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焕之前不是没见过猫, 但是从没养过。
他也不认为自己对这种小东西有兴趣,直到摸过它、被它的小牙齿轻轻地咬过,被它清澈灵动的眼睛注视过。
人和猫之间有一种奇妙而特殊的关系,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时候, 彼此之间不会多看一眼。但是一旦摸了它柔润的皮毛,被它用舌面舔过,就好像签订了一种神秘的契约, 心中的怜爱被激发出来, 非要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去呵护它不可。
陆鸣焕飞奔回去, 拿来一兜子小鱼干,一条条捧到小猫面前时, 便是怀着这样的激昂。
反倒,这猫虽是黎世子的,黎世子却并不对它有多么特殊的喜爱。
在陆鸣焕趴在小猫面前不动弹的时候,黎世子穿戴好了新衣, 对他道“过几日, 我要去图尔厄大会, 要一直待在草原北部。”
陆鸣焕趴在地上忙着摸小猫的头顶,撇撇嘴“去呗。不过, 要我说,真不明白你去参加这个有什么意思。图尔厄大会是草原上勇士的集会, 我们是中原人,年纪又小,哪里打得过草原的武士。别以为你身份尊贵,去了那里, 一样也是要吃苦头, 肯定一拳就被揍趴下。”
黎世子轻轻笑了一声“吃苦头, 我倒是不怕的。”
陆鸣焕没再说话。
他其实觉得世子比自己自由,世子虽也是独子,而且同他年纪一般大,但该做什么,想做什么,世子心里好似都有本明账。
而他,成日被管着,这也不可,那也不许,以至于做许多事之前,还未动手便先要怀疑自己,这样对不对、行不行。
两个一般大的少年成日玩在一处,也少不了偷偷在心底与对方比较。
一对比,就容易烦恼。
这样的烦忧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陆鸣焕心底,往日都要沉甸甸地压他好一阵子,让他觉得闷闷的出不得气,不过今日,他一心玩着小猫的爪子,即便有所烦忧,也很快被抛到脑后去。
到了饭点,草原上零零散散的帐篷都开始冒起袅袅青烟,草地绵延连着天际,青绿的草线与橘红的天际相接,戴着铃铛的羊群沿着这条相接的线慢慢走回来,少年也与玩伴大声告别,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只是不巧,一进门,陆鸣焕就撞上了父亲。
父亲身边跟着的是一位门客,陆鸣焕一直叫他向叔。向叔功夫不高,却很会读书,常想出许多好听的词来夸陆鸣焕,说他是不输于陆将军的少年人杰。
陆鸣焕觉得向叔对自己很欣赏看重,在他面前总是腰板也挺得更直些,想做好给他看。
陆父看见了陆鸣焕,脸就耷拉下来,眼神也严正地摆着,问“去哪儿了”
“找世子呢。”
这是寻常的事,陆父也没有多问,只是又看他一眼,说道“做了什么,大白天笑嘻嘻的。”
陆鸣焕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笑呢,只满脑子想着小猫的事。
他心里想着那只小猫,觉得可爱极了,有种冲动想要告诉父亲,心想父亲也一定会喜欢。
陆鸣焕便忍不住高兴道“玩儿小猫了。”
谁知,听见他这话,陆父脸上唰然多了一层怒气,他嘴唇上方的肌肉皱起来,显出一种鄙薄嫌弃的神情,用打量瘟疫病人一般的目光在陆鸣焕身上扫了一圈,呵斥道“玩儿猫还不去洗干净”
被吼了,陆鸣焕缩起肩膀,抖了两下。
他茫然地抬起头,还没明白过来自己哪里做错了,就已经看到父亲嫌恶、憎恨、凶恶的表情。
他又看向叔。
向叔在一边也是轻轻摇头,劝着陆父不要太生气,孩子还小,不懂事。
陆鸣焕觉得痛苦。
被父亲否定已是家常便饭,可向叔也当着他的面为父亲说话,更让陆鸣焕感受到被背叛。
他低着头跑远,还能听见父亲在身后数落他“猫有什么好玩的,没出息”
陆鸣焕气得摔了一书架的书,不过很快便有婢女来替他收拾,所以他的这点小小怒火,恐怕都不曾传递到父亲那里。
但他毕竟年少,心事很轻,睡一觉起来,忧愁第二天就无影无踪。
一睁眼,陆鸣焕又惦记着那只小猫咪,忙不迭地跑到黎世子帐子里去看。
晨光很好,黎世子坐在门口,正用一个牛皮水袋给小猫咪喂奶喝。
小猫被他抱在怀里,四爪朝天翻着,圆滚滚的眼睛睁着看人,用力地啜吸牛皮袋里的奶水,两只耳朵一抖一抖的。
陆鸣焕奔过去的脚步渐渐放缓,顿在一旁静静地看。
等到小猫喝完奶,被放下来,陆鸣焕才伸手小心地摸了一把。
小猫却不理他,迈着毛茸茸的小短腿蹒跚着朝黎世子那边走,伸出粉粉的爪子,想要去抓世子的鞋履。
陆鸣焕把它拎了起来,抱在自己膝盖上,戏谑地说“找他干什么他不要喂你了,我来喂你吧。”
少年的膝盖对小猫来说有点太高了,小猫想要跳下去,可是一时之间却不敢动弹,只好冲着黎夺锦的背影喵喵叫。
