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缘声的控诉, 彻底震得钟应头脑一片空白。
他是尊师重道理念下成长起来的学生,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学生会对老师这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贺先生”
他正要问到底是为什么。
贺缘声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要为那些人开脱、辩解, 那就不必说了”
老人完完全全误会了钟应的意思, 他眼睛里都是愤怒,重申了他的固执。
“我这辈子最错的, 就是让师父回到中国,让辉声回到中国。”
“所以,我不会让希声回去”
钟应对情绪的敏锐,令他再也无法张口。
无论是问“为什么”, 还是感慨“怎么会这样”, 都是在火上浇油,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于是,他求助一般看向樊成云。
只见师父微微的摇了摇头, 然后说“贺先生, 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的话, 等于通知钟应从长计议,不要再刺激可怜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书房, 只有谢会长送他们出来, 助理在书房里小声端茶送水。
“贺先生正在气头上, 我会劝劝他的。”
谢会长跟随贺缘声多年,清楚老人家的脾气, “希声就算捐给了利瑞克学院,我也会和院长、馆长私下达成协议, 再多等几年, 一定会送它回中国的。”
钟应皱着眉, 听懂了谢会长给师父的承诺, 心里却格外的沉重。
谢会长的意思,大约是等到贺缘声去世,他们华人互助会再与利瑞克学院,另行捐赠事宜。
然而,这并不是他们来到美国想要的结果。
他期待着希声回国。
可是,他不会希望这套编钟只能在老人的遗憾与愤怒里回国。
因为,华人互助会的记录墙,写尽了希声四散分离到重新完整的经历。
每一次重聚,都有贺缘声的付出和努力。
他对待一套编钟,像是对待一位亲人。
钟应也希望他能与亲人一同回到中国,实现冯元庆曾经对他许下的承诺。
直到他们回到酒店,钟应才说出了他的想法。
“师父,难道我们不能让贺先生明白冯先生和柏老师的想法吗”
他不过两岁,冯元庆便与世长逝,但是不代表他对冯元庆一无所知。
那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更是一位值得敬仰的教师。
在他买下编钟之前,在他加入遗音雅社之前,他就在清泠湖学院授课,教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二胡演奏者。
钟应对他的了解,曾经仅仅局限于柏辉声提及的只言片语。
直到清泠湖学院为冯元庆举办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钟应亲眼见到无数前来悼念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亲耳听到他们纷纷自称是冯老师的学生。
他们对冯老师的敬爱,对冯老师的怀念,成为了二胡齐奏,响彻清泠湖上空。
这也钟应第一次从学生们的角度,真正明白“天地君亲师”的传承。
钟应不知道贺缘声控诉的是哪些混蛋。
但是,能让冯元庆骄傲而眷恋的,一定是这些在他逝世十年后,仍旧愿意为他奏响纪念曲的学生。
钟应的问话,令樊成云沉默许久。
他说“再等几年接回希声,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可是”
师父笑了笑,“我也觉得,冯先生和辉声,想要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回归。”
希声是两位音乐家的遗愿。
可孤零零留在世间,为他们耗尽一生找回编钟的贺缘声,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牵挂。
