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疯狗

    谢菱默默将这个线索记在心里。

    她依旧认为, 黎夺锦拖她入梦的执念来自于其父亲的死亡谜团。

    若有机会,她可以用匿名身份将阿镜整理出来的证据,再加上她今天发现的这个线索一并给黎夺锦送去, 想必就能消除他的执念了吧。

    谢菱在心中吐槽,这简直像给仇人上香, 花钱花力平息怨气, 好叫仇人的魂魄不要再时不时上门纠扰。

    家里的白芷不够,谢菱出去采买, 回府下马车时, 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街角偷偷注视着这边。

    她刚站稳到地上, 一只有半人高的大狗突然从一旁的铺子底下冲过来,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对着谢菱一阵狂吼乱叫。

    谢菱好端端地走着自己的路, 突然被一只恶狗毫无缘由地吵扰, 自然被吓了一跳, 毕竟恶狗口中有犬齿, 又有腥臭涎水,谁也不愿意沾上。

    环生陪在谢菱旁边, 也是被狗吠吓了一大跳,连忙挡在了谢菱面前, 大喊道“家丁呢, 快拦着这恶狗”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匆匆赶来, 拿着长棍子, 把狗赶到一旁, 见那狗还不肯罢休, 皱着鼻子呲着丑陋的牙, 眼中亦是阵阵凶光, 当即就要乱棍打死。

    谢菱想了想,却说“等一下。”

    环生连忙扬声冲那些家丁喊“停先别打。”

    转回头,环生却又悄悄地问谢菱“姑娘,为何阻止这不过是一只疯狗,把它打死便罢了,免得伤到你。”

    谢菱拧眉,看了一眼左右。

    谢府门外是一片扈拥守着的门庭,再往外是一条长街,不少商户长年坐落于此,此时时间正是街上没什么人的寥落下午,谢府门口狗叫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按位置来说,这些都是谢府的“邻居”。

    这只狗若本来就凶狠可恶,给谁都惹去麻烦,那必定人人都厌恶,没什么好说的。

    但先前这狗好端端地趴在别人的铺子底下,看起来也像只正常的狗,却突然之间发难,而且独独对着谢菱狂吼起来,那在围观人眼中,倒好似成了谢菱有问题。

    毕竟有句看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并没什么道理的话流传甚广,“苍蝇不叮无缝蛋”。

    谢菱对那群家丁道“拿东西拦住它,看它究竟要如何。”

    家丁们纷纷依言,拿来木架将疯狗围住,疯狗被困在其中,依然冲着谢菱狂吠不止,其声难听躁耳,令人十分不快。

    谢菱对狗怒叱道“你是谁家养的恶狗,追着我作甚。”

    狗当然不会回答她,见她搭理自己,反而昂头吼叫得更加大声。

    谢菱蹙眉,拨开众人站到它面前,不但不躲避,反而盯着它道“你叫得大声,你就有理吗”

    环生惯是知道自家小姐天真的,此时也忍不住有些无奈了,上前劝道“姑娘,你跟一只狗说甚么人话这狗也不像有人教养的样子,还是叫人打死吧。”

    谢菱又看了那狗一眼“不必。若打死它,它的血流在谢府门口,难道谢府还要替它背这个罪孽就把它拦在这儿吧,不叫人靠近便是。若它真是一只疯癫了的畜生,不必人管,也自会了断了自己的命,若还有点智慧,也应当懂得自个儿的无趣,自行离去。”

    说完,谢菱只叫人把那狗拦住,不叫它闯到了有人经过的地方去,并吩咐人一再叮嘱周围的商户,小心恶狗伤人。

    布置完这些,谢菱转身进府,走近门口时,环生悄悄地问“姑娘,你这是为何呀”

    谢菱摆出发怒模样,好似气鼓鼓道“我无缘无故被狗吓了一跳,吼了一顿,若不骂回去,我怎能平气。”

    环生点点头,又问“那为何不让人直接打死,还要留着它姑娘莫不是心太慈,还可怜起那畜生来了若是它以后还在门口天天这样吠叫,又怎么办。”

    谢菱道“不对,我在乎的不是狗,而是周围的商户。”

    “官商之间,本就阶级不同,指不定就有人爱看谢府的热闹,我与疯狗理论,分明知道它听不懂,但该说的还是得说。若不摆出底气正面说几句来,岂不是叫别人觉得,反倒是我惹了那条狗不成”

