫。
虞贵妃淡淡福身相送,对于朝华的婚事,她并未有多在意,力所能及,能帮衬则帮衬,力所不能及,便看朝华自己的造化。
最最要紧的,还是她苦命的阿念。
近日相传京城来了位神医,妙手回春,千金难求一药。
虞贵妃已经请人进宫来了。
不论千金还是万金,此神医都要去西北一趟。
常念默默记着她喝这药的日子,至今有五日了。可她的身子好像根本没有变化。
华姑每日都会来诊一遍脉,说辞也都差不多“有好转的,您放宽心,还需静养喝药。”
往日常念都是乖乖点头,今日,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有好转是什么意思好了多少还要多久才会好真的会好吗”
华姑一时为难住。
常念拉住她收拾药箱的手,靠近些,小声问“你只管实话与我说。”
“这,”华姑安抚地笑笑,“您放心”
常念不高兴地打断她“日日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常念害怕呀,又着急,整日整日地焦虑担忧,要是药不够,要是不好,该怎么办她不愿意辜负江恕的一番苦心,更不愿再见他拿命涉险。
华姑大抵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为医者,治病救人,有一颗仁慈怜爱之心,可也当真是不敢说几日就能好。
沉默半响,常念什么都明白了,她躲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小团,声音闷闷的“算了,你出去吧。”
华姑张了张口,见宁远侯滑动轮椅进来,遂才轻声退了出去。
江恕停在榻边,伸手将被子拉下来些,露出一张眉心蹙紧、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的小脸。他拨开那些挡到眼睛的发丝,好笑问“谁惹阿念生气了”
常念看他一眼,视线移转到他坐着的轮椅,这轮椅是她特地派人去打造的,要大、灵活、舒适。如今见着夫君这样英俊高大的男人坐在上面,心里不由得更郁闷。
常念却还时刻记着,夫君是因为她才变成残疾,要保护好夫君的自尊和体面。于是她坐起来,弯唇笑了笑“没生气。”
江恕不拆穿她,从身后拿出一袋糖炒栗子,刚出炉不久,还冒着热气。
常念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哇,好香”
江恕慢条斯理地给她剥栗子,“我记得年前在京城,你说栗子吃多了上火,再不想吃。”
常念愣住了“啊我说过吗”
江恕将栗子递到她嘴边,淡淡问“这么快就忘了”
“咳咳。”常念慢吞吞地想起来了,不过嘴里的栗子香甜可口,她才不会承认,便理直气壮地道“谁叫你日日送栗子呀我还没见过哪个世家公子这样哄姑娘的”
江恕定定瞧着常念,手上动作也停了一瞬,片刻之后,意味不明地问“想来,是有许多世家公子向朝阳公主示过好,哄过公主,所以一对比,得出经验来了。”
常念“”
来了又来了。
无中生有胡编乱造的能力还有谁比宁远侯更强吗
罢了,要保护好夫君敏感脆弱的心灵。
常念无辜地摇摇头,身子挪过去一些,搂住江恕的脖子,委屈道“本公主好生冤枉比窦娥还冤等下说不准就要寒冬腊月里艳阳高照了”
“啧。”怎么就生了张这么说话的嘴
江恕捏着手里的栗子喂到她嘴里。
常念又格外真挚地感慨道“欸,还是夫君剥的栗子最好吃,她们都不行,真奇怪呀。”
江恕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常念“噫”了声,坐直身子,心道还有她哄不好的小气鬼吗
当然,糖炒栗子还是不能多吃。
江恕剥了两三颗就放下了,常念顿时皱了眉。然还不待她小声抱怨,又一阵香味飘进鼻间。
是房嬷嬷拿着两个烤地瓜走进来,远远看着灰扑扑的一团。
常念没有吃过,困惑地看向江恕。
江恕接过盘子里的烤地瓜,耐心剥了外皮,露出被烤得金黄酥软的地瓜,“你先尝尝。”
于是常念试探着咬了一口,又香又软又甜她惊喜得眼角眉梢都染了笑“好吃”
江恕笑了笑,不过是民间不值钱的普通东西,却能叫她这么欢喜。五谷杂粮,于身子无损,他并不拘着她多食。
午膳时,房嬷嬷多做了一道拔丝地瓜和地瓜甜粥。
常念难得比往常多吃了些。可用过午膳后江恕还耐心陪着她说话,她疲惫,又不敢昏沉睡下,怕只怕醒不过来,更叫人担心,而且
夫君白日陪着她,意味着要拿晚上休息的时间来补,他本就重伤未愈,身子虚弱,要是再熬几个夜,她心里更过意不去了。
常念叫了春笙和夏樟拿话本子去暖阁,然后推江恕去床榻歇着,只道“话本故事多缠绵悱恻,不适合宁远侯听。”
江恕虽不放心,到底还是依着她。
当夜,常念很早就睡下了,强撑了一日,精力早已耗尽。
江恕仍是等她睡熟了才去书房处理这十几日积压下来的大小事务,书房太远,恐有事来不及回来,遂吩咐十骞将军务册子和邸报都送去小书房。
十骞搬着好几摞东西,沉甸甸的,进来时不慎磕碰到桌案后的博古架,架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下来。
十骞急忙躬身请罪“侯爷恕罪”
江恕沉着脸,没说什么,俯身一一捡起来,十骞也急忙帮着收拾,生怕再触怒冷面阎罗,手忙脚乱地将东西物归原位。
“等等。”江恕忽然出声。
十骞后脊一寒,完了,终究逃不过一顿罚
然而江恕只是将他手上的一本诗集抽出来,冷声道“出去。”
十骞讷讷,急忙退出去。
小书房里,江恕坐了下来,慢慢打开诗集里一封上书“江恕亲启”的信。
字迹娟秀小巧,很漂亮,像阿念一般的漂亮。
然而江恕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脸色已然阴沉至极,诗集里还有一封字迹新的,像是刚写不久,他一并打开看完,最后重重拍了桌子。
江恕攥紧那两封信,铁青着脸回了寝屋。
离去前还是漆黑的寝屋,不知何时点了一盏小灯。
灯光昏黄,映照出床榻边上一抹纤弱的身影。
江恕没有坐在轮椅上,也没有用那拐杖,他身体本就比寻常人强硬,几副解毒汤药喝下来,余毒解了大半,此刻一步一步绕过垂帘屏风走进来。
他倒要好好问问
她心里究竟将他当成什么
谁知走进来,一眼竟是看见常念拿着把剪子往雪白的脖颈上划
江恕神色骤然一变,声音颤抖着,夺口而出一句“常念你要是敢死,我立刻回京扶端王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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