他们看过太多凄苦别离,深深懂得贺缘声为什么生气又愤怒。
因为他尊敬的冯元庆、疼爱的柏辉声,都走到了他的前面。
以至于寂寥的人生,只剩下了希声,成为他最后的执念。
樊成云说“贺先生只是太伤心、太难过,忘记了冯先生的愿望。如果他能想起冯先生说过的话,肯定会清醒过来,后悔将希声捐给利瑞克学院。”
“我不想希声去利瑞克学院。”
钟应默默的说。
那座历史悠久的大学再好,它的博物馆建设得再漂亮,也不是希声的家。
他视线执着,说道“我想贺先生和希声,一起回清泠湖学院,参加柏老师的纪念音乐会。”
樊成云欣慰看他。
清泠湖学院是冯元庆和柏辉声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在他们出发赶往美国之前,院长就说过这件事。
学生们为柏辉声的逝世感到悲痛,他们自发的挤在教师宿舍楼外,彻夜点燃蜡烛,到了熄灯查寝的时间,他们仍旧不肯回去,要在楼外守夜。
最后还是方兰劝回去的。
方兰说“柏老师一直牵挂着你们,你们有什么话想说,就等到他的纪念会上,再说给他听吧。”
学院定下的纪念音乐会,成为了学生们伤心散场的慰藉。
只有给他们一个期望,他们才肯将精力放在那场纪念音乐会上,不至于为了老师的离去伤心过度。
然而,这令人动容的事实,不适合在贺缘声面前提起。
因为,他只记得了学生带来的恨。
“也许”
樊成云迟疑的说,“我们可以用冯先生创作的乐谱,再试试。”
他们坐在酒店沙发,默默筹谋,决定要做最后一次尝试。
对于音乐人,大约没有比重奏冯元庆的乐谱,更能唤醒老人记忆的方式。
“方兰那里应该保存了许多冯先生的手稿,他老人家创作的二胡曲,我只听过一部分,所以还是重新慎重的挑选一下,再研究音乐会的编曲。”
说着,樊成云将目光看向了钟应。
“你是辉声的学生,就是冯先生的学生。”
樊成云对钟应的信任,永远建立在他的赤诚与天赋之上。
“你应该是最懂他们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创作出一曲终章。为了冯先生、为了辉声,更是为了贺先生。”
即使面对了贺缘声的斥责与固执,樊成云也不可能埋怨那位年逾八十的老人。
钟应也是如此。
只不过,他的情绪低落沉重,视线期期艾艾。
樊成云见他这样,困惑的问道“怎么了”
冯元庆已经逝世十六年,钟应却在今天,才知道老先生的遭遇。
面对他慈祥包容的师父,才敢问出那个迟到了许多年的问题。
“冯先生,恨吗”
恨那些忘恩负义的学生,恨那个盲目黑暗的年代,恨天地昏暗世道不公。
酒店房间寂静,似乎他的回答永远没法得到回答。
但是,樊成云依旧出声,“恨,也不恨。”
他摸了摸钟应短发,清楚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对音乐传递的思想有多敏锐。
于是,樊成云淡淡笑道“我不能替他评判什么,但是冯元庆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他一生的追求都在音乐里,一生的盼望都在曲谱里,你学过他创作的乐曲,更深懂猛虎行和万家春色,就应该知道”
“他只恨时光匆匆,没法继续教授更多的学生,没法让更多人懂得用二胡的弓弦去领略祖国的大好山河。”
师父说的没有错。
那位伟大而可敬的老人,从来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仇恨上。
钟应从小学习他创作的二胡曲,弦乐里的乐观积极,带着冯元庆历经了战争和苦难之后的喜悦。
仿佛那双眼睛依靠着挚爱的乐器,仍旧见到了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大好春色落入万家灯火的辉煌。
他看不见了,钟应却没有感受到他的失明。
始终能从二胡的弦里,看见冯元庆眼中的姹紫嫣红。
可是钟应站在房间窗边,迟迟没法全情投入到音乐会终章的创作之中。
他掌握了许多谱曲的技巧,也会写各种乐器需要的谱子。
心中的感慨和悲伤却干扰了他的思绪。
这不是单纯的纪念曲,它必须要安抚一位盛怒的老人,讲述一位逝者历经八十年未变的心声。
钟应自诩不是天才,他没有办法轻松的承诺做到。
因为,他的创作,并不能完全取代冯元庆在贺缘声心里的地位。
猛虎行是战争时期歌颂离家战士,不改其志,英勇卫国的乐曲。
