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二 朝华时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朝华公主常嘉, 母亲徐皇后,外祖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府,生来便是尊贵的嫡女, 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本来, 与虞贵妃所生的朝阳公主, 该是死对头的。
怎料当年, 常嘉两岁后仍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 学步也比同龄孩童迟钝,太医过来诊断, 已是连连摇头, 神色凝重,迫于皇后威压,也不敢确诊,对着皇帝只能斟酌说还要再观察。可随后两三年,事情瞒不住了, 任凭皇后再怎么恼火威胁, 也只能说出痴傻症。
满宫震惊。
两位公主,一个病弱,一个痴傻, 民间多有谣传。
病弱尚可接受, 毕竟皇宫之内, 天底下最奢华高贵的地方,有大把珍稀灵药养着, 可痴傻不治, 却是真正触到了皇帝的不满和恼怒。
堂堂真龙天子, 九五至尊, 怎能生出一个傻子
由此,对这个女儿也越发不待见了。
好在还有徐皇后,再怎么傻,也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傻,有什么法子治便是了。
那段时日,整个太医院翻阅古籍医书,明里暗里的也从宫外找了许多传闻的神医来,奈何无用。
到了七八岁,常嘉才能与寻常人一般言语,学任何事物,也不止一个“缓慢迟钝”可形容,旁的皇子公主都去习字学文,琴棋书画,她却是连名字也未能写出。
徐皇后眼看死对头的女儿越发得皇帝宠爱,她等不起了,人前端庄大气,人后却是脾气暴躁,凡事逼着人去学,一日学不会,三日,五日,白日夜里,左不过,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学会不可。
华安殿伺候的宫婢下人都同情这位傻公主,私下议论纷纷有高贵的身份又如何终究是无福消受。
起初,常嘉看不懂这些暗含隐晦同情的目光,只是觉得奇怪,后来便觉得她们都在笑话自己,有时候忍不住和照顾她的徐嬷嬷说,徐嬷嬷会去惩罚这些人。没过两日,这些人便除了办差事,总是垂着头,一声不吭,也再不看她,像是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木头人。
常嘉并没有觉得开心,竟还想不如回到以前,她们至少会陪她玩,逗她开心。
同龄的伙伴,也鲜少愿意和她玩。像是娇娇表姐,每次进宫只和母后说话。
直到一回宫宴,常嘉终于看见她那个听说总生病、连床榻也下不了的妹妹。
妹妹叫朝阳,小脸像冰雪一样白皙,生得很漂亮。
可常嘉犹豫,也不太敢靠近,怕这个妹妹也像她们一样,不理她。
出乎意料的是,妹妹笑着,分给她一块橘子糖,说很甜。
本该是死对头的姐妹俩,因这阴差阳错的安排,虽则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却还是成了感情最好的姐妹。
随后几年,常嘉眼看着朝阳妹妹及笄后远嫁西北,担忧又羡慕,总怕妹妹会生病,万一死掉,怎么办啊可是妹妹向她保证,日后会从西北给她带一个顶顶好的姐夫回来。
徐嬷嬷说“朝阳殿下是真心对您好的,咱们在宫里,为她祈福吧。”
常念远嫁西北那三年,朝华的日子实在不算好过,没有了真心愿意听她说那些幼稚话的人,她看蚂蚁搬家,和布娃娃说话,每天都要吃十几颗橘子糖。而且,母后因为做错事,被禁足了,父皇也不喜欢她,东月国来求娶时,才叫她去说话。
徐嬷嬷操心得白了头发,每日都念叨“殿下啊,这皇宫不是久待的安稳之处,要早些谋划,最好嫁得远远的,像是江南,再不济,西南那边也好,只要驸马爷对您好,咱们过安生日子,千万别搅和到这争斗里。”
常嘉似懂非懂,只明白徐嬷嬷希望她早日成亲。虞娘娘也过来劝说,她总是摇头,心里一直记着朝阳妹妹说,会带一个姐夫回来。她信她。孩子之间的信任,很单纯。
三年后,朝阳妹妹果真回来了。
可是没有“姐夫”,兄长也因做错事,被父皇惩罚了,满宫的鲜血。
等待的日子里,常嘉很害怕,怕等不来朝阳妹妹,她吃很多的橘子糖,甜到牙齿痛。
幸好等来了,常念一直记挂着朝华阿姊。
于是那日,常嘉迟疑片刻,但又坚定地说出“要去西北,就那个时越就挺好的。”
其实她最想去西北,对于时越,也只是觉得此人生得高大俊朗,至于为人什么的,都是徐嬷嬷扳着手指头琢磨,说可以。
当时徐皇后仍在禁足,端王已经败了,叛党余孽在逃,稍有不慎,苗头便会指向华安殿。
