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陆鸣焕

    再长大一些, 父亲回京述职,陆鸣焕也跟着被带回去。

    那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年郎,面似宝玉, 少年散漫的神情中,自带一种风流倜傥。

    这般容貌, 在一院子的姐姐妹妹中很受欢迎。

    陆家就他一个独苗, 又被陆父带到了那风沙漫天的荒凉地段去,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请他去吃酒的宴席自然是络绎不绝。

    许久不见的姐姐妹妹们也热情许多,带着他扑蝶、酿桂花酒, 醉倒在满是馥郁花香的庭院中, 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 就寻着那花蜜做的口脂, 挖下来一块吃进肚里。

    他过了一段极风流荒唐的日子。

    这种日子,是父亲不允的, 可父亲如今没心思管他。这种日子, 更是黎世子不曾经历过的,世子家,只有一个貌美若仙的胞姐, 哪里有这样热闹的情形

    在姐姐妹妹的围绕奉承中, 陆鸣焕不仅初次尝到了违逆父亲的快乐, 更尝到了对比世子的优越感。

    陆鸣焕便沉溺其中, 越长越成了一个纨绔, 直到与那人初见。

    她出现得不经意, 身形那样纤弱, 双瞳澄澈透亮, 又带着天生的无辜和清冷, 像一只无意出现在他视线中、甩着尾巴经过的小猫。

    哪怕他独自个儿在这边心潮澎湃、涌动不止,哪怕他费尽心思地示好,送上自己所能想到的藏品,哪怕她也已经轻轻伸了爪子从他这里接过上贡的鱼干,她却也还是甩甩尾巴,立马又转身走开,对他不屑一顾。

    最难讨好,偏偏又让你觉得理所应当。

    最容易讨好,可偏偏能讨好她的那个人不是你。

    看着她在黎夺锦怀中乖巧温软,许久不曾在陆鸣焕心中出现过的嫉妒又再次翻涌了上来。

    凭什么总是黎夺锦先得到

    可这一次,他不再是幼时那个单纯的孩童,只知道将猫崽捧在手心,用目光看着、用气声赞叹着,连多摸一下都是小心翼翼。

    他现在有力量了,人人称他小将军。他还学会了主动靠近,主动占领,果然不出所料,又被“小猫”伸爪子挠了,却还是乐此不疲。

    他享受着这样的乐趣,哪怕只是逗逗阿镜,看她背对着自己发脾气,也很高兴。

    偶尔她也会主动过来找自己,那般滋味就更加妙不可言。

    但陆鸣焕终究不会就这样满足,他渐渐地想将阿镜据为己有。

    这个欲\\望冒出来的时候,陆鸣焕才猛然察觉,他的力量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强壮。

    他要怎么把阿镜带回家里去

    小时候,父亲会因为他摸了小猫就对他嫌弃怒骂不止,一只自己喜欢的小猫都无法带在身边,他又要怎样带上一个阿镜

    陆鸣焕愁闷不已。

    他跑来黎夺锦这里,本就是为了躲开父亲喋喋不休的教训,想找个安身之所,清空自己的郁闷。

    可没想到,因为心中多了无法出口的诉求,这郁闷却反而越累越深。

    更何况,这小猫并不喜欢他。

    童年时的忧愁再一次回到了陆鸣焕的身上,而这一次陆鸣焕发现,即便他长大了,强壮了,也多学了许许多多的知识和本领,却还是找不到办法来抵抗这种忧愁。

    为什么他喜欢的,永远不喜欢他

    为什么他总是比不过黎夺锦,为什么,他的生命中总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可以、不可能。

