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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曾料到, 一场风波到最后,竟然是秦王亲自来了
一小队护卫浩浩荡荡步入学堂前的广场,把看热闹的人都引了出去, 只留下了出面斥责的中年士人。而秦王政则是不等赵维桢招呼,拿捏着漫不经心地架势,直接撩起衣角坐到长案之后。
少年国君面无表情地翻了翻长案上摆着的试卷“这是你儿子的”
中年士人猛然回神。
对上秦王政冷淡的凤眼,哪怕对方不过是个青春期少年, 士人也察觉出一股莫名的压力落在背后。他赶忙行礼“回秦王,是。”
秦王政“算术太差。”
士人“”
秦王政放下试卷, 漠然出言评价“儿不学, 父之过。是你教导无方。”
一时间, 中年士人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硬着头皮回应“是。”
赵维桢站在一旁, 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失笑出声。
在这般紧张的氛围里,她一声轻笑更让空气中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情绪。
真不怪她只是嬴政如此行事, 如此姿态, 如此神出鬼没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是太像秦昭襄王嬴稷了
怪不得太爷爷唯独和这位太孙投缘,大魔王带出来的小魔王,如今也是初见端倪。
“你方才说,夏阳君与秦相国的权力比寡人要大。”嬴政好似满不在乎, 随意道“说说看,夏阳君的权力比寡人大在何处”
士人“”
这就算白送对方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秦王政面前造次。
摆明了秦王政是来为夏阳君撑场面的, 他能出言斥责夏阳君不是, 若是出个意外, 甚至能落下一个直白谏言的美名。但在秦王政面前说他被权臣压了一头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谁能想到, 自己找茬,竟然把本尊引来了呢。
可士子不言,赵维桢有话要说。
“孟隗不懂。”她开口“先生今日到学堂来,究竟有什么诉求”
士人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敢与秦王对峙,却是敢和夏阳君呛声的。
“是你居心叵测”
“慢着。”
赵维桢却是一抬手,平静地打断了他酝酿好的长篇大论“我是问你,你究竟有什么诉求。”
士人愣了愣。
赵维桢“你说你为你儿讨个公道,我把卷子给你看了,分数也算明白了,倘若你觉得我批改不严格,自己再拿去好好检查就是。一场考试、几分试卷,我自诩明明白白,怎就能指责我到居心叵测上面去”
士人拧起眉头“既是官学,为何要男女同收”
赵维桢“这就居心叵测了”
士人“你你少在这里装糊涂。”
赵维桢又是轻笑几声。
她飞快地抬眼,广场四周空空荡荡,早已为护卫围了起来。
但赵维桢还是扬起声音,好叫广场之外的人听见。
“好,就算我如先生所言,居心叵测、一手遮天,满打满算要培养第二名女子如我一样入朝为官。那敢问先生,我可做了任何不公平的事情”
赵维桢弯下腰,慢吞吞地拿起长案上的考卷。
“即使我要培养女子为官,那她也得有相应的能力才行。”赵维桢掷地有声“女学童的试题与男学童一模一样,她分数考的就是比男儿高,我为什么不要更聪明、更优秀的学生,反而收不如她的
“我若是区别考题,那叫居心叵测。甚至我若是想就此居心叵测,孟隗培养自家女儿不更合适伯姜、仲姜,那是夏阳君和文信侯的女儿
“我亲生骨肉尚且因为不合格而落选,孟隗偏生选一个既不认识、也无背景的女童,假如我当真居心叵测,何必舍近求远”
她言辞干脆、语气郑重,一句一句抛出去,每一句话都让对方的脸色变得比刚刚更显苍白。
赵维桢知道这中年士人肯定是有备而来。
但不巧得很,她也是早就准备好这番话了
“孟隗自以为问心无愧。”赵维桢最终又把话题绕回原点“所以请问先生,今日你大闹学堂,撒泼打滚、出言不逊,如市井无赖一般,究竟有何诉求”
中年士人憋了半晌,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赵维桢也不等她说话。
她这番话也不是针对面前的人,而是对没站出来的人说的。
甚至是,他当众闹一场更好若不是当众,赵维桢又怎么把这番话说给公共场合的围观群众听。
良久之后,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抬起双手,向赵维桢俯身行礼。
“是我冲动了。”
士子缓声道“听闻我儿落榜,我愤懑不已,是为后代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都是有孩子的人,还请夏阳君海涵。”
赵维桢闻言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平日总是笑吟吟地,勾起嘴角,只让人觉得亲切。
“原来是为了孩子冲昏头脑,口不择言呀。”赵维桢笑眯眯地开口“小事而已。”
士子“我向君上道歉。”
“学堂纠纷,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维桢和气道“也用不着道歉,不过”
眼看着士子的神情和躯体都因她和蔼客气的态度放松下来,说到最后,赵维桢的笑意骤然一收。
她话锋一转“你句句诋毁我与相国架空国君、祸乱朝堂,这也是小事吗”
中年士人大吃一惊
他愕然抬头,再触及到赵维桢的面孔时,她已然拧起眉头。
