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褪色

    谢菱转身自顾自走着, 没有再和徐长索多说什么。

    她说了那两句有关于岑冥翳的话,已经是多余。

    谁知道徐长索会不会转头告诉岑冥翳。

    毕竟,徐长索对皇室那么忠心耿耿。

    想到这里, 谢菱又有些后悔,暗暗在心中怪自己管不住嘴。

    情绪一上来,就容易随便说话。

    不过,既然已经让徐长索听到了, 谢菱也不会妄想着去堵上徐长索的嘴。

    她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让徐长索来为她保守秘密。

    想也知道不可能。

    至于岑冥翳若是知道了之后, 会是什么反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他们一路下来,看见许多将士身穿盔甲穿梭。

    谢菱认得服饰,这是她大哥手下的兵。

    谢菱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回头问“今日,不过是游山玩乐而已,怎么会劳烦兵部与锦衣卫一同出动, 守备为何如此森严”

    徐长索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听到她说话, 便上前几步, 站在旁侧回道“千灯节大乱,罪魁祸首还未抓到,因此圣上下令, 这段时日都需严加看守。”

    居然还没有抓到。

    谢菱疑惑。

    在她看来,那些不过是人为财死的亡命之徒, 竟然能在帝王的权势之下逃脱

    徐长索同她解释道“当日的匪徒, 已经抓到了一些, 但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还未有结果。”

    谢菱听了, 默默思忖着。

    环生果然还在医帐处等她,有些焦虑地来回走着,像是个根本停不下来的陀螺,只是囿于主子的命令,只能待在医帐附近,哪儿也不敢去。

    谢菱赶紧喊了她一声。

    环生惊喜地扬起头,看清她的方向,就立刻跑过来,说道“姑娘。”

    看见谢菱身旁的徐长索,环生赶紧行了一礼,说“见过指挥使大人。”

    谢菱抱着她的手臂,和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得知贺柒已经由医师诊断过,并无大碍,现在已由家人接回自己的营帐了,其他小姐妹也各自散去,只留下环生在这里等她。

    谢菱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

    她转向一旁的徐长索,正要说话,却正对上徐长索的目光。他好像一直看着自己,目光愣愣的。

    谢菱行了个谢礼,说道“徐大人,多谢你一路护送。我不过寻常女子,却使徐大人受累,平白受了这样的殊荣,不知何以为谢。”

    徐长索回过神来,抿抿唇,侧了侧身子避开这一礼,伸手隔着空气,虚扶了她一下,回道“这是三皇子对属下的吩咐,姑娘不必介怀。”

    说完,徐长索又想起谢姑娘之前说的关于三殿下的话,觉得她大约不会太愿意听到这冷冰冰的言辞。

    低头忖了忖,徐长索又道“其实,除了三殿下之外,我还受另一人所托。”

    谢菱意外。

    徐长索便将在林中遇到贺柒受伤、贺柒嘱托他去找谢家妹妹的事说给了谢菱听。

    在谢菱遇见三皇子、对三皇子说明她与朋友走散的原因时,徐长索便确定了,她就是贺柒托他找的人。

    如此一来,护送谢菱回来,本就是他应下的职责,与三皇子的吩咐并无关系。

    听到贺柒那样说,谢菱便笑出了声“贺姐姐在那样的关头,还能惦记着我,实在是重情重义之人。”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小脸儿皎洁如月,灿眸若星,在晚霞遍布的暮色里如同暖光中的一粒曜曜明珠。

    徐长索又有些呆住了,直直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有些复杂,好像一半在现实中,一半在回忆里。

    谢菱几次对上他这样的目光,终于又想了起来之前徐长索说,岑冥翳在帐篷外问他的那个问题。

    谢菱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停顿了一下,她忽然开口,问徐长索“你方才在看我”

    徐长索眼瞳都微微瞪大了。

    他背心一阵激灵,头顶也有些冒汗。

    之前三皇子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是打算否认的。

    但是面对谢菱

    在他犹豫的时候,谢菱就一直背着手,站在那里不动,目光盯着他,像是好奇,纯然的探究。

    等着他的回答,谢菱也没有催促,歪了歪脑袋,换个角度看着他。

    徐长索咽了咽喉结。

    他有些沉重地点点头,开口道“我并非有意冒犯姑娘”

