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交差

    等赵绵绵处理好了, 徐长索才回过身。

    他本来就长得很高,走到赵绵绵面前,赵绵绵因为腿上很痛, 撇着腿坐得乱七八糟, 目光要抬起,才能平视他的腰。

    徐长索的眼睛很黑, 像月色下的旷野中一口冷静的湖泊。

    他用那双冷静的眼睛俯视着赵绵绵,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走开。

    他明明没开口,赵绵绵却无端端觉得自己好像被指责了。

    她下意识地想了一会儿,想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人, 但最后也没想明白,只好将这件事抛到一边。

    在接着赶路之前,徐长索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软垫,放在赵绵绵的马背上。

    有软垫挡着, 赵绵绵不会再被磨疼腿。

    她轻哼一声,踢开路边的枯草,肩膀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像是要炫耀阿妈给自己做了新披肩的小孩子。

    赵绵绵走到徐长索身后, 用突然捉住他的语气开口“小侍卫,其实你很贴心嘛”

    徐长索又很冷静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伸手把她推开,走到自己的马旁边去。

    赵绵绵不在意地哼笑两声, 上手把玩着那个软垫,上面的图案很简单, 但她却连那些绣院里批量出产的、最不起眼的小花小草都看得津津有味。

    大约以前没有看到过这么粗糙的东西吧。

    赵绵绵满意地说“你做得很好, 小侍卫。”

    徐长索收回目光, 整理着自己的物品。

    她真的很自信,仿佛不管谁对她做什么,都必须是理所应当地讨好她。

    她似乎从来没想过,他把软垫给她,只是为了让她闭嘴省点麻烦的这种可能。

    旅途漫长,赵绵绵的时间无处打发,只好对徐长索好奇。

    她总是叫他,小侍卫,徐长索有时候应,有时候不应,全看赵绵绵的后半句话跟的是什么。

    有时候赵绵绵说,小侍卫,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徐长索就不会应她。

    更多时候赵绵绵说,小侍卫,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徐长索勒住马,翻出干粮递过去。

    赵绵绵看了一眼那包干粮,又是饼,全都是饼。

    她气得一把打掉那个布包,若不是绳子没有解开,里面的饼子一定会掉在草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噎嗓子吗我今天嗓子疼,想咳嗽,一定是因为你总给我吃它”

    赵绵绵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说着极其没有道理的话。

    徐长索腮帮动了动,弯腰把那个布包捡起,一言不发。

    他转开脸,视线落在阴云遍布而显得有些幽黑压抑的丛林里。

    赵绵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有点发憷。

    她肩膀颤颤,靠近他,像是要认怂一般,声音变小了些,语气还是很高傲,说“喂,你生气了吗”

    徐长索不答话,黑色的双眸里没有一丝情绪。

    赵绵绵忽然抖了一下。

    她又看了一眼那黑压压的林子,抢过徐长索手里提着的布包,放在脸前呼呼两下,拍了拍外面的布,说“会不会太小气了一点,你看,我又没有真的弄脏。”

    徐长索这才慢慢把视线转回来,落到她身上。

    “我在找果子。”

    “原来在找果”赵绵绵长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故态复萌,“可是,我也不喜欢吃果子。”

    徐长索大约是真的觉得她得寸进尺,皱起眉头,垂眸看着她。

    赵绵绵迎上他的视线,话说到一半就拐弯,改口说“去吧去吧,多摘点果子回来哦。”

    徐长索沉着脸,迈开步子走远。

    他回来时,怀里兜满了野果,用自带的水粗糙清洗了一遍,自己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味道果然一般。

    但胜在水多,也不至于难吃。

    徐长索把果子分了赵绵绵一小半。

    他瞥见赵绵绵裙摆上破了一点,那只绣出来的白色兔子丝线松了,耳朵不见了一只。

    注意到徐长索的视线,赵绵绵也低头看了一下,才发现“啊我的裙子什么时候钩破了。”

    徐长索立刻收回目光。

    否则,他怀疑这个赵绵绵会把裙子的事也怪在他头上,叫他替她补裙子。

    要从京城到陛下指定的那座庵院,带着一个不善于长时间骑马的人,最快也要半个月。

    徐长索为了节省时间,翻山越水,走得最近的路,晚上自然只能宿在野外。

    一堆篝火,一个包袱,他可以枕到天明,早已习惯。

    但赵绵绵显然还没有习惯。

    眼见着天快要黑了,前方还是绵延不绝的路,一处烟火人家也没有看到。

    赵绵绵先前的气势也不见了,有些可怜地问“客栈呢旅店呢至少,得有一处农屋吧。听说,有的农屋里也有温泉的。”

