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龙咬尾(十五)

小说:太岁 作者:priest
    奚平要迫害他, 姚启一点怀疑也没有,当场就信了。

    在姚家人看来,贵妃奚氏就是妖妃, 奚家就是专门出产妖魔鬼怪的妖洞。至于那个奚平, 姚启感觉他看自己的表情就没憋过好屁

    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 梦见那姓奚的在他头上插了根秸秆, 嘬他脑浆喝,还嫌没放糖

    这可如何是好

    姚启没了主意,恨不能当场冲到澄净堂里喊救命。可他做不到,姚启从小就是个尿裤子都不敢跟先生说要上茅厕的,平时与管事长老们问个好, 他得打上一百个腹稿,这“救命”可怎么喊

    字条上的墨迹像小孩涂鸦, 拿着这玩意去澄净堂控告同窗想害他姚启感觉还不如自己变成厉鬼去报仇靠谱。

    肚里一阵蛙鸣,他痛苦地弯下腰,又感觉到了茅厕的召唤。

    绞痛过去, 姚小公子忙将自己门窗检视一番,最后鼓足了勇气, 把书房北窗推开条缝, 往外窥视。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奚平正在把茶根往窗外桂花树坑里倒,两人隔着半个院, 目光对上了。

    奚平老远冲他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

    姚启“砰”一下拍上窗,欲哭无泪坏了, 狐狸精都开始磨牙了

    “啧。”奚平泼了茶, 把杯子随手扔一边, 拈了颗从膳堂拎回来的青梅吃。

    然而一转身看见书桌上的转生木雕, 他好像又突然低落了下去,嘴里果核没吐,他眼睛里的笑意已经蒸发了。

    “前辈,我昨天好像是看见阿响爷爷死了。”

    太岁“唔。”

    奚平“你不是说要救他吗”

    “本座将他放出来了,”太岁平静地说道,“生老病死而已,偌大南郊,有几个年过五旬的”

    奚平不与他争辩,抓起转生木,凝神入定。

    眼前又是无数双期冀的眼、耳边又是洪水般的悲声,然后他借着邪祟的眼,将目光垂落到烟尘之下,看到了阿响。

    一整天过去了,吊唁的工友陆续走了,春姨出去买吃的,破灵棚里只剩个小孤女,机械地给火盆添着纸。

    奚平看她的时候,阿响也若有所感,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上了奚平的目光。

    她总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叹息,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委屈,鼻子酸了。

    这时,身后有人轻声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

    阿响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谁”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灵棚,肩头站着一只乌鸦。

    男人没回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上了香,又沉声说“家人节哀顺变。”

    阿响下意识地回礼,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了对方斗笠下的脸。阿响陡然失色,差点叫出声来这人小半张脸好像被酸融了,左脸上只有绷得紧紧的皮,没有眉眼。然而这张骇人的脸上仅剩的一只眼却是温柔而忧郁的,阿响碰到那父兄般的目光,不知怎的,又不那么怕了。

    男人温声道“孩子,你方才是不是感觉到太岁星君的注视了”

    阿响吃了一惊,捂住胸前的转生木牌“你是”

    “那天夜里,就是太岁星君引我去救助你们的。”男人说,“好孩子,别哭,太岁看着呢。你日后必有大作为你叫什么”

    女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该不该道谢,嗫嚅道“阿响”

    男人看了一眼牌位上的姓氏“大名是魏响”

    “魏诚响。”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好,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领路人”

    阿响晕晕乎乎的“大叔,领我去哪”

    “去地下,然后披上羽衣,爬上梢头,不平则鸣。”男人轻轻地说,“你记着这话大火不走,蝉声无尽,宁死霜头不违心。”

    奚平倏地皱起眉,眉心的画面碎了“前辈,我不明白,这小丫头毛都没齐,什么也不懂,你收她做门徒有什么用还不如收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大姑娘。”

    太岁顿了顿,语焉不详地答道“不是本座选了她,是她选了本座你该做功课了。”