“说。”
赵维桢凌厉道“谁指使的你”
士人“无,无人指使”
秦王政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坐在长案后的少年,虽是笑出了声,但脸上仍然未曾展露出什么表情。他歪了歪头,以指节为枕,托住头颅“寡人倒不觉得,夏阳君办个蒙学、教些不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就只手遮天,骑到寡人头上来了。”
说完,他从长案后起身。
“是否有人指使,不是你说了算的。”秦王政淡淡出言“按秦律查下去,带走。”
这话是对后面的护卫说的。
之后的事情,无非是士子欲图自辩,又为兵卒强行拖走。秦王政无动于衷地转过头,看向身畔的赵维桢“夫人不请我进学堂看看么”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王上请。”
咸阳学堂的院落不大,充其量就是两个现代小学班级的容量再多了,赵维桢也照顾不过来。
她走在少年国君身畔,出言介绍。
“广场中的告示栏,是为了张贴法令政令的。届时可派人在告示前驻留,为平民讲解。”赵维桢说“上面也贴着一些公开课的开课时间。”
“公开课”
“嗯,就设立在广场上,请几个先生来讲一讲秦律秦法、民风民俗。”赵维桢回答。
嬴政点了点头。
他思忖瞬间,开口“寡人看子嬴姑娘是在派发纸张。”
赵维桢回答“是。吕不韦的主意,收了纸张的士人,可写下自己的治国强国之策,若言之有物,可去相国府领百金的赏赐。”
嬴政失笑一声“倒是仲父的风格。”
二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步入了学堂内部。
赵姬监督修葺的学堂,与昔日咸阳宫的院落如出一辙,充其量就是大了一些。
眼下还没开课,院落里空空荡荡。赵维桢与少年嬴政伫立其中,院子里还回荡着他们走路的脚步回声。
“那名士人。”嬴政直接了当“必定有人指使。”
赵维桢一哂。
她一点也不意外。
从怀疑考试舞弊,到斥责女童不可与男童同学,把二者牵连至一处,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我办学堂,不在男女、出身设限,迟早会有人出言攻讦。”赵维桢平静道“甚至是以此污名化我。”
说出身孔子办学讲究“有教无类”,有这位圣贤在前,利益受到侵害的贵族阶级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但他们却可以拿性别指责赵维桢,就像是刚才那般。
嬴政侧头,一双锐利凤眼转过来“寡人以为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赵维桢轻轻勾唇。
她直视着嬴政的双目。
如今少年人长得已比师长更高了,赵维桢选择与他直视时,再也不需要下蹲或俯身。
二人平视片刻,赵维桢放缓声调“我自然是早有准备,王上呢”
嬴政沉默以对。
一句话足以少年明白赵维桢的意思。
那位士人斥责她想培养第二个“赵维桢”入朝为官,是真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维桢都不想成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
少年国君甚至明白,赵维桢期待自己的回应。
于是他低了低头,颇为认真地说“早在邯郸时,寡人就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
赵维桢“什么”
嬴政“同为年轻女子,为何夫人就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而我的母亲却终日惶惶,总是毫无主意呢你们二人年龄近似、出身近似,可在头脑方面却是大大不同。”
赵维桢“”
回想起邯郸的时候,赵姬还会情急之下打孩子呢。
“那时寡人甚至在想,若是夫人是我的阿母就好了。”嬴政说“夫人若是我的阿母,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亦毋须承受母亲的指责和迁怒。”
说到最后,秦王罕见地用了“我”而非“寡人”。
赵维桢不禁动容。
一句“若是我的阿母”,比秦王政赏赐给她的封地、官职,都更来得真心。
但动容归动容,赵维桢脑子仍然很清醒。
“我不能取代你的母亲,王上。”她感激却也冷静道“我至多也只能做你的先生。”
“我知道。”嬴政难得地笑了笑。
谈论起亲人的时候,他仿佛默认了自己并非孤寡。
少年人坦坦荡荡“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生活稳定下来,阿母不再害怕,她就不会再无端指责我、放任我受人欺凌。阿母还会主动识字,问我在学堂上,夫人又说了什么关于秦国的事。”
赵维桢故意揶揄道“这是我的功劳。”
她的语气跳脱,本意为玩笑。但嬴政却是重重颔首“是夫人的功劳,但我意不在此。”
“王上是指”
“太后并非生来聪慧,可她也能学着去上进。从惶惶妇人,到今日主持修葺官学。”嬴政说“既是如此,我想,能为秦所用的女子,理应不止是夫人一人。”
少年国君说到此处,才收敛了眉眼之间的温情。
“若是男子受到教育,可为秦所用,那女子受到同样的教育,又有何不可”嬴政终于说到了自己的观点“如夫人所说,夫人并非对男女偏袒,任人唯能,寡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赵维桢“”
嬴政见她不说话,眉梢微挑“怎么,寡人以为夫人会高兴呢。”
赵维桢还能说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深深行一礼“孟隗谢王上。”