    开头有些艰难,但不知为何,后面再要说的话就自然许多。

    仿佛有一种冲动促使着他对眼前人说出口。

    “我也曾经像今日三皇子照顾姑娘一般,保护过一位郡主。有时看着姑娘便想起一些往事,请姑娘原谅。”

    谢菱看着他,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但徐长索回神去看,又见她只是一脸明朗地看着自己,应当只是错觉。

    谢菱点点头,说“徐大人武艺高强,心细如发,极为可靠,想必将那位郡主保护得很妥当吧。”

    徐长索前面听着谢菱一连串夸他,正有些耳热,面色也有些羞赧的柔软,刚想开口,却又听见谢菱的后半句话。

    瞬间如同被霜雪之巅的惊雷狠狠砸中,脸色急变。

    一定保护得很妥当。

    妥当吗

    她在九泉之下伤痕累累,哭救无援,能算是妥当吗

    他一身墨色,形容十分恍惚,背着夕阳的光站着,像一只晒不到太阳而有些苍白的鬼魂。

    威风煊赫的指挥使,突然像是得了急症一般,整个人迅速褪色。

    谢菱好似觉得奇怪一般,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徐长索苍白的不是肌肤,而是嘴唇、眼神,如同被地府冥水浸洗过一般,失色惨淡,因此看起来十分枯败。

    站了不知道多久,徐长索终于回过神来,支撑不下去,对谢菱匆匆道了别,孤身往来路走。

    谢菱看着他的背影,眼里的情绪浅淡,透着凉意,像是浮在冰川上的风。

    赵绵绵死的时候,她用了木偶剂,虽然那些恶尼的棍棒、铁刺并未真的落在她身上,但是她化作了庵里的一盏纸灯笼,挂在房梁上,也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那具身体是怎样被那几个尼姑凌虐折磨得鲜血流干、骨肉破碎。

    徐长索当然不是杀她的人。

    但是却是将她送到这无法回生之地的人。

    既然他还记得赵绵绵,那么如果说几句意有所指的话能叫他做一晚噩梦,谢菱不介意多说几句。

    谢菱收回目光,挽着环生的手往营帐走去。

    在鹿霞山要休息一晚,第二日日出之时,所有臣子要带着家眷同帝王一道去停风台祈福。

    大臣们的营帐都安置在山腰,现在夕阳差不多要沉下山去,周围染上一片黛色,远远望去,营帐前的火堆连成一片,已经很有些热闹的光景。

    谢菱显然是回来得晚了,她进去时,谢兆寅都已经坐在火炉前休息,火炉上温着一壶酒,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拿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面膛被火堆跳跃的光照得通红。

    谢菱鲜少见到父亲饮酒。

    她顿了顿,她不想同父亲打招呼,毕竟,她与父亲无话可说,便趁着谢兆寅仰脖喝酒时,从旁侧溜去了后面的帐子。

    因地方不够,三姐妹的帐子是挨在一处的,并未隔开。

    谢菱一回来,住在她旁边的二姐谢华浓就听见了动静。

    谢华浓撩开帐帘,看见谢菱,先问了一句“去哪儿了”

    又停了停,说,“这裙子你穿着,果真好看。”

    谢菱眨眨眼,摸了摸裙摆。

    那衣裙花团锦簇,水色底,绯红面,十分鲜妍,衬得人气色极好。

    是谢华浓挑的料子,又托人裁制成衣,赶去鹿霞山的前一日,才给了谢菱。

    “听孙婆说,这是母亲当年最喜欢的料子,也是她出阁前最常穿的颜色。”谢华浓双臂环抱,倚靠在一旁,看着谢菱喃喃出声。

    正是因为谢华浓送布料来时,说这是母亲曾经喜欢的,谢菱才收了下来。

    关于母亲的事,谢菱几乎都不怎么了解,只有从别人口中听得只字片语,因此更为珍惜。

    虽然她不知谢夫人当年的模样,但这裙子,她确实喜欢。

    只不过,收下裙子之前,她还是再三地跟谢华浓问了清楚“二姐姐不要吗”