    奚平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像头拖延上磨的懒驴。他磨蹭着自己抓转生木时不小心沾的朱砂,洗手洗了足有小半年,还手很欠地给因果兽卸了个妆,又要新茶又吃水果,直到听见太岁一声冷哼,他才不情不愿地坐到书桌前,翻开师兄让他们看的书。

    奚平心里琢磨他第一天听见人说话,最清楚的就是阿响那声“救爷爷”。老蛔虫声称自己是她唤醒的,大概是真的。

    这小姑娘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是八字就是体质。

    大邪祟自称“太岁”,还说转生木是他的伴生木,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奚平一个字也不信。

    转生木自古就有,又不是什么海外引进的新品种。但这邪祟通过有限的信息,奚平感觉他应该是支将军那个年代的人。

    老蛔虫脸可大了,言谈中根本不把凡人放在眼里,他认识支修而支修不认识他,说明他见支修时是“仰视”的,至少那会儿他应该还没入玄门。支将军英年早病,三十来岁就入玄隐山了,老蛔虫在凡间见过他,出生年代应该也不会太晚。

    其实奚平还感觉他出身不太高,而且应该是长期隐居避世他每次讽刺“穷奢极欲”时都要带上栖凤阁,就很离谱。

    所以奚平才敢钻空子,让半偶用“蜜音”给支将军传信。

    “蜜音” 是金平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们互相传消息的一套暗号,捣蛋的时候躲家里大人用的,分为“琴蜜音”“哨蜜音”和“指蜜音”三种。其中,“指蜜音”是用手指敲出节奏传信,传播门槛最低,用的人有点多,容易泄密,所以会定期换规则,琴和哨变动倒都不大。头天夜里,奚平试着教了半偶几句“哨蜜音”。

    他也不知道支修能不能听懂,反正太岁应该听不懂,万一那邪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放了耳目,也不至于露馅。

    至于他让半偶往姚启被子里塞纸条的事,奚平也当成个“好玩的恶作剧”,大喇喇地写在家信上了,大魔头果然嫌他无聊,根本没注意这样一来,后面就可以在纸条上写点别的了。

    “对不住了兄弟,你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奚平心想,“将来我站那不动,让你打一顿出气。”

    不过没想到,支师叔整个人好像古书上抠出来的君子,年轻时候居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奚平一边转着满肚子贼心烂肺,一边随便把功课糊弄了反正师兄问起,有人帮他作弊。

    第二天,姚启大清早就在乾坤塔看见奚平桌上摆着那只转生木雕,“媒婆妆”擦了,那因果兽被奚平画成了高低眉,鼻子周围点了雀子斑。

    姚启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他自己就是高低眉,脸上有斑

    下了晚课,姚启逃也似的回了丘字院,又心惊胆战地在被子里摸到了第二张字条。

    早晨起床在鞋里摸到了第三张

    那些满纸横尸的鬼画符快把姚小公子吓疯了,终于,他忍无可忍,取出尺素纸,哭着给家人写信求助,半夜悄悄放到了屋后小池塘里。

    姚启放完信进屋,半偶奚悦就从树后绕出来,若无其事地将掸净的鞋拎回奚平房里。

    金平阴沉数日,下起了洗尘雨。

    “自称太岁”庄王揉了揉眉心,“你说一个半步蝉蜕的邪神,被士庸一把扇子搅合了抽龙脉的铭文”

    白令把头埋得很低,不怎么有底气地说道“这是咱们在天机阁的钉子传出来的消息,属下也觉得不可思议,又特意命人跟赵誉卫长旁敲侧击过,大概能印证上。”

    庄王皱着眉,没吭声。

    白令“属下办事不利”

    庄王却摆摆手,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这说法,倒让我想起了那里的人。”

    白令一愣“您是说无谁”

    他一声喝问带了劲力,直接撞碎了南书房门窗铭文制造的无形屏障,传到了窗外。

    铭文的屏障一碎,风声和雨声“刷”一下扫进了屋,紧接着有人朗声道“臣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求见庄王殿下。”