    “至于以后,也不必担心,它再怎么凶恶,也不过只是一只狗罢了,你何时见过一个健全的人怕一只狗我们照常进出,无视它便是了。它若是一直叫嚷下去,其他人自然也不堪其扰,便明白它是疯狗,自然不会觉得是我们的问题。”

    清者确实自清,可若是连自个儿都不替自己声明,又有谁会来理解你。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说谢菱是为了践行这个道理,才这样大费周章,那倒也是小题大做了。

    说实话,谢菱还是觉得,不至于把狗直接打死,才会这样麻烦。

    但这个,也没必要跟环生解释了。

    环生听得一愣愣的,一边点头,一边跟着谢菱进府去了。

    谢菱和环生说话,也没防着谁,街角那人听罢,见两人背影消失在墙后,便也悄悄折返,回去向主子禀报。

    大理寺卿的府邸清正端肃,一人站在桌前,将方才所见一一讲来。

    “谢姑娘行止与前几日并无不同,今日出门,采买药材,都是防疫用物。”

    那人是个会办事的,知道追踪线人这件事,宁愿多说,也不遗漏。

    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将谢姑娘被狗吓到,又与婢女的那番讨论也说给了主子听。

    沈瑞宇一怔,反复问道“她真这么说的”

    手下微微抬头,不敢迟疑,又弯下腰去“是。”

    沈瑞宇默然了许久。

    曾经,玉匣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他被皇帝责罚,只有资格去断一些寻常市井的小案子,正遇上一桩女子遭人轻薄、却被男子反过来诬告之事。

    那女子为证清白,在闹市之中大肆叙说自己被男子揩油乱摸的经过,被不少好事者围观着听,但是实际上怜惜她的人仅在少数,多数人却是凑热闹看好戏。

    甚至还有一小撮,故意指责那女子不要脸面,连这种私密事都讲给人听,可见也确实有故意勾引人的嫌疑,而并非是那男子轻薄她。

    那女子终究独木难支,被这么多人围着攻击,渐渐气势也弱了下来,玉匣却从衙门里冲出去,站到了桌上,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喊“这案子,有沈少卿在判,真相还未知,你们却一个劲指责起一方来。”

    “她说这些,哪怕说一千遍一万遍,哪怕没有一个人听信,那她也是为了自证清白,正是在乎名声的表现,你们拦着她不让她说话,是想做什么是想让她怕了那男的吗”

    沈瑞宇手里捏着一枚木制的棋子,半晌,才对桌前的人摆了摆手“好。你去吧。谢府那边,继续多盯着,有什么消息,便来报。”

    手下依言,双臂高举,指尖合拢,弯腰倒退着出去了。

    掩上门后,他才直起腰,却有些纳闷。

    追踪线人的痕迹,是很寻常的事,既是为了观察线人有没有可能造假,也是一种保护。

    但是,寻常来说,不过跟个天也就罢了,沈大人这一回派他跟着谢府的三姑娘探听消息,都多久了

    怎么,还要跟

    世子府。

    “怎么样你这次究竟梦见什么了”

    陆鸣焕刚刚下朝便赶来,一身红色官服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骄矜贵气。

    黎夺锦靠在床头,帘帐半遮住他的面容,陆鸣焕心中着急,想要上手撩开帘帐,却又顿在半路。

    他用力收回手,隔着一步的距离问“脸色那么难看,莫不是没梦到阿镜,反而又做了噩梦。”

    黎夺锦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走下床。

    他身上各处穴位扎了数根长针,本就于人身体有害,又多日卧床,身上原本强劲的肌肉早已变得枯瘦,原本他与陆鸣焕个子相仿,如今因为他过于枯瘦,倒显得高些。

    黎夺锦没有看陆鸣焕,说道“我梦见,你险些将阿镜害死的那次。”

    陆鸣焕面色一僵,咬住了牙。

    半晌,他盯住黎夺锦“你是故意胡说,拿这事气我吧。黎夺锦,你别以为说这种话刺我,你就算赢了,阿镜是死在你手里,你记得吧。”

    黎夺锦长眉紧蹙,水妖般苍白的脸上忽然皱了皱,抿住薄唇忍住呛咳,但几声闷咳过后,嘴角依旧渗出鲜血。

    陆鸣焕眼瞳微微放大,攥紧双拳,压抑着复杂而冲动的情绪。

    黎夺锦倒是面色平静,抬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摇摇头“我并非故意。”