    听说这布料难得,几个月中,偶然才有一次会在集市上售卖。

    谢华浓摇摇头“我偏好灰黛类的颜色,这些布料,我不爱用。”

    谢菱这才没有再说,但执意将布料还有制衣的钱如数还给了谢华浓。

    今日她将裙子穿出来,谢华浓果然又夸她好看。

    谁不喜欢被姐妹夸赞,谢菱当然是有些高兴的,又跟谢华浓道了次谢。

    两人正说着话,管事来请,说是谢二夫人到访,要请几位姑娘去前厅见见。

    谢二夫人是尊称,指的便是谢菱他们几个的姑姑,谢兆寅的同胞亲姐姐。

    二姑姑今年四十有一,并未嫁人,在宫中做女官,偶尔休沐回到家中,总要挨个看看族里的这些个姑娘,既是长辈,又像是半个师父。

    宫里规矩重,二姑姑每次来,都常常指点教导三姐妹,在几个姐妹心中,威望很重。

    今日她定是也随着哪位娘娘出宫,来了鹿霞山,因此特意来见见她们。

    谢菱跟在谢华浓身后来到会客的地方,却发现大姐谢华珏已经端坐在那儿了。

    今日谢华珏怪得很,穿了一身素白,头上的发钗耳饰也是珍珠白玉,与她平日里张扬的性子一点也不相符。

    谢二夫人将她们三个一个个看了过去,目光虽然在谢菱脸上多留了一会儿,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模样好的孩子在人群之中的确是容易出挑,一下子便吸引人的目光。

    但她已经在宫中淬炼过多时,早已知道,女子的外貌,有时出挑是福气,可有时平淡也是福气。

    况且,不论年轻还是年长,女子之间对于外貌的攀比从不会停歇,她在这几个姑娘面前作为亦师亦长的上位者,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不会因为谢菱长得好,便多给一分好颜色,免得姐妹之间因她的态度不同,而徒生争执。

    这样的幼稚争执,别说普通门户,哪怕在富贵无边的天家,也从不稀缺。

    谢二夫人脸上是一贯有的慈和笑意,唇角的弧度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她先是跟每个姑娘都温和絮了话,又问到,明日去停风台祈福,她们准备得如何。

    谢菱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在心中想,所谓祈福,不就是去那里跪一跪,许个愿望之类,这需要准备什么难不成,还要准备一支歌舞表演才艺不成。

    她吐槽着,但没想到,二姑姑还真是这般想的。

    “明天可以见到圣上与皇子们的尊荣,这也是难得的一回,当然要把握好机会。当然了,姑娘们有的性子内敛,不愿意去争那风头的,也可以理解,但至少仪容外表这关,必须要得体。”身为女官,谢二夫人更不能忽视自己亲族之中的姑娘,毕竟,她族中的姑娘,也就代表着她的脸面。

    谢二夫人谆谆询问道,“明日该做如何打扮,你们心中可有数”

    谢华珏之前就已经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听到这话,面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赶紧起身道“回姑姑,有数,自然有数。今天听闻姑姑要来,我特意换了明日打算要穿的衣裙首饰,请姑姑过目。”

    说着,她在众人面前转了两圈。

    出发前,何雯音曾提示她多准备一套白色衣裙,总会用得上的,她本来心里还有些怀疑,毕竟纯白与她肤色、气质并不相称,她鲜少穿这个颜色。

    但是今日二姑姑的到访,以及二姑姑说的这些话,让谢华珏得意又兴奋。

    她知道,她听何雯音的话,是没错的。

    谢二夫人看后一边颔首,一边眉目带笑“很好,很端庄,又不失风采。”

    谢兆寅坐在上首,听见自己女儿受到夸赞,自然与有荣焉,对着谢华珏面色温和地点点头。

    谢华珏压下欣喜,退到一旁安静地坐着,眼睛不自禁地落在谢菱身上,似是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谢二夫人又继续道“珏姑娘最为惊喜的,便是这一身白。你们可知道,鹿霞山的名字从何而来又为何历代以来,只有皇家才能来此处”