    陆鸣焕对阿镜的喜爱,像是被封在坛子里的雪里蕻,被她忽视的嫉妒和空虚,就是封坛的木塞,沉闷的时日久了,虽然依旧美味,却也酒化出了一些心有不甘的怨恨。

    所以他故意叫阿镜同自己出门,就好像人终于发起怒来,伸出双掌,将一只不屑于理睬自己的小猫咪困在身边。

    他总觉得阿镜不喜欢他,阿镜嫌弃他,自顾自地感到不忿,想不明白为什么。

    可阿镜救了他,在危难之时,豁出命去救了他。

    这下,陆鸣焕欠阿镜的,又哪里是一句喜欢说得清的

    原本就是他强加在阿镜身上的喜欢和贪念,他独自个儿整了一腔的愁肠,阿镜却是实打实地为他受伤流血。

    陆鸣焕失魂落魄地反问自己,他在做什么他给阿镜带来了什么

    除了他自以为是的喜爱和不甘心的不满,还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吗

    陆鸣焕从没有一刻那么深刻真挚地觉得,父亲说得对,他就是一个废物、一个累赘。

    他再也无法逃避,回到京城从最艰苦的兵械练起,等到可以独当一面,阿镜已经死了。

    命运在他身上反复重演,陆鸣焕终于隐隐有了一种悲哀他或许只配如此。

    当年他不敢开口跟黎夺锦要那只小猫,不敢违抗父亲将小猫带回来照料,他只是被动地寄希望于黎夺锦会照顾好那只小猫,结果最后只能亲眼看着它死掉。

    而对阿镜,他也没敢豁出去地去讨好,他自恃身份,希望阿镜能够像亲近黎夺锦一样,主动地走到他身边来,最后只能失去了所有的机会。他没有当机立断地把阿镜带走,心中觉得自己错了,行动上也就跟着放手,觉得只要自己变得更优秀,阿镜就会在黎夺锦这里等他回来。

    他总是想得太好、做得太少。

    黎夺锦说得没错,他被娇惯坏了,以为世界上的宝贝都应该要到他这里来,若是不给他,便要着恼,向他人身上找错处。

    他大约只配如此。

    阿镜死后,他跟黎夺锦闹到断交,几年不曾来往。

    他常年驻守军中,可对黎夺锦的事,也不是没有听闻。

    他照样练兵、出征,每日守着军中的清规戒律,看似无比正常。

    可当他听说黎夺锦半死不活,做些疯疯癫癫的事,自己的手掌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不痛苦吗可他哪里有像黎夺锦一样发疯的权力。

    黎夺锦和阿镜有主仆之恩,有生死的羁绊,有纠缠的爱恨。

    他有什么

    他只是阿镜的一个过客,像一只已经有了饲主的小猫,或许会认得给自己喂过一段时间小鱼干的过路人,但她从不会为了过路人而等待、停留,她只会等待自己认定的主人,其他人在她眼中,皆是虚妄。

    他只是一阵虚妄,哪里来的资格为阿镜念念不忘。

    他应当尽好一个不相关的路人的职责,像个清醒冷静的旁观者一样,不耽溺于痴嗔爱恨,去寻找新的喜欢的女子;像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再次将与阿镜有关的情绪封存在酒坛之中。

    他打胜仗,封地,进爵,父亲为他骄傲不已。

    黎夺锦自封于宅院之中,求神拜佛,终日郁郁,为了一些飘渺的感情浪费时光。

    他和黎夺锦的处境,与小时候相比,完全颠倒了过来。

    可他为什么并不觉得快活

    为什么,他对黎夺锦还是会羡慕

    门外老树被冷风卷过,吹落一地枯叶。

    陆父在院外送客,盈盈笑语声传过院墙,已经变得模糊。

    陆鸣焕如今再也不需要依靠逞强来违逆父亲了,可是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连续值了几个大夜回到家,陆鸣焕躺在枕上,手臂横在额前,双目却清醒无比地睁着。

    从宫中消失的谢菱,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

    他曾用着描述世间常理的口吻,告诉自己,世上女子千千万,讨他喜欢的,何止阿镜。

    可最后他找来找去,找到的还是阿镜。

    原来,其实每次都是一样的。他不是没机会。

    只是他不配。

    陆鸣焕苦笑一声,缓缓闭上眼,渐渐沉入梦境。

    他嫉妒过黎夺锦有阿镜入他的梦,而现在,他也终于能梦见阿镜。

    梦中,他和阿镜初相见,他没有强忍好奇,没有矫揉造作的试探。

    他循着本心,温柔而喜悦地接近,阿镜也没有躲闪,回过头,用澄澈如镜湖的、能倒映出他身影的双眸迎接。

    在梦中,他纯粹坚定,没有再为得失恐惧、飘摇不定,阿镜也一直在他身边,被他好好地保护着,直到他们都变成两鬓苍苍的老家伙,也还是很快乐。

    人生若只如初见。

    往事若只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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