    黎夺锦面色虽是平静,心中却也多有疑虑。

    梦境中,出现了很多他原先并不知道的事。

    比如,陆鸣焕与阿镜在山中遇险,他虽然知道事情经过,但并不知道具体细节。

    可在他的梦境之中,他竟然清楚地听到了陆鸣焕同乔扮成瓜农的那人所对的暗号,这是他之前绝对没有听说过的。

    为什么,他会梦到一些自己之前并没有记忆的事

    黎夺锦忽然又想到,他曾经梦到过的,他与阿镜见的第一面,便将她当做囚犯,一刀将她置于死地的事。

    那个,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噩梦

    陆鸣焕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顾黎夺锦的阻拦,走过去将黎夺锦身上的长针尽数拔了出来,扔到桌上。

    “好,就算你不是故意。可是你梦到那些有什么用黎夺锦,阿镜已经死了,你就算再怎么不承认,她也是死在你面前,你成日去梦她,也改变不了过去”

    黎夺锦喉中仍有腥苦血味,他又何尝不知道,人做梦,只是为了欺骗自己,哪怕能在梦中、在回忆中见一面阿镜,也是好的。

    但是陆鸣焕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叫他顿了一下,思绪竟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梦,仿佛如同回忆重现,上天怜悯他,将过去的事铺叙在他面前,让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

    有时候,黎夺锦曾有过疯狂想法,心想这是不是人死前的预兆等他将过去所有的回忆看完的那日,完成了最急迫的渴望,或许便是他寿命的大限之日。

    死,对于黎夺锦来说似乎不再是最重要的威胁。

    他在世上的亲人唯有长姐黎弱兰,如今他已经替长姐安排好了一切,哪怕是真的病死,也是无牵无挂。

    但是,黎夺锦却隐隐有一种悲哀之感。

    他的梦不是随手可翻阅的书籍,不能由他自己任性地想看哪章,便看哪章,而像是一架早已定好方向的马车,哪怕他现在坐在马车中看似安稳,实际仍是注定会冲向悬崖,支离破碎。

    阿镜会死去,死在大金七十三年的冬天,像陆鸣焕说的那样,死在他面前。

    而在他刚刚醒来的那场梦里,已经到了大金七十三年,开春。

    再过短短几个月,阿镜会在他的梦里再一次死去。

    不知为何,黎夺锦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梦是他费尽工夫求来的,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连梦里的结局都无法改变,他将彻底与阿镜诀别。

    这恐怖的预感,在黎夺锦心中激起一股难得的渴求之意。

    他已经放任自流,消极无度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心中除了拜神,入梦,再没有别的希望。

    可现在,黎夺锦却想到

    终归,这是他的梦,为何他不能梦见自己想要梦见的

    心神会影响体魄,锻炼体魄也能温养心神。

    因想要改变自己的梦境,黎夺锦不再没日没夜地喝药扎针昏睡,而是逐渐开始恢复正常饮食,哪怕食物在胃里翻涌,也狠狠咽下去。

    调理最初,他已然趋近枯败的身体难以承受这等突然改变的习惯,浑身出现了许多毛病,痛苦不已。

    但为了尽快适应,黎夺锦吞下去几剂猛药,如此仅仅过了一日,人便看起来丰润了不少。

    再一次沉进梦境时,黎夺锦在脑海中反复对自己做了几遍暗示。

    同一时间入梦的苏杳镜,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次的不同。

    原先,她入梦时的视角就像是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观看着过往的一切,但现在,她的视角变成了阿镜。

    此刻,她就是阿镜。

    她对阿镜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有所感,有所闻,这感觉,很像她在鹿霞山上祈福时,第一次被扯入幻境的感觉。

    那时,她感受到了黎夺锦手心的温度,而这一次

    苏杳镜伸手碰了碰眼前的桌子,触手一片小颗粒的细腻触感,她抬起手指,放到自己面前,果然一层灰尘。

    “宿主,我在。”系统难得主动出声。

    苏杳镜惊讶“你也在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道“这才是入梦的真正能力,之前我同宿主说过的。梦境拥有者可以在梦中改变已知的事情,并试图将其变为真实。宿主只要不迷失在梦境中,梦中的一切便全是虚幻,待宿主脱离梦境,一切会烟消云散。”

    “在此之前,可攻略对象并不懂得使用入梦的能力,仅凭执念横冲直撞,而且,他之前的身体机能负荷不了造梦的需求,所以在之前入梦时,只能观看,而不能真正参与。”

    “宿主,还要提醒您一件事。现在在梦境中的参与者有两个,一个是您,一个是梦境所有者。现在,你们都能改变梦境。”

