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微醺

    阿镜退远去, 陆鸣焕才从那片恍惚中回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神情,但总归, 不会很符合他陆小爷的气质。嘴里的糕点软糯清香,他居然不敢用力,仿佛生怕咬碎了。

    意识到这个念头,陆鸣焕在心里大骂自己脑子有病。

    糕点不是用来吃的, 还能是用来干嘛的,他怎么就不敢咬了。

    所有输给陆鸣焕的赌债里, 阿镜给的是最寒酸的,居然是桌上的糕点。而且这糕点要论起来,还是陆鸣焕自个儿买的。

    不过此时,也无人去计较那些。

    光是阿镜往小陆爷嘴里塞吃的这个画面,就足够惊人的了。

    小陆爷居然没揍她虽然陆鸣焕那张脸上的神情,也实在凶得吓人, 好像在恶狠狠地骂谁。

    黎丁看得脖子一缩,心里直念叨别打起来别打起来。

    阿镜心里却一点负担也没有。

    她吃饱喝足, 拿旁边浸湿的毛巾擦了擦手, 就站起来走到窗边,独自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外面。

    外面还在下雨, 细雨如丝,绵绵而落, 偶尔有飘在窗沿上的, 落在阿镜鼻尖的, 清凉湿润。她张大眼睛看着天, 双眸圆滚滚的, 几乎能将天光直接透过似的纯净,脑袋时不时左右歪歪,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她却看得认真。

    陆鸣焕看着她的后脑勺,伸手拿住嘴里咬着的玫瑰糕,用力咬下一口。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还有许多人等着和陆鸣焕玩牌九。

    江秋有些坐不住了,她捏着手帕站起来,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骨牌,走到陆鸣焕背后,小声说“陆将军,我”

    陆鸣焕是喜欢别人叫他小陆将军的,但是不知为何,在女子柔柔的声调里,他享受到的并不是别人对他毕恭毕敬的快感,而让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这让他感到厌烦。

    陆鸣焕扭头,冷冷地瞥了江秋一眼,排斥道“别叫我。”

    这话实在无理,江秋脸色顿时白了白,模样看着可怜极了。

    陆鸣焕眼里却完全没有她,根本没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发怒做出任何解释,冷漠地拔腿走开。

    阿镜还在窗边看雨,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个软墩子,跪坐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

    身后的骚动,一点也没进她的耳,更没进她的心。

    陆鸣焕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镜扭头,圆而亮的眼睛里满是平静,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出声问“回去了”

    刚刚把阿镜拉来这里时,她还很不情愿。

    现在吃饱喝足,倒是悠游自在多了,像只被带出来做客的猫,懒懒趴在一旁,等着人办完事,再把她送回去。

    回去

    陆鸣焕现在住在黎夺锦的府上,要算起来,也的确是跟阿镜住在同一个地方。

    世子别院很大,大到若是不刻意去寻,或许两个人一整天都碰不上面。

    但阿镜问出这么一句,陆鸣焕就感觉,好似他们不仅仅是住在同一处别院里,而是离得很近,近到同门而入,同枕而

    陆鸣焕抓着阿镜的手猛地紧了紧。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这里这么多人,而且,都是跟他没关系的人,又吵闹极了,为什么他要待在这里,而不跟阿镜回他们两个一同住的地方去。

    陆鸣焕在嗓子里低沉地“嗯”了一声,手上使力,阿镜便轻盈地随着他动作站起来。

    他松开手,折身超出口走去,感觉到身后阿镜在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尾忍不住蓄起笑意。

    主人公走了,宴席自然要散,方才满是欢声笑语的醉星阁骤然寥落下来,陆鸣焕与阿镜却无一人在意。

    走出门后,陆鸣焕看了看空荡荡的长街,有些傻眼。

    他甚少自己驾车,方才在这里停下,竟忘了绑马,此时马车早已不知被拉到了哪里去。

    好在醉星阁蓄养了名贵马匹,不至于让陆鸣焕窘迫。

    他招手叫人送来几匹马,挑了其中最威武的一匹,翻身而上,坐在马背上对着底下的阿镜伸手。

    阿镜歪头看了他一眼,转头自己选了一匹马,在马镫上一踏,腰身漂亮地一扭,亦稳稳落在马背上。

    陆鸣焕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随即扬眉一笑,拉紧缰绳朝前疾驰而去。

    阿镜随即跟上,并不落后,到了宽敞处,两人并肩而行,到了狭窄处,便默契地换成一前一后。

    从边境回来,陆鸣焕还不曾与人这样同游过,畅快得眉宇都舒展开来,这几日里,胸中积聚的郁气也散去不少。

    渐渐接近集市,两人勒马,放缓马蹄慢慢地朝前走。

    陆鸣焕朝旁边问道“阿镜,我不知道你会骑马”

    阿镜懒懒的,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们并不熟,陆鸣焕不知道的事太多,多到这个问题都无需回答。

    陆鸣焕看她腰肢笔挺,姿态轻松,低低地笑出声,按捺不住心口痒意,又问“阿镜,你是不是不爱说话。”