    这等消息,她们从何处去得知

    谢菱与谢华浓都是摇摇头。

    谢二夫人笑了笑,说起故事来“据传,在山崩地动之时,有一只白鹿逃难到山顶,前方便是断崖,左右无处可去,它哀哀啼哭,并不是畏死,而是因为它腹中的孩子已经足月,马上就能降世,它不忍去死。”

    “白鹿的眼泪落在草上,打动了仙人,仙人送来一阵风指点于它,白鹿忽然整个儿停住,高高仰起脖子,仿佛闻听仙音。它似乎听懂了指点,竟迈开原本僵立不动的四蹄,直直朝着崖下跳去。”

    “它并没有坠下崖,仙人送来的那阵风将它托起,送上云端。在腾空的云端之上,白鹿安然生出一只幼鹿,彼时正是傍晚,霞光映照在一大一小两只白鹿身上,竟放出炫目霞光。”

    “母鹿携着幼鹿乘云直上,消失不见。这惊奇一幕被当时山头的樵夫看见,传了出去,鹿霞山也因此得名。”

    “也正是因为这个神话传说,鹿霞山被视为名山灵地,只有皇家才有资格来此处避暑闲游。”

    谢二夫人在几个听故事听得入神的姑娘鼻尖上点了点,笑道“我们能被圣上带到这里来,已经是圣上格外的恩典,更别说明日还要去停风台祈福。那停风台,便是传说中母鹿跃下山崖而不坠的地方,是极为神圣之地,打扮自然要格外庄重,方才对得起圣上的恩典。”

    “哪怕是皇亲国戚,要去停风台时,都是身穿金白两色,以示敬畏,我们更要如此。”谢二夫人语气严肃了些,指点道,“陛下体恤臣子,并未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求下来,但我们不能不守规矩。穿白色是最好,哪怕不穿白色,用些浅淡颜色,或者像大臣们常用的石青、灰绿等庄重暗色,也都是可以的。”

    谢二夫人转向谢菱、谢华浓二人。

    “二姑娘和三姑娘呢明日的衣着打扮,可安排好了”

    谢华浓淡声道“我一惯是这样打扮,首饰样式也差不多,明日也大约是如此模样,请姑姑过目。”

    她一身灰蓝,谢华浓本就偏好这样冷淡清浅的颜色,不仅合规矩,而且衬她。

    孙夫人也点了点头“清雅端方,二姑娘一贯如此。”

    轮到谢菱,她背在身后的手忍不纠结到了一起。

    方才听故事时,她就已经知道不好,却没想到,果真如此。

    她此次带来的,只有谢华浓送她的布料裁成的两套新衣,一套穿在身上,另一套也是一样的颜色。

    水红底,鲜妍明亮。

    “我”谢菱迟疑不语。

    谢二夫人的眉心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她犹豫又犹豫,却是没有直接跟谢菱说话,抬眸看向了上首的谢兆寅;“章京,难道你就没有为三姑娘准备一身合规矩的衣服”

    谢华浓闻言,和谢菱互望一眼,正要说话,谢华珏却抢先开了口。

    她从谢二夫人提要求时,便忍不住眉飞色舞,此时听到谢二夫人对谢菱不满意,便再也忍不住,立即开了口。

    谢华珏扬声道“二姑姑你不明白,那可是三妹妹新得的衣服呢。三妹妹就是这样的性情,藏不住一点好东西,刚得了新东西,就要穿给旁人看。”

    “华珏,说什么胡话”谢兆寅怒声喝止。

    谢华珏闭嘴不再多说什么,却依旧似笑非笑地在旁边看笑话。

    何雯音告诉她要穿白衣后,她立即选择了瞒下来,连谢华浓都没有告诉,就是怕她偷偷又告诉了谢菱。

    此时能看到谢菱吃瘪,谢华珏已经满意了,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气。

    谢二夫人看了看谢菱粉嫩的面容,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裙,已经对谢华珏所说的话信了八分。