    “打个比喻,如果说,该名可攻略对象的梦境是一份文件,通过云办公的方式,邀请宿主进入了这份文件。”

    “但在此之前,你们两个都只有可读权限,只能看到文件已有内容。现在,可攻略对象以管理员的身份,将这份文件的属性从仅可读修改为了可编辑,而宿主也拥有修改文件内容的权限。”

    苏杳镜“谢谢你,形象生动的比喻,言简意赅的解读,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加班的痛苦。”

    系统“哼”了一声“都是因为宿主想要下班的愿望过于强烈,本系统的数据库里才会不断出现这些打工人相关的词汇。宿主,为了本系统的语言纯洁性,请多思考一些正能量的和谐内容。”

    苏杳镜没能继续和系统吐槽,因为身后传来了呼唤声。

    “阿镜姑娘”

    阿镜转身,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婢女推门而入。

    那婢女看见了阿镜,紧张的神情终于放松,像是好不容易保住了项上人头一般,走过来挽住阿镜。

    “阿镜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呢世子爷说了,这间旧屋不让您住了,您住他院子里。”

    阿镜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觉,此处是她先前的旧居所。

    尘封多时,早已不启用了,难怪桌上会落得一层厚厚的灰。

    婢女挽着阿镜,将她送回了世子的院子里。

    并嘱托阿镜道“阿镜姑娘,你才刚养好身子,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胡思乱想。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些日子,世子爷事情太多,烦心得很,你莫要惹世子爷,世子爷最疼你,不会生你气的。”

    说了好一通,见阿镜并无反抗之意,那婢女才小心翼翼地离开,转身时,手心明明还是摁在心口上的。

    苏杳镜想起来了。

    此时是阿镜重伤痊愈后不久,她缠绵病榻三个月,直接从开春躺到了初夏,醒来后,许多事情都变了。

    原先她自以为已经攻略了一大半的黎夺锦,忽然变得对她冷淡许多,阖府上下忙碌的程度也跟之前根本不同。

    每一个人出行、经过,都要遭受盘问,有专人查验,甚至这些负责查验的人,身上所穿的服装制式也不尽相同,显然是来自于不同的势力。

    阿镜初醒来,乍然面对这种变故,自然十分不适应。

    她惯常是受不了拘束的,但是看府中的气氛严肃,她也并没有任性胡闹。

    而是默默地减少了自己出门的次数,为了寻求安全感,便常常想黏在黎夺锦身边。

    但黎夺锦并不像从前那般,次次容忍她,大多数时候,都会推说公务繁忙,将阿镜赶出门,至于阿镜去哪,他似乎也根本不管。

    阿镜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只怪自己是不该躺了那三个月,耽误了黎夺锦的事情。

    于是冒险趁着查验之人不注意之时,翻出院墙,去将自己之前收集的重要线索全部归拢。她不敢直接交给黎夺锦,怕他太忙懒得看,还特特写了一张字条,写明自己找到了哪些方面的线索,放在抽屉里。

    结果,她还没去找黎夺锦,却先被黎夺锦找上门训斥一通,言辞之间,像是很对她咬牙切齿。

    阿镜默默听了许久,终于听不下去,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跑走,她像一只身法敏捷的猫,在偌大府里随便找个地方窝着藏着,若是想找到她,要叫人费上一阵工夫。

    后来,是阿镜自己不想躲了,她也不想回黎夺锦的院子里去,无目的地乱逛了一会儿,最后回了自己曾经住过的小房间。

    她不要和黎夺锦住一个院子了,她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搬回来住,还没打定主意,就被婢女找着了。

    阿镜太不守规矩,被人训斥到一半,竟然能直接跑走,想必黎夺锦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所以才吓得这婢女战战兢兢,把她带回来,还好言软语地,劝阿镜对黎夺锦认错,不要再惹恼了世子爷,免得自讨苦吃不算,还连累其他下人也遭殃。

    可阿镜怎么会认错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没有那么容易原谅人,曾经的阿镜,因为负气一时不愿再与黎夺锦说话,结果后来才过了短短几天,阿镜就再也失去了与黎夺锦私谈的机会。

    那些归拢的证据,她终究没有机会交到黎夺锦手里。也就因为这个阴差阳错,导致黎夺锦现在对阿镜收集的线索执念过深,几番将她拉入梦中。

    苏杳镜在心中暗暗拍了下手,好啊,入梦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是刚刚好。

    她恰好能够借此机会,改变梦里的结局,在梦里,直接将黎夺锦想要的东西给他,从此打消他的执念,“怨魂”归位,两不相欠,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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