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出走

    徐长索平静地看向赵绵绵, 表情平静,眼神也平静,只有声音在最开始的一两个字时, 有些微哑。

    “不要胡说。”

    赵绵绵说“云是软的, 石头是硬的, 我从来不胡说。徐长索, 你也喜欢我吧”

    徐长索收起匕首, 走到一旁去清洗匕首上沾着的鱼鳞。

    她就是在胡说,一天到晚,要不是他勒令禁止,她那张嘴就不带停的。

    一天说那么多句话, 里面总有废话, 有假话。她刚刚说的那句, 不是废话, 就是假话。

    徐长索抿着嘴,用力在河边的石头上磨匕首。

    赵绵绵哒哒的脚步声从后面靠近。

    “徐长索,你怎么不说话”

    徐长索颈背有些发痒,握着匕首的手心有些发麻。

    他闷声道“说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徐长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喜欢。”

    “怎么会这样”赵绵绵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她在街边小摊上玩套圈没有套中那样遗憾,“那你要说说,为什么呢”

    徐长索隐晦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喜欢她要说的话, 肯定是要数落她的缺点。

    她听了难道不会生气吗, 怎么还追着问。

    徐长索嘴巴闭得更紧, 比刚才还不爱答话。

    赵绵绵却掰着指头算起来。

    “不对, 我觉得你很喜欢我的。”

    “你给我做早餐, 给我买烧鸡, 买新衣服, 帮我烤鞋子,还救了我一命。”

    “徐长索,你骗我吧,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徐长索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他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不是也能把喜欢不喜欢的话,这样寻常地挂在嘴边。

    他听着脸很燥,身上也很热,盯着流淌的河水,甚至想要跳进去躲起来。

    他喉咙也很干,不停地吞咽,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只是,我的职责。”

    他说出这句话,好像找到了某种令他能够站稳的根基,继续解释“我只是完成责任而已。”

    赵绵绵的手原本托在自己脸颊上,软软的手指头在脸颊上点着,饶有兴致地盯着徐长索,等他的回答。

    他说完之后,赵绵绵的动作顿住了。

    手慢慢地放下来,那张明妍的脸上,表情也逐渐地回落。

    徐长索没看见过赵绵绵这样的表情。

    好像霞光褪去,傍晚走进黄昏,林中透明发光的鹿失去了光源。

    赵绵绵忽然起身走开。

    徐长索心里莫名一紧,视线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刚想开口叫她不要乱走,却发现赵绵绵只是走到三丈之外,搂着她自己的包坐了下来。

    “”徐长索不能再教训她,只好沉默下来。

    那天早上的鱼汤赵绵绵没有喝,她在鱼汤煮好前先吃完了饼。两条鱼,全都让徐长索一个人吃掉。

    他不习惯浪费,喝汤喝到饱得有点难受。

    徐长索带着赵绵绵进城,仔细挑了一间干净的没有危险的客栈,付完钱转身,就看见赵绵绵背对着他关上门。

    徐长索捏了捏掌心,被掌柜提醒几次,才记得收回找余的铜钱。

    天色渐渐变黑,徐长索坐在大堂,目光复杂地看着赵绵绵住的厢房。

    以前,即便是赵绵绵刻意为了表现“乖巧”而尽量沉默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样,一整天不说话。

    终于等到小二提着食盒路过,是要送到厢房去的。

    徐长索起身站起,拦住小二“给我就可以了。”

    他敲开赵绵绵的门。

    敲了三下,赵绵绵就把门打开了。她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就快速地垂下,伸手接过食盒。

    “你想要什么”徐长索有点急促地开口,赶在她重新关门之前。

    赵绵绵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

    “你今天,没有捣乱。”徐长索抿了抿唇,“按照约定,我应该给你奖励。”

    赵绵绵表情有些发愣,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

    她低着头说“再说吧。”

    门再一次在徐长索面前关上。

    徐长索闷闷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这会儿大堂里没什么客人,用饭的散了大半,只剩三两桌在喝酒。

    跑堂的小二看见徐长索一个人游魂似的经过,赶紧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壶酒。

    “大人,刚温好的。”

    徐长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掏出一串铜板照顾了他的生意,剩下的就当做赏钱。

    徐长索不常喝酒,也不爱热闹,拿了酒壶,纵身一跃,翻过墙篱爬到屋檐上去,一个人静静坐着,揭开了酒壶盖。

    他头顶的月亮缺了一半,被一圈云层笼罩着。徐长索仰头喝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从齿间到舌根,这酒的确很纯。

    他想不明白赵绵绵为什么要生气,难道她之前说的是真的

    可是赵绵绵喜欢他什么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刚认识赵绵绵不久,马上就要和她分开了。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又能如何。

    徐长索那天晚上第一次喝光了一壶酒,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很难喝醉。

    他回房歇息,第二天对赵绵绵的态度一如往常。

    “赵绵绵。”天光大亮的早上,他去敲赵绵绵的门,却迟迟没人来开。

    徐长索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扉,里面竟然没锁,一推而入。

    并不算大的房间一览无余,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也口朝下覆着,不知道是小二来收拾过,还是昨晚本应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动过。