    庄王一挑眉,飞快地与白令对视一眼。

    白令立刻要化作纸人藏起来,人刚纸化了一半,便被庄王打断道“不用,庞都统破障道心已成,你躲不开他的眼睛尊长,请进吧。”

    庞戬应声穿过院墙,在廊下放了伞,等白令开门。

    他脸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是骇然除了支将军,至今没人知道他道心已成,这庄王一届凡人,怎么看出来的还张口就点破他道心

    还有那些铭文

    庄王府的铭文没有逾制之处,确实都是玄隐山统一赐的“三等铭文”,换做别的人间行走来,可能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庞戬恰好对铭文有些了解,一眼看出了问题。

    铭文之博大精深,大概只有混沌中出生、亲手分天地的盘古大神才敢说懂。有人甚至认为铭文是世间风流云动、江流下海之基。

    一个铭文字落下,甚至可能改换寒暑,让白雪上开杜鹃,烈日下结霜花。铭文的每一笔必须极精确,长一分短一毫都得出大事。甚至刻录人不同,刻录时间地点不同,铭文字的形态都有变。

    铭文需要调用刻录者的真元,只有筑基修士能刻。但九成的筑基修士别说雕刻,能大概看懂三等铭文就不错了。哪怕是专门研习铭文的修士,一学上百年,都可能连个简单的四等铭文字也刻不好。

    像郡王府用的三等铭文,必须由专人算好良辰吉时,请左右暂避,按极严苛的手法和顺序码好,顺序错一点,能把花园炸成废墟。

    可这庄王府南书房的铭文顺序完全不对,分明是被人重新排过的

    以庞戬的造诣,看不出那些打乱的铭文是怎么排的,他只知道方才隔着薄薄两座墙,他听不见南书房一点声音。

    跟这些一比,庄王身边这严格来说算“邪祟”的暗卫都不算什么了。

    庄王见他来,也没起身,腿上搭着一条厚毯子,含笑道“我自小体弱,一到阴雨天就常犯膝腿疼,恕不能起身相迎,尊长原谅则个。”

    庞戬忙客气道“不敢。”

    白令默不作声地上了茶,庄王看了白令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尊长孤身一人前来,想必不是到我这来烧纸的,不知有什么见教”

    对方不知深浅,庞戬干脆也不绕圈子“我是接了内门支师叔的密令来的,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只让我来找殿下。”

    庄王搭在膝头的手指一蜷“哦”

    庞戬道“关于永宁侯世子的事。”

    庄王脸上春风似的笑容散了,一双黑沉沉的瞳孔看过来,让人想起不见底的井。

    “奚士庸又在潜修寺淘什么气了仙门不用客气,犯了错只管打就是了。”他接过白令递上的茶碗,和缓地,好像经不起疾声似的有气无力道,“再说我哪管得了他尊长应该去找永宁侯爷才是。”

    庞戬就说“殿下,是世子自己告诉师叔,让我们来找殿下的。”

    庄王手里瓷杯和杯盖一碰,“呛”一声脆响。

    “师叔说,因我们一时不查,当时在南城外叫那邪祟跑了,不知用什么邪法附在了奚师弟身上,连端睿大长公主的耳目都能瞒过去。好在师弟未开灵窍,人也机警,设法将此事报给了师叔,并说有办法传信于殿下,让我们来找殿下。”

    庄王沉默片刻,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仙门很是信任啊。”

    “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会保奚师弟周全,”庞戬道,“殿下神通广大,连我道心都能一口道破,想必已经知道那邪祟自称太岁,升灵圆满,虽然修为与实力不甚匹配,但很有些古怪手段。人在他手上,我们不敢轻易惊动那邪祟。师叔已经回内门请仙器了,但我们先得查出那邪祟真身真名,才能知道怎么将他从奚师弟身上剥离开。殿下,您这边要是有消息,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庄王一抬眼“尊长,都说道心是修士的命脉,你的道心被我知道了,你不怕”

    庞戬面无异色,磕绊都不打一个“道心本来就要不断质疑,不断叩问,渡劫才能圆融,怕人问的道心,怕是连自己也信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庞某人不以为短。”