    徐长索差点冷笑了一声。

    他看了眼擦黑的天际,黄昏和黑夜的交界线很快不再分明,才开口说“休息。今晚就睡这儿。”

    “睡、睡这里”赵绵绵不可置信。

    她转了一圈,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时不时从林子深处传来几声因为距离遥远,而被拉得声调诡异的鸟啼。

    “你是疯子吧”赵绵绵跳脚,像是根本无法理解,不在屋宇之下,怎么可以睡人。

    “这里怎么睡要是,有老虎怎么办,还有,我听说有的鸟也会吃人。”

    她问了一连串,徐长索才勉强解释了一句“我会守夜。”

    原本,徐长索以为她还会继续纠缠不休,结果赵绵绵听到他这句话后,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张了张嘴,又闭上。

    最后只说“那你一定要认真守喔。”

    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没有规律,却很助眠。

    赵绵绵蜷缩着躺在一侧,徐长索坐在另一侧。

    他余光瞥见躺着的赵绵绵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动,便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却发现,赵绵绵是弓着脊背,蜷着双腿,把手指放在身前,认认真真地比划着。

    赵绵绵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似乎是念给她自己听,却被夜风吹过来几句,叫徐长索也听了个清楚。

    “这儿是门,这儿是窗,哇好大的屋顶,好豪华的宫殿”

    徐长索一阵无言。

    她骗起自己来,怎么比三岁的孩童还认真。

    徐长索丢开手里转着的一根草茎,双手朝后,撑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以天为盖,以地为被,他从前就知道这句话,只是,从未有过这样的雅兴。

    篝火那端,赵绵绵偷偷瞥了他一眼,刚刚还在比划的手指悄悄伸进衣袖里,扯出一块薄薄的布片,上面扎着一根绣花针。

    针眼里穿着一根白色丝线,布上已经绣好了几个字,虽然动作仓促,笔画有些潦草,但也能够让人看得清。

    赵绵绵偷偷绣完了最后几个字,低头将丝线咬断,把布片收进里衣,绣花针藏好。

    徐长索还在看着夜空。

    安静的夜风,乏味可陈的场景,跟他在宫里训练的夜晚、被师父师兄带着出任务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脑袋空空了一会儿,明明赵绵绵就在他旁边,他却开始想起了赵绵绵这个人。

    无礼,是她的基础。

    此外,还有愚蠢、轻信、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乐观。

    皇上和赵绵绵说话,徐长索听了全程。

    确实,在陛下的话里,的确是没有明说是要流放这位郡主,但是,抄家后被赶去一座偏远庵院,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赵绵绵自己就想不到吗

    她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还在幻想着豪华殿宇、单人温泉。

    骄纵的尽头,果然是愚蠢。

    周围没有肉眼可见的危险,徐长索散漫地想。

    她的亲人去世了,为什么她不伤心

    徐长索眼前又出现她身穿红裙站在一片废墟上的场景,赵绵绵当时甚至还对他笑得出来。

    难道,亲人对她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

    徐长索厌恶地闭了闭眼。

    像赵绵绵这种人,他见过太多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要什么就有什么,养尊处优一辈子。

    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倾注了太多的完美,反而被这些“完美”烈蚀出一个空空如也的大洞,将表面那层浮华给揭去,就会发现它内里空得甚至听不到回音。

    他们的眼里永远只有自己最重要,不把别人当人,甚至连亲人的死亡,也无法在他们心头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随手可以舍弃的、不以为意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多么触不可及的宝藏。

    徐长索想,他见过很多心狠毒辣、至蠢至坏的人。

    而赵绵绵,在这之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天快亮时,徐长索合眼睡了一会儿。

    等清脆鸟啼传来,他便立即睁开眼,走过去用剑鞘在赵绵绵背上推了推。

    赵绵绵卷在她的外衣底下,上面还盖着徐长索唯一带着的那条毛毯。

    她睡得很沉,大约现在这个时辰,并不是一个贵家千金该起床的时辰。

    但徐长索懒得管这些,他惦记着赶路。

    早些把赵绵绵送去目的地,他便可以早些交差。

    赵绵绵昨天放在身前的手现在软软地搭在脸颊上,像一种没有安全感的毛茸动物,要闻着自己的手才能睡着觉。

    徐长索催她,她勉强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但也不像回应,完全是无意识的声音。

    徐长索渐渐不耐烦。

    冰冷的剑鞘从赵绵绵的背后移到身前,慢慢指向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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