    阿镜依旧没理他。

    陆鸣焕觉得有些无趣了,拧拧眉,看着她,忽然道“阿镜,你从没叫过我。”

    说到这,陆鸣焕忽然想起来,阿镜一直对世子直呼其名,难怪黎丁那小子说阿镜不识规矩。

    陆鸣焕心想,没规矩就没规矩,规矩太多,倒令人厌烦。

    他对阿镜自荐道“你可以叫我小陆爷。”

    “不喜欢”

    “那你叫我陆小将军也不错。”

    “还不喜欢”

    “喂,阿镜,我的名字是陆鸣焕,你知道吗”

    阿镜回以的只有沉默。

    有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比如阿镜确实是很不爱讲话。

    小陆爷又哪里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连着几句不答,不发火才怪。

    只是他方才还主动对阿镜说话,这会儿若是朝她起怒,简直是自己下自己的面子,陆鸣焕愤愤一夹马肚,不再和阿镜并排,自个儿冲在了前面。

    集市上路狭窄,摆着瓜子摊的大娘看他直冲过来,被吓得惊呼不止,旁边拿着画册追赶的孩童笑声响亮,跑到了大路中央来。

    阿镜猫儿眼睁圆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陆鸣焕”

    陆鸣焕骤然拉紧缰绳,马儿长嘶,猛地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他在马背上回过头来,冲着阿镜张扬地一笑。

    阿镜舒出一口气。

    并且觉得他笑得很蠢,像村口的二狗,于是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

    回到别院时,陆鸣焕还依旧觉得心情不错,仿佛被春水柔柔泡过,有些微醺的陶陶然。

    即便阿镜下马之后立刻溜得不见人影,陆鸣焕也依旧含着笑意。

    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样的状态才消退下去。

    陆鸣焕左思右想,实在是忍耐不住,跑去找了黎夺锦。

    黎夺锦在武场练弓。

    他一身束口骑服,长腿前后分开而立,拉满弓。那弓太重,松弦时竟有铮然之声,粗重的箭矢直直飞出,精准扎在靶上,力道大得将靶心直接穿破。

    “漂亮”陆鸣焕跑过去,不吝夸奖,单手搭在黎夺锦的肩上。

    黎夺锦看了眼他一脸春风笑意,抖了抖肩膀,将他的手挪开,继续搭弓,瞄准靶心,平静道“有什么好事。”

    陆鸣焕话含在口中,却一时无法吐出来。

    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叫阿镜的丫鬟,是你的通房”

    黎夺锦手一抖,弓弦的劲没拉稳,险些反作用伤了手臂的肌肉。

    他嫌弃地瞥了一眼陆鸣焕,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怎么可能。”

    陆鸣焕本来下一句是想接着说,若你不在意这个通房,能不能让给我。

    话还没出口,突然听见黎夺锦的回答,脑子忽然没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什么叫怎么可能

    黎夺锦放了弓,松动松动手肘,一边道“她也不是丫鬟,若是在府中遇见她,放尊重些,她如今在替我做事。”

    “赫猛是我父亲旧时的一名大将,心高气傲,从不理睬我的示好,阿镜替我找到了他的青梅,那女子留下了信物,赫猛得知她安好,心存感念,如今已经表示愿意归顺于我。”

    “阿镜是立了功的,若是以后有大仇得报之日,必然也要惦念她一份。”

    陆鸣焕脑中轰隆一声,好似听见过年时狮子顶着的大红吉祥球在地上滚开,蹦出一个身飘彩带的小人儿,朝他欢天喜地地挥手。

    阿镜不是通房。

    不是通房

    竟然是他误会阿镜了。

    陆鸣焕想不到有这么好的事,他高兴得恨不能现在就立刻跳起来。

    陆鸣焕回过神来,嘴角快要扬到天上去,他隔空点着黎夺锦,大笑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得了这么一个怪癖,连我多碰你一下,你都要难受作呕,你又怎么会去随便地碰女人。是我想岔了”

    黎夺锦无言地看他一眼,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病对陆鸣焕来说,有什么好高兴的。

    只不过,黎夺锦早就习惯了陆鸣焕的随心所欲,并不放在心上。

    他重新拉满弓弦,看着前方,目色有些复杂纠缠,轻声说“鸣焕,过几日”

    “什么”陆鸣焕依旧沉浸在狂喜中,并没听清黎夺锦说的话。

    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喜悦从何而来,只知道无法抑止。

    猫崽儿一样的阿镜,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是干干净净的。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去勾引人呢

    陆鸣焕这会儿只觉得处处都明白了,这样明显的事,他之前竟然还想不通,真是自寻烦恼。

    黎夺锦看他浑身掩饰不住的喜意,便知道他此时的心思完全没在这儿。

    “没什么。”黎夺锦随口呢喃,又射出一箭,直中靶心。

    他们确实是从边关同生共死回来的兄弟,但如今,也已经不再是所有悲欢都能与对方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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