    但凡哪个少女,有这样的好花容,谁会忍得住,不想去展示虽然是人之常情,可到底也有些招人嫌话。

    在她的观念中,女子应当温顺忠厚,可以被人挑拣不是,但不能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得意之处炫耀给人看,而应留待良人慢慢发掘。

    谢兆寅咳了一声,说“她们女儿家的那些东西,我怎么想得到那么多依我看,花菱穿这身很是好看,并没有不妥当之处啊,要不,明日就这么”

    “不行”谢二夫人怒从中来,甚至拍了一下桌子。

    她最反感的便是这些男人看不起她们的规矩。

    眼下分明就是三姑娘的衣着出了岔子,谢兆寅身为父亲,不仅不向她低头悔改,态度竟还如此轻飘飘。

    谢二夫人怒气上来,不愿再多说。一边起身一边留下一句“若是三姑娘明日没有合适衣着,不必去停风台,免得太过显眼,招人口舌。若是惹得天家不快,更是得不偿失”

    她说完便走,可见是气着了,谢兆寅脸色黑了一阵,还是不得不出去留住人,道谢一番,又说了些好话,才将人送走。

    等他回来时,谢华浓已经先站到了谢菱面前,抓住了谢菱的手,仰头对谢兆寅道“父亲,花菱并不知道这停风台的规矩,她的衣裙是我送给她,也是我要求她穿到鹿霞山来的,不是她的错。”

    谢兆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先看清了二女儿脸上的紧张之色。

    这是担心自己会训斥花菱

    谢兆寅心头滞涩难言。

    他发现若是从前的自己,还真有可能这样做。

    谢兆寅缓和了面色,目光绕过去看着谢菱,尽量温声说“花菱,你别太在意。你二姑姑就是这样的脾性,从小便骄傲得很,现在你别看她年纪大了,以为她脾气好了,我跟你说,都是装的,你看看我,哪里敢顶她一句嘴。”

    只不过,他拙劣的打趣话,无人在意。

    谢华浓转身对谢菱说“我今日洗漱后,不换衣服便是,明日花菱穿我的另一套干净衣裳去。”

    谢兆寅不认同,摇头道“华浓你的身量比妹妹高许多,不合身。”

    谢华浓抿抿唇,看向了谢华珏。

    谢华珏身高与谢菱相类,只是比谢菱丰腴些,扎紧腰带,应当也看不出来。

    谢华珏将这个消息瞒到今日,就是为了看谢菱失措,怎么可能帮她瞪起眼睛,往后退了退,说“我没有多余的了,另一套是宝蓝,也不合规矩的”

    其实,她箱子里还有另一套白色,绣着雏菊。

    谢华浓冷眼瞧了瞧她,正要威逼,谢菱却拉了拉她的衣袖。

    “二姐姐,不必了。我自己想想办法罢。”

    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办法可想,只不过不想再为此事多生事端。

    而且,她心底已经不与大姐亲近,并不想从大姐那里获得一丝一毫的帮助。

    至于去不去停风台,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谢华浓闭上了嘴,转身看向谢华珏,眼神清明。

    天色快要完全沉黑,徐长索回去向三皇子复命。

    他在营帐门口又等了一会儿,岑冥翳才领着人,抱着一个箱子,匆匆赶到。

    岑冥翳掠过了他,直接撩开营帐帘子,似是切切地正要朝里面说话,在看清空荡荡的营帐内后,声音却又顿在了喉咙处。

    “殿下。”徐长索上前一步,道,“谢姑娘等了您许久,见天色已晚,怕家人担心,便着属下先送她回去了。”

    徐长索说完这句,便一直沉默。

    不知为何,谢三姑娘说过的,对于三皇子不信任的那些话,他并不想让三皇子知晓。

    他似乎有种感觉,那些话是谢姑娘真心之语,既然说给了他他不愿再说给旁人。

    哪怕是与之有关的三皇子。

    岑冥翳目光从徐长索身上扫过,只看到一个看似谦逊地、在他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身影。