徐嬷嬷知晓,朝华公主背后的靠山全倒了,往后无依无靠一个人,就算日后的新帝仁慈,虞贵妃宽厚,愿照拂一二,可终究隔着一个死敌徐皇后,最多也是寻个普通的世家公子嫁了。自古帝王多疑心,她们的选择实在不多,也难以保证夫家对这个痴傻又没有靠山的公主是何态度,于是远去西北,成了最好的出路。那里至少有朝阳公主在,姐妹关系亲厚,能帮衬一二,再者,时将军为人,热心宽厚,不是有心歹毒之辈。
恰好是,皇帝赐婚了,像是天意,顺利得不可思议。
礼部操办大婚,年底就拜堂成了亲。
常嘉终于穿上漂亮的大婚吉服,那日的妆容也是朝阳妹妹替她精心描的,好看极了,不过去到时府,妹妹就不能再陪她了。
公公和婆母看起来是和善的人,脸上带着笑容,就是不知道会对她如何,会不会嫌弃她
大婚夜,时越和昔日的好友同僚喝了不少酒,回来时一身酒气,走路也有些踉跄,推门哐当一声,常嘉吓得肩膀微颤。
徐嬷嬷端来解酒汤给时越服下,人才清醒些许。
时越看清榻上娇美的新娘子,拱了拱手,道“臣失礼,让殿下见笑了。”
常嘉摆摆手,小声道“无妨,我不笑话你。”
时越倒是苦笑一声,两两相对,也不知说什么,便去净室沐浴换了干净寝衣。哪料出来,还见人傻坐着,手里捏一块橘子糖。外间安静,仆妇们像是都退下了。
时越欲言又止“你你头上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不用取吗胭脂水粉都不用洗”
常嘉愣了片刻,宝贝地摸了摸,摇头道“这是朝阳妹妹亲手替我戴上的,我不想取。”
时越一时无言。
罢了,不想取就不取呗。
这是公主,又患有痴傻,不能用常人之举止来衡量,她开心便是了。
可今晚怎么安歇,成了问题。
时越自觉已拜堂成亲,新婚夜总不好分床而睡,遂向床榻走近两步。
常嘉不安地攥紧手心,下意识旁边挪了挪,又急忙对外唤了声“嬷嬷你快进来。”
话落片刻,没有应答。
其实徐嬷嬷就在外间候着呢,这时候因是洞房花烛夜,该交代的她都已千叮咛万嘱咐,再进来总归不好,况且,殿下总要和这往后的夫君多相处,慢慢适应啊。
常嘉等了会,不见有人,手心沁出汗水,愈发不安了。
时越无奈笑笑,索性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一边脱了鞋袜,边道“还请殿下放心,臣不会对你做什么。她们忙活一天也差不多歇了,夜深了,殿下也早些歇吧。”
常嘉匆匆抬眼看他,总觉得近在咫尺的男人和往常她隔着一段距离看到的不一样了,可是听他说话,也并不排斥。
适时,时越也抬起眼,他眼神干净,并无欲念,只是颇有些为难“你若执意不取这些钗环首饰,恐怕也不好歇息。”
于是常嘉再摸了摸,沉默好半响,才低声道“那便取了吧。”
时越不由得挑眉,似乎没想到,竟道了句“真听话。”
这语气,莫不是夸赞小孩的。
常嘉脸颊有点发烫,不自在地站起身,犹豫一会,才去到梳妆台前。
时越便对外喊道“来人啊。”
外间立时进来两个宫婢,时越挥挥手,示意她们“去给殿下梳洗沐浴罢。”
若论粗糙,时越比宁远侯还糙上几分,照顾姑娘此等精细活,他自知粗手粗脚,做不来,也没有那等耐心。
常嘉进去沐浴后,时越从铺满花生桂圆的鸾凤和鸣锦被下找出嬷嬷早早放好的雪帕,又拿了先前大婚结发礼序时用来剪发的剪子,划了划指腹,鲜血滴落帕子,恰似红梅覆雪,丝毫看不出异样。
最后他将帕子叠起放在床尾,才打了个哈切,懒懒躺上床榻,闲着没事,剥了几颗桂圆吃着玩,桂圆吃腻了,还不见净室有动静,百般无聊地摸到一个绣工精致的布兜子。
打开一看,是两盒橘子糖。
时越记得这朝华公主总爱吃糖,有时候嚼着脆脆的,他好奇,也捏了一颗放到嘴里。
酸酸甜甜的,别说,还怪好吃的。
常嘉沐浴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褪去妆容和繁复首饰的新娘子出水芙蓉般,清丽姝美。可是慢吞吞走到榻边,看到那个空空的糖盒子,一双凤眸顿时绪满了泪光,连带着眼尾,也变得通红。
时越随意抬眸看过来,便是此般楚楚可怜,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他顿住了,迟疑问“怎的府上婢子欺负你了不成”
常嘉吸吸鼻子,指着榻上两个空盒子,话里已带了哭腔“谁叫你吃本公主的糖了吃你吃便算了,怎么一颗也不剩下”
时越一怔,垂眸瞧了瞧。
不知不觉的,糖都吃没了。
可这,这也不至于哭鼻子吧
哦,这是个痴傻如孩童的,不能以常人衡量。
想到这层,时越当即便起身,比了两个手指“明日我赔给你,双倍,三倍也成你莫哭”
常嘉咬着下唇,幽怨地瞪他一眼,一句话不说,只收好两个糖盒子放进布兜子里,去旁边的小榻坐下。
气鼓鼓的,从身后瞧,又可怜巴巴的。