    徐长索心头紧缩,转身朝门外疾步走去,在经过大堂时,却停了下来。

    他急匆匆要去找的人,正坐在一张四方桌边,旁边摆着一只吃空的面碗,面前还有刚洗好的葡萄。

    送葡萄给她的小二殷勤备至,赵绵绵用嫩白的手指捻下一粒葡萄,朝那小二弯眸笑了笑。

    徐长索迈开大步走过去。

    赵绵绵余光瞥见他过来,收了笑意,指了他一下,懒懒地对那小二说“喏,就是找他付钱。”

    小二听到这话,更加殷勤了,对着徐长索一个劲地喊大人。

    葡萄虽不珍稀,但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在外面吃得起的。

    原来是花他的钱买的。

    徐长索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拿出钱袋,让小二自己数钱。

    赵绵绵扭开脸,朝向另一边。

    徐长索问她“今天起这么早我去你房里看,都没看到人。”

    赵绵绵扭回头,打量着他“你以为,我偷偷跑啦”

    徐长索闭口不言。

    他确实有一瞬这么想过。

    但事实上,更长时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是他以为赵绵绵因为昨天的谈话而生气,使性子闷不吭声地离“他”出走了。

    赵绵绵哼的一声。

    “放心吧,我不会偷偷走掉的。毕竟,护送我,是你的职责。”

    赵绵绵很强调后面两个字。

    徐长索知道,她是故意拿他昨天说过的话在堵他。

    可是赵绵绵越这样,徐长索却偏偏越是生不起来气。

    他们两个吵架了,气氛沉闷得发僵,赵绵绵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很多话想对徐长索说。

    又过了几天,前面没有热闹的地方,只能走山路。

    徐长索本不想走夜路,赵绵绵却一反常态,要求说,她睡了几天客栈,不想再睡外面,不如快点赶路。

    徐长索只好同意。

    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徐长索在前面探路,不小心从山崖边滑了下去。

    他抓着藤蔓勉强维持,还在找落脚点,赵绵绵循着声音跑过来,用尽全力把他拉上来。

    赵绵绵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仍然很不讲道理。

    她说“你救我,那是你的职责。可我救你,并不是我的职责,所以现在你欠我一条命。”

    徐长索单膝支起,看着她不说话。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报复他那句话。

    其实现在徐长索也已经隐隐觉得,自己那时不应该说,对她好,只是职责。

    赵绵绵当晚吃饭、说话,都如常,直到找到地方休息时,赵绵绵习惯性地往那边侧躺,压到受伤的手臂,才冷不丁疼得嘶嘶抽气。

    徐长索对伤口再了解不过,他立刻从三步远的地方弹起来,捉住赵绵绵的手检查。

    她养尊处优,身上到处都是绵软的,可手臂也从来没像那天一样,软得像面条。

    赵绵绵被他掐住受伤的手臂,痛得眼泪都冒出来,凶恶地拍开他,好像这手臂是他捏痛的。

    事实上,赵绵绵也的的确确是因为他才要挨这份痛。

    徐长索替她治疗,涂药,撕下布条固定好。

    伤势得到处置,赵绵绵好像也忘记自己受伤的事。

    她数着不远处的萤火虫,哼着歌,像是在安抚自己,只是因为疼痛,还是一直睡不着。

    徐长索忍不住,也一整夜没睡,隔三差五地问“手臂如何”

    一开始,赵绵绵还应答他两句。

    后来就开始不耐烦“你烦不烦啊睡你的觉,我的手臂,关你什么事。”

    徐长索默默看着她,没说话,视线却很柔和。

    她的骄纵其实一直都不讨人厌,像是一层外壳,连她的温柔都藏在里面。

    她想说她的伤势与他无关,叫他不必再记挂,但是徐长索发现,他记挂着赵绵绵受伤的手臂,似乎也并不是因为感激或愧疚,而只是因为她受伤了这件事而已。

    徐长索在赵绵绵凶凶的目光中,依言合上眼。

    他闭着眼,眼前又出现赵绵绵,对他重新说了一遍,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徐长索在想,自己这一次该怎么回答呢。想着想着,他渐渐就睡着了,梦里好像赵绵绵骑在他的脖颈上,趾高气扬地指挥他,要往哪边走。

    徐长索明明知道赵绵绵指的路不对,可是在梦里他纵容了赵绵绵,顺着她指的路走过去,是一片鲜妍嫩黄的花海,他轻轻呼吸了一下,原来那片嫩黄色全都是停在花瓣上休憩的蝴蝶。

    黄色的蝴蝶被他的呼吸声打扰,展翅飞起,扑簌着朝他和赵绵绵包围过来,花海露出了各种各样鲜艳的底色。

    梦里,赵绵绵好像想躲那些蝴蝶,在他的脖子上没坐稳,马上要摔下来,狼狈得左右摇晃,还在大喊他的名字,像是求救,又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把她扶好。

    徐长索醒来时,是被自己的笑声吵醒的。

    他是很不爱笑的一个人,居然在梦里笑出声。

    徐长索抹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却发现离他不远的树下,没有了赵绵绵的踪影。

    赵绵绵习惯赖床,哪怕在外面露宿,也要睡到阳光照得眼皮发烫。

    她睡觉时喜欢背上靠着东西,所以总是挨着树,挨着石头,把自己紧紧地裹好,手指放在脸颊上。

    可是现在,树下的地席还好端端摆着,唯独没有赵绵绵的影子。

    徐长索神情空茫,朝前走了两步,周围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的窸窣声。

    落叶有被裙摆扫动过的痕迹,小巧的足印踏着软泥跑向林间深处。

    赵绵绵真的偷偷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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