    他亦没有说话,似是沉吟着什么。

    两人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站在暮色里,仿佛剪开了晚霞。

    谢家营帐内,谢华浓与谢华珏以目光对峙着。

    谢华浓心知肚明,既然大姐知道今日要穿白衣,她定然会早做准备,就不可能只带一套上山,否则,若是身上这脏了,岂不是竹篮打水

    但是大姐拒绝帮花菱,她也无权指摘。这件事可以不提,但是另一件事,她今天不会再放过。

    “大姐,你今日为何故意在二姑姑面前踩落花菱在长辈面前诋毁自己的妹妹,你很高兴吗”

    这直白的话把谢华珏吓得胸腔巨震,她脸色不受控制地变白,捏紧了木椅扶手。

    “你,华浓你为何污蔑我”

    她强辩着,目光却不自觉地朝一旁的谢兆寅看去。

    女孩儿间的小心思一直都是软刀子,戳得人难受,又找不到证据。很多时候,就是吃准了对方抓不住自己的把柄,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但是,这种心思最害怕的,也就是被放在明面上来。

    如今父亲还在这,谢华浓竟然直接质问她

    “是不是我污蔑你,你清楚,我也清楚。”谢华浓一字一顿道,“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我不在意,但从今天开始,这种以言语伤人的下作风气不允许再在我们姐妹之间再出现,下次我再看到,不会顾忌你是长姐。”

    谢华浓字字锋利,是丝毫不留情面了。

    谢华珏脑中嗡嗡作响,其实已经不大有胆子和谢华浓对峙,只是想着父亲还在这,不能让父亲听到这些对她不利的事

    “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难道我方才说的有错吗”谢华珏扣紧扶手,也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慌乱地指住谢菱,试图转移视线,“分明是花菱自己不守规矩,你问问她,这一整天,她去了哪儿上山之后,我可从没见过她人,今日鹿霞山上这么多年轻公子,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哪家的公子混在了一起。”

    她先是暗示谢菱打扮得花枝招展,现在又直接猜疑谢菱与人私下见面,这对闺阁女子来说是不轻的指控。

    谢兆寅怒血上头,愤怒地用力砸了下桌面,指着谢华珏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谢华珏被吼得冒出点点泪光,但仍然硬撑着,指着谢菱说“为什么,你们都帮着谢菱你们倒是问她,她今天去了哪儿”

    谢菱静静看着她。

    谢菱看得出来,谢华珏其实十分慌乱,她应当并不知道今天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因为一贯骄纵,并不懂得认错,所以故意没事找事扯话来说,想要掩盖过去自己的事。

    这种小打小闹,谢菱并不在乎。

    总归谢家待她不亲厚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她关心谢家人的态度,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的任务。

    之前听谢华珏提起什么年轻公子,谢菱还紧张了一下。

    现在明白谢华珏并不知道真实内情,谢菱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她正要开口,外面传进来一道清亮的笑声“哎呀,我刚刚看见指挥使徐大人了,谢家妹妹,是徐大人送你回来的吗”

    人未见,声先亮,谢菱一听这个声音,便知道是贺柒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贺柒大步走了进来。她竟换了一身男子长裤,长发束起,露出明亮饱满的额头,和弯弯的柳叶眉,看起来竟颇有些清俊。

    走进帐中,贺柒发现谢家三姐妹都在,甚至连谢兆寅也在,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凝肃的气氛。

    她也只是顿了一下,便接着走进来,朝谢兆寅行了个礼“谢伯伯安。”

    被丞相之女称呼谢伯伯,谢兆寅顿时有些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他们家与丞相府素无来往,怎么

    贺柒笑着,握住了谢菱的双手。

    谢兆寅眨了眨眼,“哦”了一声,道“贺姑娘,你与花菱认识”

    贺柒道“也是今日才相识的。我在林中玩耍,不注意间,脚被蛇咬伤,谢妹妹怕是毒蛇,替我去山中寻药草,我正担心呢。妹妹你后来没吃什么苦头吧方才我来的路上,见着了徐大人,已向他问安过了,是他送你回来的”

    谢菱看了眼谢华珏,点点头。

    贺柒来得巧,三言两语,就将方才谢华珏质疑的事说了个清楚。

    有客人到,自然是要先招待客人,谢菱没再管那摊子事,带着贺柒往自己帐子里走。

    贺柒进了她的帐子,整个人就放松下来,没正形地倒在长椅上,呼了一声“今天,可叫谢妹妹看了我笑话了。”