“哎”时越恼得攥紧拳头砸在锦被上,恨不得捶死前半个时辰的自己。
动什么不好,偏动个小孩的糖
他只好下来,小心拍了拍朝华,“说了明日赔给你就是明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有什么好置气的”
朝华别开脸,眼看着泪珠子就要掉下来。
时越急忙补充道“好好,今晚我就叫她们去做,成不成”
朝华这才回头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又摇头。
对着这双通红的眼,时越只觉头皮发麻,可谁叫祸是他惹下的时越缓了缓,还是好声好气地问“那你说,我怎样你才能消气”
朝华也不知道,只道“不吃糖,我夜里睡不着觉。”
时越觉着自个儿头都大了“我叫她们今晚去做,你不肯,又要吃了糖才能睡觉,这要橘子糖没有,你要吃橘子,我倒是能给你剥两个。”
圆桌上,正放着一碟新鲜橘子。
时越拿过来,摆在朝华面前,他没招儿了,“吃不吃”
寝屋外,时母贴着窗户仔细听里头的动静,谁知晓安安静静的,半点激烈响动都没有,她这个当母亲的焦灼起来。时父轻声过来,拉住夫人二话不说便走,等走远了些才道“一把年纪的人了,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时母撇嘴“你管我”
“嘿,我不管你谁管”时父把时母拉回院子了。
新房这边,朝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吃。”
时越松了口气,这要是不吃,她们今夜谁也别想睡了。
说京城女子娇贵果真不假,这宫里的公主跟个祖宗似的折磨人,他活二十几年了,还没听谁说过不吃糖就睡不着觉的
闹腾半响,朝华吃了个橘子,嘴里有了甜味,才好好躺上床榻。
时越吹了灯,也疲惫躺上。
二人分被而眠,床榻宽大,也算互不相干,只是谁也没有睡着。
一片静默中,时越又想起一件事来,深觉该明言。
“殿下,臣多年前有一随军女医士,屡次救臣于水火,奈何最终还是身亡战场,臣心中有愧,生了妄念。偏巧的是,朝阳殿下的面容与她有一二分相似,诚然,臣可对天发誓,并未逾矩。随后进宫,才发觉殿下的面容与她更为相似,当日皇上赐婚,始料未及,并非我所愿。然今日既已成婚,不论前尘过往,今后臣定当忠诚不二,不作他想。还请殿下放心,如若在府上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也切莫往心里去。逝者如斯,一去不复返,臣只记得,殿下是朝华。”
可是坦言完,时越才拍拍脑袋,倏的反应过来他这夫人未必能听得懂其中弯弯绕绕啊说了也是白说。
这时候,朝华忽然开口“我知道了。”
时越讶异侧身“当真”
朝华“嗯”了声,沉默好久,才道“就好比虞娘娘,她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朝阳妹妹远嫁西北,她的女儿不在身边了。虞娘娘把我当成朝阳妹妹看待,大哥哥待我和善,也是他的亲妹妹不在,将我当成他的妹妹。”
闻言,时越不禁怔住世人都说朝华公主痴傻,可她心里,分明什么都明白。
然而时越到底是个粗人,直来直去惯了,也不会说好听话宽慰人。他靠近朝华一些,本能地摸摸她的头,“我倒不是将你当成旁人的意思。况且如今朝阳殿下回来,虞贵妃和豫王待您仍如往昔和善,不必多想。”
朝华久久未语。
时越才觉自己逾矩了,这便抽开手,若无其事地道“罢了”
话未说完,他唇角忽然贴上一抹柔软。
竟,竟是朝华
时越一愣神,连忙把人推开。
朝华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从被窝里钻出来,摸索着,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唇,果真嗅到橘子糖的味道。
于是朝华亲了亲时越,可是没一会,淡淡的糖味就散了。她又覆过来,不再满足于唇角的触碰,笨拙而又生疏的,亲亲他。
时越二十好几,每日除了军营便是战场,从不思量翻云覆雨之乐,可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胸膛上贴着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女人,心绪便乱了。
有道是结发为夫妻,还谈什么君臣之礼他就是做些什么,也不算欺负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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