秦王政不是一个拘泥于世俗、传统乃至当世生产力束缚的人,这点赵维桢早就知道。她敢不设限的办学,也是笃定对少年嬴政的了解。
她相信他能从细枝末节方面想明白的,他一直能。
只是,赵维桢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少年嬴政竟然是从自己母亲的改变中得出了结论。
那可是赵姬啊,历史上不曾为始皇帝留下任何正面影响,甚而为了情人与私生子而背叛他的赵姬啊。
赵维桢当年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于心不忍罢了同为女性,赵维桢不忍心就这么抛下赵姬,将其视为弃子丢到一边。
最困难最危机的时候,赵维桢还为自己的心软而后悔过。
而仅仅是一名女性命运的改变,竟然能引起一名未来帝王的认知改变。
“无妨。”
嬴政看出了赵维桢的心情,也不多言,只是抬了抬手“寡人力所能及,但夫人得拿出成绩来。只要人才有用,寡人才不管他是男是女。”
赵维桢苦笑几声“王上都说了,区区一个蒙学,十一二岁能看出什么来”
满打满算十二岁蒙学结束,也就是小学毕业的程度,这还没成人呢
而且就算得到国君的认可,赵维桢也并不乐观。
原因很简单考入蒙学的女童,实际上只有三四个,而且成绩都不怎么样。
赵维桢无非是仗着知晓历史罢了,可她们呢。
她们只能靠天赋,必须比同龄的男孩子更聪明,更天才,更有主见,才得以杀出重围。
想要培养出第二个“赵维桢”,太难了。
就算她努力了,也不意味着会出结果。
“孟隗定会尽力而为。”赵维桢真诚道“横竖要试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嬴政接嘴,“夫人好一君子。”
不了吧
要让孟子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不惮于用离间之道祸祸中原,怕不是要气到棺材板都飞起来。赵维桢啼笑皆非“王上莫嘲笑我”
而后她又道“礼记有云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自古以来皆如此。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愿景白白浪费掉。”
嬴政闻言侧目“夫人这话,寡人不苟同。夫人还不到而立的年纪,仲父亦很年轻,怎就说到人亡了”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只笑。
就因为她还年轻,才要去试试。
也许秦王政不介意用女子,也许他的儿子也不介意,但之后呢总归赵维桢只有一个人,她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社会生产力,也无法以一己之力让秦国彻底现代化,填平男女差距。
但赵维桢还是想努力一把。
万一就能成呢
“王上说的是。”赵维桢温言说“不过我可不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做到死。”
嬴政猛然回头。
对上少年人锐利明晰的视线,赵维桢继续说了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比我与吕不韦更能胜任协助王上的职责。到时候我们不走,就显得多余了。天下之势不停变换,不会有人永远适合固定的位置。”
“秦国的朝堂历来如此,商鞅如何,张仪如何,白起、范雎以及穰侯又如何终有一日,我,或者吕不韦,纵然自身不想,牵扯到各个因素也一定会成为秦国这辆战车的绊脚石。”
赵维桢真挚且诚实地解释“所以,我才希望多多为秦国招揽一些人才,多多培养一些年轻的苗苗。”
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嬴政没说话。少年人稍稍蹙眉,一双凤眼里闪过几分复杂情绪。
这是他开始思考时的模样,从小就不曾变过。
与过去一样,赵维桢站在嬴政对面,耐心地等待他思索结束。
良久之后,少年国君才打破沉默“夫人果然很欣赏韩国公子非。”
赵维桢“怎么说”
嬴政“申不害之术,意指驾驭、利用臣工的方法;慎到之势,说是国君独章权势,凌驾于臣工之上。而夫人所言,便是公子非所谓国君之术与势的结合。”
这
其实赵维桢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说的,无非是后世对封建王朝帝王之术最简单的总结罢了只能说韩非属实是一名天才,能一言说中未来封建专制制度的要害。
“如此,寡人就更想见见这位公子非了。”嬴政感慨道“能不能为秦所用,来了再说。”
“王上求贤若渴,这是好事。”
赵维桢哭笑不得“那就得看看,李卿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解他这位师弟,能料定对方的行动了。”
嬴政“我若是公子非,我也会求春申君而非齐国。”
赵维桢“倘若真是五国攻秦呢”
嬴政嗤笑出声,没作回答。
当晚,吕府。
烛火之下,吕不韦掂量着手中的棋瓮,听完赵维桢的阐述后,冷笑几声。
“攻秦就攻秦,到时候让不韦亲自会会春申君。”
他满不在乎道,一双温和清澈的明眸,因影影绰绰的火光而为阴影填充,看不分明。白日里谦逊文雅的一国之相,此时此刻展现出的却是不加遮拦的轻蔑和尖刻。
“不韦早就想看看。”吕不韦笑道“同为送质子为王,究竟是春申君厉害,还是不韦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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