陆鸣焕有些心酸,撇了撇嘴。
他心想,平远王对世子,才真真像对命根子一般,想必世子把这只小猫捡回家里来养,平远王是一定不会骂世子的,凭什么他做什么都不行
不仅要被骂,小猫还不喜欢他。
陆鸣焕吸了吸鼻子,趁着小猫没有挣扎,又多摸了一会儿。
小猫奶声奶气的,因为太小了,走路都走不稳,叫了一会儿没力气了,就甩甩脑袋,颤巍巍地在陆鸣焕大腿上踩来踩去,一不留神还跌了几步,软软轻轻地撞到陆鸣焕胸口。
陆鸣焕呼吸停了停,心里一阵痒又一阵软,双掌把小猫托起来,简直想贴着脑袋用力吸几口,但想到父亲的警告,终究还是放弃。
过了几日,黎世子去参加图尔厄大会,来照料小猫的,除了被世子留下的赫仑,就只有陆鸣焕。
陆鸣焕本以为,世子不在,这是跟小猫拉近关系的好时机,可没想到,他学着世子的样子,喂给小猫一模一样的奶水,它却不肯喝了。
无论陆鸣焕怎样哄它,它都只是恹恹趴着,原本明亮清润的眼睛也半阖着,趴在地上角落里一动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吃东西了”
陆鸣焕焦急得快要把头发都扯光,叫人去河里捞新鲜的细带鱼,那种鱼肉质鲜韧,又无骨少刺,是库库河里最美味的鱼。
鱼肉剁成肉糜,送到小猫面前,它还是不感兴趣,甚至连赏脸闻闻都不曾。
前几天,还绕着世子的裤脚满地跑动的小猫,世子一走它就不吃不喝,陆鸣焕又气又急,却对小猫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猫的脊背,它的确不反抗他了,但是它也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搭理了。
这么小的猫,不吃东西怎么能活陆鸣焕急得连连派人去草原北部催黎世子。
“叫阿锦快点回来,他不来喂,猫不肯吃东西。”
赫仑几次劝他,说小猫是生病了,已经叫人去请部落里的兽医,过两天就会到。
陆鸣焕不信,他坚定认为小猫是因为太过认主,主子走了便不吃不喝,要活活饿死。
两天,陆鸣焕一直魂不守舍地蹲在小猫这里,兽医没到,小猫却已经没了呼吸。
陆鸣焕捧着小猫的尸体嚎啕大哭,涕泗横流,陆父知道了,赶来提着陆鸣焕的领子大骂“世子在图尔厄对战,你呢,在这里撒泼,哭得这么难听,草原上七里八方的勇士都要赶来笑话你。”
陆鸣焕被倒提着领子,脸憋得通红,还在嚎哭。陆父把他提回家去,陆鸣焕还不忘把小猫的尸体放回窝里,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嘱咐赫仑“要让世子回来,亲手安顿它”
那只小猫,不会愿意别人碰它。
陆鸣焕被陆父关在家中,又过了两天,世子才来找他。
世子衣冠上已经挂上了几枚闪亮的勋章,那是他在图尔厄获得荣誉的证明。
而陆鸣焕像个脓包,窝在床上擦着通红的鼻子,嘴唇上方鼻涕反复风干,那一块儿都已经给擦破了。
世子站在门边,叹了口气,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自责。你别怪自己了,兽医诊出小猫本就带着猫瘟,体质太弱,发病太快了。”
陆鸣焕又吸了吸鼻子,不愿意再听这些话,钻进了被窝里面去。
他在心中想,他怪的人明明是世子啊,如果世子早点回来,没有去和什么勇士对战,小猫就不会不吃东西,就不会死了。
可是世子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呢他可是尊贵的、做什么都不会被骂的世子啊。
世子眼里只有荣誉,只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会体会他的伤心,也不会怜惜一只小猫。
难怪世子明明是平远王的儿子,父亲却那么喜欢世子,总是把世子优秀挂在嘴边,他们才是一路人。
陆鸣焕捂紧被角,把自己蒙在黑暗中,心中空空荡荡,好似独自坐在一叶舟上,荡在黑海中,飘摇无际,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独。
不过,小男孩之间,哪怕有芥蒂,又能吵多久的架
没过几日,陆鸣焕又放下了别扭,继续和世子一同骑马逐鹰,长大之后,这件事更是仅仅变成了陆鸣焕和玩伴之间的一段幼时回忆而已。
但童年的经历总是会在人的心理潜意识中埋下导线,乃至于以后所经历的人生,都好似命运之中冥冥的注定。
彼时的陆鸣焕又怎么会想到,他的情窦初开,也与此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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