    庄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尊长,你的资质,不进内门可惜了。”

    说完,他将搭在腿上的毯子一把掀开,站了起来,终于朝庞戬回了个礼“大选那日本王因小恙没去天机阁,无缘见支将军是何等风采,竟连我们家的混世魔王都收服了。既然那混账都交代清楚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他话没说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奇特的水声。

    庄王一顿,白令立刻飞身而出,片刻后,他将不断扑腾的青瓷鱼取了回来“王爷,真的有信”

    尺素鱼

    庞戬一愣,心想怎么这么穷酸,难不成半偶真把那小子吃成了穷光蛋

    就见庄王已经将信展开,飞快地扫了一遍,递给庞戬。

    庞戬接过来一看那工整拘谨的字,就直觉不像奚平写的,再看开头落款,发现来信人是一个名叫“启”的小弟子。

    信中语无伦次地向家人求救,说了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启”说,奚平手里拿着个转生木做的怪兽,已经画成了自己的模样,甚是诡异他一看见那木雕,就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有匿名的高人告诉他,那木雕是行魇胜之事用的,只等他一开灵窍,就能引妖邪夺他的舍,奚家已经雇了邪祟在安乐乡设好祭坛,要从他下手,谋害太子。

    邪祟还有名又姓的,别人一吓唬就什么都信的姚二公子写道“名叫魏诚响,就藏在南郊城外”

    庞戬“”

    奚平能跟支修搭上话倒也合情合理,庞戬知道他有驯龙锁。就算那太岁格外缜密,或者奚平行事不谨慎被对方察觉到什么,有支将军在,也会尽量替他兜着。

    可那小子是怎么办到让一个明显不对付的同窗替他往外传信的

    传信的这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庞戬看完信,又忍不住看庄王,心说奚侯爷不简单。

    他就说,太明皇帝怎会因为谁长得好就给谁爵位,陛下又不是断袖崔大小姐当年唱的那出哪里是“色令智昏”,那是“红拂夜奔”啊

    庄王一看他眼神就知道庞戬想多了“士庸小时候在我那住过几年,因是母舅独子,我那会儿也年少气盛,见他不上进,想替他爹娘管教,这都是那时候他不想读书跟我斗出来的小把戏。”

    “王爷过谦。”庞戬迅速将信过了一遍,挑出了里面的关键词,“安乐乡”“转生木”“开窍夺舍”。

    “内门的长辈查验过奚师弟和他手里那转生木,没发现异状,”庞戬是个痛快人,把安乐乡里太岁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跟庄王说了,又道,“支师叔猜,这邪祟应该不是普通的元神附身。之前我们抓到的邪祟们彼此通信时,需要用自己的精血将字迹送入转生木,这个太岁作为他们供奉的邪神,联系他们似乎不需要放血。王爷,你怎么看”

    庄王没插话,仔细听完才缓缓说道“第一,这伪神应该是个人,年纪不会太大,与支将军相仿。”

    庞戬一愣支修也是这么说的。

    “第二,这个南郊魏诚响,很可能与那邪祟有密切联系至少邪祟应该能随时看见她,你们的人查她的时候不可靠近,否则一定会打草惊蛇。第三,为什么安乐乡夺舍,那邪祟选了士庸而不是其他半仙听尊长描述,似乎和那女妓的换命符有关,查这个魏诚响的时候,别忘了那个女妓。”庄王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一点,庞都统方才提到了南疆的压床小鬼和驱魂香这两种东西在黑市上都已经绝迹多年了,对方不仅弄得到,还知道秘法,我怀疑此人可能与南边有渊源南疆有当年澜沧剑派辖下的灵石矿。”

    庞戬深吸一口气,决定坚持自己的判断,不听庄王鬼话奚氏一系绝对是不简单。

    “我们这就去查,王爷这边再有什么消息”

    “随时送到尊长案前。”庄王没挂上他那画似的假笑,“士庸就托付给诸位尊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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