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伞下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在其他人都不大敢动的时候, 阿镜动了。

    她上前一步,反而是靠近了陆鸣焕,让陆鸣焕有些措手不及。

    然后阿镜手一伸, 将怀中的表盘塞进了陆鸣焕怀里,掉头就跑。

    好似真的觉得他会打她,所以那么慌张。

    轻扬的花舞间,她的背影纤细, 好似能被风吹走。

    陆鸣焕失神了片刻,才追上去拦住她。

    “给我这个做什么”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阿镜抿抿唇, 绷着脊背退后一步,看着他不说话。

    陆鸣焕好像还没有听见过她说话。

    “喂,你难道是哑巴”

    这一题,小厮知道。他上前一步解释道“小陆将军,她不是,她会说话的”

    “我让你说了吗”陆鸣焕咬了咬后槽牙, 脸色很难看。

    这只小流浪猫到底是什么意思。宁愿跟这群不起眼的小厮说话,也不理他

    他陆鸣焕在她心里, 比不上捡到她的那个主子, 难道还比不上这些小厮不成

    片刻的沉默。

    阿镜小声地开口“是给你的。黎夺锦,让我送来给你的。”声音绵软,像是幼猫, 细声细气的,咬字又带着一丝清冷。

    说完, 她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 趁着陆鸣焕呆立不动的时候, 从旁边快速地溜走了。

    陆鸣焕看着她走远的身影, 这次没再追上去。

    他这时才低头, 仔细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确实是他先前同黎夺锦提过的表,他觉得有趣,让黎夺锦找来给他瞧瞧。

    但他没想到,黎夺锦会差使阿镜给他送来。

    原来那个小不点猫不是要去黎夺锦那里,而是来找他的。

    陆鸣焕莫名的心情好了起来。

    一旁的小厮依旧战战兢兢不敢靠近,直到看见陆鸣焕脸色转暖,才凑过来,纳闷问道“小将军,您前阵子不是还跟我们问起这个小流浪猫么,怎么这会儿看见她了,您这么不高兴”

    就是因为陆鸣焕之前问起过,小厮才会在看见阿镜时,赶紧把陆鸣焕叫过来的。

    陆鸣焕在他脑门上使劲弹了一下,凶道“什么小流浪猫,她没有名字吗干什么这样乱叫。”

    小厮委屈地捂住脑门,却又不敢讲话。这不是陆小将军自己先叫的吗

    荒鸡丑时,阿镜在夜巷里快速跑过,足下踏过积水,啪啪轻响。

    她时不时替黎夺锦跑腿做事,并不难,只是替他送一些东西到城中各处,跑得多了,阿镜渐渐也认识了很多人。

    城东有一家面馆,味道很香,他家的鱼皮豆腐最为出名,筋道又浓香,且每日限量。

    阿镜平日里经过时,经常看见他家门口排起长队,她当然是没有那个时间去等的,也不爱与人扎堆,于是每次都是看一眼,匆匆就走。

    不过饭铺,尤其是早点铺子,大约都要在丑时开始做准备。

    所以每一次,阿镜晚上出门办差事时,若是顺路,总会在结束后来到城东的这家面馆,做第一批的客人。

    今日又是丑时。

    阿镜拉动了门帘上的铃铛。

    店小二打着哈欠过来看门,对上一张白净小巧的脸,和一双灼亮的大眼睛,便把哈欠压下去,习惯性地把汗巾往肩上一甩“又是镜姑娘,里边儿请。”

    阿镜像游鱼,顺滑地钻进去,脚步无声。

    她瞥了一眼柜台,后面空空的,还没有人。

    店小二将她引到一张桌上,又用腰间的抹布收拾了一遍,解释道“太早了,掌柜的还没起呢。镜姑娘先用着,银钱我收着就是。还是老样子”