万家春色饱含了一位音乐家对祖国万里江山春色灿烂的欣喜与庆幸。
它们连在一起,可以毫无负担的得出“战士保家卫国,换来和平安宁”的思想。
然而,钟应觉得,这不会是贺缘声想要听到的乐思,更不可能安抚老人记恨至今的怒火。
这时,他总算感受到人类的无力与音乐的苍白。
如果真的存在鬼神、存在灵魂,他宁愿以身为媒,请冯元庆再到人世间走一趟。
也许换作冯元庆,就只需要对贺缘声说
不要为我难过,你和希声一起回家。
万千烦恼纷争,痛苦别离,一句话足矣。
持续挣扎了一整天的钟应,什么灵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呈现出痛苦的时差状态,坐上简单的三方会议,却撑着脑袋,只想睡觉。
方兰见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出声叫他。
“小应,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我和你师父慢慢商量场地和人员。”
钟应并不是承受不住时差,只不过昨晚一直在想乐谱,没怎么睡好。
于是,他顺从了老师的建议,回房倒头就睡。
他睡眠极好,一觉到了下午,竟然是被手机吵醒的。
钟应抓过来一看,诧异见到了屏幕的备注
厉劲秋。
“秋哥,出什么事了吗”
他惊讶的接起。
那边声音精神奕奕,还不满的反问“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我还想关心关心编钟什么时候回国,准备去参观一下。”
他语气闲散,确实像在闲聊。
钟应看了看时间,确定一般又问“秋哥,你那边是几点”
“啊”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寒暄的厉劲秋困惑。
他顿了顿,才回答,“四点啊,怎么了”
“凌晨四点。”钟应看着手机的双时钟,趴在床上帮他补充。
厉劲秋竟然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他理直气壮,“我这不是照顾你的美国时间吗”
钟应无奈的蹭了蹭枕头,笑着说道“我以为这种时间,除非地震山洪海啸,普通人都应该在好好睡觉。”
厉劲秋不是普通人,他是习惯熬夜的仙人。
他轻哼一声,说道“那不重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机。”
钟应的困倦被忧愁替代,纠缠了他整个晚上的难题,随着厉劲秋轻松的声调,重新涌上脑海。
“暂时回不来了。”他无奈的说,“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钟应的困难向来是厉劲秋的喜闻乐见。
他顿时来了精神,“困难好啊,那你说说是什么困难。”
厉劲秋逮着钟应,必须他马上汇报。
于是,钟应半眯着眼睛,通过电话,慢慢讲述贺缘声的事情。
从贺缘声为编钟付出的努力,到贺缘声收到的磁带,一位心系师父、疼爱师侄的老人,经历过的伤心痛苦,都在简单话语里说尽。
他想到磁带里冯元庆乐观的笑声,长长叹息道“如果冯先生寄来的磁带、和他拍下的合影,都没有办法让贺先生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我又怎么能依靠一首乐曲,让贺先生明白逝者的心情。”
“怎么不可能”
厉劲秋斩钉截铁,根本不打算和钟应一起悲春伤秋。
他自信的说道“我来了就有了。”
钟应
厉劲秋也许是钟应这辈子见过最为乐于助人的作曲家。
上次维也纳,是顺路帮忙,殊途同归。
这次,厉劲秋直接一个长途飞滴,就来到了现场。
“二胡、古琴合奏我有经验,如果你缺管弦乐队,我就联系美国剧院来帮忙。借他们场地也没什么问题,不管你想开一场私人音乐会或者公开音乐会,都好说。”
厉劲秋到达酒店,丝毫没有半分疲惫,连管弦乐队和场地都帮钟应考虑到了。
可惜,他没听到钟应的夸赞,只见到钟应震惊茫然的视线。
“怎么了”
“秋哥,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钟应的话发自内心,他没想到厉劲秋来得如此迅速,还提出了绝佳的建议方案,雷厉风行。
方案能不能成,另当别论。
主要是大作曲家浑身散发着光辉,每一句都在肯定的传递着“我们一定行”的自信。