    “哪里的话。”谢菱自己倒了杯茶水推给她,关心道,“贺姐姐,你的伤无碍了”

    方才她看贺柒是自己走进来的,步伐矫健,倒还比白日精神些。

    “哈哈别说这个,”贺柒以手捂脸,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自幼就害怕这些爬虫,那时被蛇咬中,已经是六神无主,被送到医帐里面,检查过后,医师才说,那是一条无毒小蛇,咬的伤口,还没有我平日里玩匕首来得深,我居然被吓得浑身发软”

    谢菱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事就好。”

    “对了,给你带了点小礼物,你看看喜欢么。”贺柒玩着桌上谢菱织的小蝴蝶,头也不回地往后指了指。

    谢菱这才注意到,方才贺柒带来的家仆搬了几个箱子进来,堆在角落里。

    她打开第一个,是些不常见的戏本,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物,双面鼓之类,还有些香气四溢的点心,杂乱地堆在一起,却看起来很丰盛。

    谢菱笑了,又打开第二个,

    第二个箱子里是一套裙子。

    那条裙子是浅浅的杏黄色,很嫩,像刚下锅的鸡蛋,或是刚长出枝头的稚嫩花瓣。

    烛光下,它散发着柔柔的晕光,让人见了便想触摸一下,看看是不是真有看上去那么柔软。

    在它旁边,还有另外一件罩衣,那件罩衣是乳白色,薄纱,质地微硬,在阳光下粼粼生光,像是传说中,鲛人的鱼鳞一般。

    这罩衣搭配裙子,穿起来定会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完全符合谢二夫人所说的,对于颜色的要求。

    谢菱愣了一会儿,惊讶地跟贺柒说“贺姐姐,你送我的这裙子,可是太巧了。我刚好没有合适的衣裙,明日去停风台要穿浅色,你可知道这回事”

    “知道呀,我”贺柒说着,突然一顿,“什么裙子我没有送呀。”

    谢菱懵住,她没有送可这箱子分明是方才一起抬进来的。

    贺柒手里捉着那只红绳编的小蝴蝶,站起来凑近,好奇地也去看。

    发现果然,在她送的那箱礼物旁边,有一只模样差不多的箱子,里面躺着漂亮新衣。

    贺柒左右看了看,又上下摸了摸,突然感觉破案了,揽住谢菱的肩膀,戳戳她的脸颊,笑道“妹妹,你可真是个小迷糊,这不是牡丹楼的箱子么,你看,上面还刻着牡丹楼的印。恐怕是你自己什么时候买的新衣,给忘了吧”

    牡丹楼

    那是京城有名的成衣楼,据传京中富贵的又受宠的小姐,都以每个月能去牡丹楼买一套衣裙为炫耀的资本。

    谢菱的花销并不充裕,从没有去那里逛过。

    贺柒天性里也是爱美的,否则也不会对谢菱一见如故。

    见到这漂亮的新衣裳,贺柒便迫不及待要谢菱试穿给她看,伸手将裙子从箱子里拎出来,罩衣被甩动,果然是流光溢彩。

    贺柒动作间,一只浅粉色的纸鹤掉在了地上。

    谢菱脑门一空,赶紧蹲下身要捡,可贺柒比她灵敏,动作更快,一个弯腰,直接将那只纸鹤捉了起来。

    “这是什么没见过。”

    贺柒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把新衣裳抱在怀里,两手捉住纸鹤的双翼,轻轻一扯,便拉开,纸张背对着谢菱。

    谢菱感觉浑身血液逆流,太阳穴有一瞬间突突跳得发胀。

    她大脑极速地运转,却想不到什么办法,徒劳地艰难伸手,想要做些为时已晚的补救。

    贺柒把摊开的方形纸放在眼前看了会儿。

    然后放下来,极为平常地说了声“嘁,什么也没有嘛。”

    谢菱的目光,迟滞地缓缓落在那只被拆开的纸鹤上。

    浅粉色的方形纸上,除了折痕,只有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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