    阿镜点点头。

    店小二于是吆喝着往后厨去了,店内除了阿镜,没有其他人,安静得很,只剩下烛火噼啪声。

    阿镜仔细听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慢慢往后厨的方向去。

    哪怕是丑时,窗外的天光还丝毫未亮,后厨里也很忙碌。

    他们要准备的不仅是阿镜这个第一位客人的面,还有今天一整天的供应。

    阿镜站在门口,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后厨的角落。

    一阵细细的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

    阿镜沿着墙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那儿的背影,她袖子破破烂烂,挽得高高的,露出整个小臂,裤脚全部浸湿。

    她面前放着一大盆碗,堆得几乎比她还要高,正辛勤地洗着。

    她一边洗,一边细细地哭着,但其他人并不打算管她,一个成年男子匆匆经过,随意瞥了一眼,丢下一句“等会儿把地上的水弄了。”

    那个小女孩并没有反驳。

    看起来,不管是洗碗,拖地,还是搬水桶,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阿镜蹲下身去,在她身边看着她。

    小女孩发现阿镜,擦擦眼泪,问“你是谁”

    阿镜说“来吃面的。”

    小女孩“哦”了一声,继续洗碗,脸上的眼泪接着滚落下来,掉进洗碗水里。

    阿镜问她“你为什么哭”

    小女孩停下动作,一直泡在洗碗水里的手抬了起来,想揉揉胸口,可是手上全是水。她说“我,我心口好疼啊。我好想睡觉,可是我还没有洗完。他们说,人不睡觉,太困了,困着困着 ,就一头栽死了,我好怕。”

    阿镜抓住了她的手腕“别洗了。我带你去睡觉。”

    她直接将小女孩拽了起来,她很瘦,可小女孩比她更加轻得多,被她一扯就拉了起来,像只轻飘飘的无骨蝴蝶,跟在她身后跑。

    “不,可是我不能去睡,被东家看到了,要打人的。”小女孩挣扎着,却挣扎不动。

    阿镜牢牢地拉着她“那就不回东家那里去睡。”

    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阵骚乱,阿镜根本不管,或者说,视若无睹。

    她点的那碗面已经放在了桌上,热气袅袅,上面铺着的鱼皮豆腐看上去也跟以往的一样筋道,让人看了便想咬一口。

    阿镜带着小女孩经过,那碗面没有动一下,面碗旁边,却多出了一串铜板,和一枚银锭。

    阿镜替黎夺锦办事,黎夺锦给她的赏钱,很丰厚。

    让她不仅可以在面里尽情地加鱼皮豆腐,还可以足够她买下一个小女孩。

    阿镜把小女孩拉到无人的小桥上,月亮映照在水面,月光粼粼波动,一片清辉洒在她们身上。

    她拉开自己的荷包,给小女孩看,里面的金银块在月光下照得十分清晰。

    阿镜的猫儿眼睁得大大的,对小女孩说“看见了吗我买得起你的。”

    小女孩惊叹得嘴都张圆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阿镜,忽然伸手抓住了阿镜的衣角,乞求道“我可以去你家里,服侍你吗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说着,小女孩又要哭了起来。

    她觉得今天好像做梦一样,她在那里洗碗,洗到头也发昏,眼前发黑,她止不住地想起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死人的场面,觉得好恐怖,生怕自己也要变成了那个样子,想着想着,仿佛觉得阴曹地府的鬼手都朝她伸了过来,要将她拽下去。

    可是这时候,一个漂亮又干净的姐姐忽然出现了。

    抓住她的那双手,不是阴曹地府的手,是温暖的姐姐的手。

    这个梦太好了,她心里高兴,心口好像也不疼了。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姐姐总是要走的,她又要被扔回那个黑黑的地方去了,甚至或许,她连那个可怕的地方,也已经无法回去了。