情绪低落两三天的钟应,顿时被他乐观感染。
钟应笑着说“我都做好最坏打算,再挨贺先生一次痛骂了。可是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有你优秀的作曲能力和你极具感染力的音乐,说不定真的能够安抚盛怒的贺先生。”
自始至终觉得自己超优秀的厉劲秋,听到钟应称赞,仍旧忍不住勾起嘴角。
“得了吧。”他心里超级开心,仍旧表面不吃这套。
“有的人还觉得我不会说话、品德败坏、音乐弹得稀烂呢。”
“谁这么没眼光”钟应震惊了。
厉劲秋被他单纯无辜的问题梗在半路。
说是钟应吧,但钟应从来不是这样的说法。
只是觉得他和楚慕那种抽烟喝酒、说话气人、琵琶指法差劲的家伙,“很像”
厉劲秋心情复杂,撇了撇嘴,委婉暗示,“反正,有的人。”
钟应必须要为厉劲秋认真辩解,他说“那是他们不懂。你的音乐、你的旋律,都能说明你的品性,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加赤诚直白、心胸坦荡。”
厉劲秋不好意思的露出灿烂笑容,止不住笑。
“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
“有。”钟应很肯定。
酒店简陋的小会客厅,成为了四人碰头的绝佳地方。
樊成云笑容满面,“厉先生,您真是一位大好人。”
方兰格外感激,“想不到我们能得到您的帮助,这下就不用为演出场地发愁了。”
钟应的夸奖之后,厉劲秋面对了两位长辈的真诚称赞。
他正襟危坐,不敢半分懒散怠慢。
“我听钟应说了冯先生和柏先生的事情,我认为现在,应该需要更多关于他们的乐谱、视频、录音。”
厉劲秋前所未有的郑重,“单纯的音乐,确实不可能打动固执的人。所以,我们应当把这场演出,当成对冯先生信念的宣扬。”
演奏与宣扬是两回事。
在座的音乐人,参加过无数的宣讲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樊成云闻言,说道“那我们联系一下院长,让他把学院以前举办的纪念音乐会录像传过来。”
“还有手稿、照片”
方兰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叫学生们帮我去找,他们还给辉声录过课程师公好像也有一份教学的录像。”
有了厉劲秋的启发,一潭死水的曲目挑选,变得充满生机。
这场专门为贺缘声准备的音乐会,不再是单纯的音乐表演,而是一场全面回溯冯元庆、柏辉声生前遗志的纪念。
这样的纪念,急不来。
厉劲秋大约提了提需要涉及的东西,他们立刻就能想到找谁帮忙。
即使中国与美国远隔万里,也有电脑、快递、视频通话能够解决他们的烦恼。
一切都在准备阶段,厉劲秋脑海有了大致的构想,却没法马上敲定。
他舒展双臂,坐在床上,一边思考一边询问“你说,这次的主题是定在冯先生对美好未来的期望,还是定在冯先生、柏先生对希声回国的强烈期盼”
他话音没落,就听到了钟应那边传来的温柔女音。
“小应,你们还要什么东西,给我说,我去找。”
那道声音成熟、内敛,厉劲秋好像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好奇伸头去看钟应在和谁聊天,结果他的影子刚进入画面,就传来一声炸响
“哥,你怎么在美国”
厉劲秋彻底从床上翻下来,意外的发现周俊彤跟絮姐挤在电脑屏幕前。
“你怎么在樊林”
他对老妹的行径格外不满,抬手一看时间,“都晚上十一点了,还不回家”
两兄妹隔着电脑视频通话面面相觑。
周俊彤义正辞严,“我要帮絮姐的忙,要帮小应的忙,今晚就睡她这儿了。怎么,不行”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牵手厕所、大被同眠。
厉劲秋一脸“无法理解”“你真麻烦”“没事找事”的鄙夷神情,周俊彤不需要他说话都能自行领悟。
周俊彤顿时怒火上头,瞪大眼睛扬声质问“那你呢”
厉劲秋嗤笑一声,言简意赅,“我钱多。”
“”
能一声不响跑到美国,确实是钱多烧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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