    阿镜低头思忖了一下,她认真思考,发现自己身边并不需要一个洗碗的姑娘。

    她总是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身旁从没有跟着过谁。

    但是,阿镜在城中办事,她认识很多人。

    她知道谁想要小姑娘。

    星星也静着的丑时末,阿镜抱着睡着的小女孩到了城中的一家米油店。

    米油店的铺主,是一个独居的妇人。

    她早年失了丈夫,又没有留下孩子,独自经营着这家店,生意方面,还很过得去。

    只不过,人年纪大了,日子过一天,就好像短一天,她常常对街坊说,羡慕别人家里有小姑娘,能养在身边,一天天地看着她长大,这样的日子,过得该多有意思。

    阿镜把小女孩抱到了她那里去,说清楚了来由,问铺主想不想养。

    铺主认得阿镜,阿镜是带着世子府令牌在外行走的那种人。既然是阿镜抱来的孩子,当然不怕官府找麻烦。

    云髻半挽的铺主连连点头,弯颈去看阿镜怀中小姑娘的弧度,显出几分温柔。

    铺主把小姑娘的脸揉了揉,把她揉醒了,让她跟阿镜告别。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醒来,就看见阿镜朝她挥手,忽然咧嘴要哭。

    “嘘,不哭,不哭。”铺主把她抱在怀中,揽着她的背,摇了摇,“阿镜姐姐还会来看你的。乖乖,你叫什么名字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闺女啦。”

    阿镜也温和地看着她,直到小女孩抽噎着说“我,我没有名字,在灶台前,他们都叫我小灰老鼠。”

    铺主听后,犯了难,但很快又转了转眼睛,想到一个办法,她要阿镜给小女孩取一个名字。

    可是,阿镜也不会取名字。

    她自己的名字,还是黎夺锦给她取的。

    阿镜的目光只好到处乱转,最后落在了柜台前,铺主用来计数的算盘上。

    铺主也跟着看了过去,笑了“算珠就叫珠珠,好吗”

    阿镜觉得好听,也咧开嘴,朝铺主笑了笑。

    她学人笑的模样,还不大熟练,珠珠窝在铺主怀里,刚哭过的湿眼睛看着阿镜别扭的笑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阿镜和珠珠告别,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她走在长街上,没过多久,天又开始下着雨。

    街边这时已经渐渐有人了,都遮着脑袋在雨里奔跑,只有阿镜慢悠悠地,贴着檐下的影子,一路往前走。

    街上的人各自去各自的去处,从阿镜身边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人知道阿镜天亮前做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阿镜没带一把伞,现在要往哪里去。

    街边狭窄的小路上,也有一个跟阿镜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背上背着篓,里面装满了萝卜。不知道是不是篓子太沉,还是那女子习惯了腼腆动作,脚步迈不开,她也走得很慢。

    隔着一条街,阿镜和她并肩走着,然后在小路对面,一个年轻男子撑着伞,朝着女子跑过来,接过她的篓子,又和她絮絮地说话,两人一起撑着一把伞,躲在伞底下贴在一块儿走了。

    阿镜停下步子,对着那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过来,停在阿镜面前。

    原本宽敞的大街,被这辆马车占据,也显得有些狭窄。

    马车帘子掀起,阿镜看见了陆鸣焕的脸。

    他右手微抬,手指挑着轿帘,对着阿镜看了一会儿。

    阿镜被他看得莫名,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转身要走。

    “喂”陆鸣焕赶紧喊她,声音里带上一点凶,“还不上来,你傻啊”

    阿镜回头,雨帘把她的脸打湿,却没让她眨眼。

    她疑惑地看着陆鸣焕,摇摇头“我不上去。”

    陆鸣焕瞪了瞪眼睛,接着沉了脸,神情很冷“好话不说两次。快点,没谁会一直等你。”

    阿镜头也不回,依旧以她的步伐朝前走。

    “我真是”陆鸣焕咒骂了一声,示意车夫跟上去,自己跳下车,拦住她,表情很臭,“下雨了,你看不到吗难道嘴巴不会说话,眼睛也瞎了。”

    阿镜皱了皱眉,沉默地绕开他。

    陆鸣焕抿了抿唇,攥紧拳心,没忍住道“阿镜是黎夺锦让我来接你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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