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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
冬去春来, 楚国的送亲队伍摇摇晃晃许久,终于走入了咸阳。
“公主。”
车舆外,侍女的声音传来“咱们到咸阳了。”
话音落地, 只听轻轻“啪”的一声, 帷幕叫车内人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姑娘的面孔来。
车内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双十,生得桃腮杏脸、朱唇皓齿, 颇为明艳。她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不禁出言“这么热闹”
这可不是假话。
仅是步入外郭, 街头的人就熙熙攘攘。咸阳城修得极其方正,主干道边工坊、磨坊,以及各色驿馆使馆排列两侧, 整齐分明。驿馆周遭还有不少食肆酒肆与商铺商队,热闹得很。
就算是寿春, 都没有这般场景呢。
“子芈公主”侍女开口。
“啊, 没什么。”子芈回过神来“我没想到咸阳如此繁华。”
在她的想象里, 西北的秦国穷乡僻壤,缺水缺地、穷兵黩武, 理应是又破败又苍凉的地方。
但眼前的场景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也幸好不一样。
子芈潜意识地长舒口气“至少今后不会吃苦了。”
侍女闻言流露出惊诧色彩“公主嫁给秦王, 是第一位夫人,说不得日后还是王后,怎会吃苦”
子芈不言, 只是一声叹息。
她虽为楚王完的女儿,甚至是嫡出, 但父王母后的孩子太多了, 子芈排行倒数第三, 两头不沾。
算不得不受重视, 但距离捧在手心里宠爱也相距甚远。当年之所以定下她嫁到秦国来,是因为她刚好死了一名未婚夫。
父王想着得送个嫡女过去,又只有她年龄合适,就选了她。
听到要远嫁秦国的消息,子芈心凉了大半,母后也是万般不舍,抱着她哭了好久。
好在昔年秦王年幼,说是要等几年再成婚。
这几年来,子芈很努力地打听来自秦国的消息,可是越打听,她越害怕。
都说秦国乃虎狼之国,仅仅几年的时间,秦国就接连发动战争,攻韩攻魏,不曾停歇。甚至有朝臣说,秦国心存灭韩之心,这可是灭一诸侯啊
而秦王呢,早年他刚即位,人人都说新王年幼,秦相国与其夫人把持朝政。子芈就此构想出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孩子形象。
可后来,这样的传言迅速烟消云散,楚国的贵族臣工们又说,秦王狼子野心,小小的年纪手段却极其强硬,怕是要翻了天。听着话,子芈又把秦王政设想成了一名暴君。
总归不是什么正面形象,子芈越想越难过。
但难过归难过,她还是跟着秦国来的女官学了一些礼节与文字,咸阳来的商队带来了什么三字经与千字文,还有其他著书论说,子芈也都派人带到宫里读了读。
如今她倒是认识了小篆,却依旧听不懂咸阳地区的方言。
街头上人不说雅言,叽叽咕咕的话语,子芈听得云里雾里。
好在车队进了咸阳宫,情况就好很多。
至少出来迎接的秦太后与太妃人都很好。
子芈本还有些惧怕,但见秦太后仅三十余岁的年纪,绝美的面孔中写满和颜悦色,言语之间也对自己很满意,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子芈并没有见到秦王本人。
不止这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甚至是第七天,他都没来过。
这
入住咸阳宫,多少适应了环境后,子芈有些生气了。
就这么嫌弃她吗
年轻姑娘不禁在心中嘀咕她知晓王室联姻,乃国与国的大事,夫妇感情反而不重要。
可不论怎么说,也不能直到大婚当天才见到夫君长什么样吧
本就有些害怕的子芈不免开始瞎想没见过人、没了解过,那么秦王肯定不是对她有意见,很可能是对楚国有意见。
子芈听说,早些年的秦国,华阳太后的势力根深交错,是秦相国吕不韦和夏阳君孟隗夫人联手将其铲除,力保当今的秦王政平安即位。
会不会因此,秦王政才不待见自己
他需要联姻,但不需要一名楚国的妻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当熟悉的陌生人。
想到此处,子芈悲从中来。
她、她在咸阳城,除了陪嫁的侍女与女官谁都不认识。
这里无人说楚语,无人写楚文,更听不到楚辞、看不到楚舞。
难道她就要在这深宫中孤苦伶仃一辈子吗
子芈沉浸在悲伤与茫然中许久。
还是女官瞧见她状态不对,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请她去殿外走走。
没想到的是咸阳宫很大,子芈又人生地不熟的,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与女官走散了。
不过年轻的公主倒是没害怕反正走不出咸阳宫,随便找个宫人带路就是。她没多想,就往人声最多的地方前行。
这么一走,子芈就来到了宫中的厨房。
再往子芈身边添十个宫女,殿内的烟火气也没有伙房的足。子芈大老远就看到厨房门口人来人往,宦官、侍人来来去去往仓库里搬东西。子芈拎着衣袂走近,她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视线落在站在一旁的妇人身上。
站在商队旁的妇人,瞧着还不过而立之年,也就比自己大了那么几岁。她穿着浅色深衣,布料质朴、发饰简单。可她站在一旁既身姿挺拔又雍容沉着,完全是一副惯于发号施令的姿态。
这肯定不是个寻常女官。
子芈在心中断定。
于是她大胆向前“请问夫人”
青年妇人闻言转头。
瞧见对方的面孔,子芈微微一愣。
这位夫人生得也是清丽庄敬、个子高挑,五官轮廓略深,完全是一副北地女子的模样。
四目相对,是对方先回过神来。
妇人眨了眨眼,而后抬起手行礼“子芈公主,你怎到厨房来了”
咦
这位夫人对子芈双手合拢,往前一推,行的分明是君子礼仪。
子芈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行君子礼
“啊”子芈眨了眨眼,用雅言道“夫人识得我。”
对方莞尔一笑。
“如今在咸阳宫内穿楚服的,怕也只有公主一人。”妇人回答。
子芈面上一红。
秦太后与太妃送了她不少秦国的衣裙,但子芈不想穿。
“无妨。”
青年女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善意解围“成婚之后有的是时候穿秦服。公主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急着改变生活习惯。公主到厨房来,可是迷路了”
“嗯。”子芈点头。
“那我就带公主”
女子的话说一半,她敏锐地察觉到子芈的视线跟着搬运食材的侍人转开去。
“那是菰米么”子芈小声问。
“是。”女子笑吟吟回道“公主饿了么厨房里应早就烧好了菰米炖肉,不如随我进去先用一点”
“进伙房”
子芈难以置信道“这,这不合礼节吧”
女子狡黠笑道“我不说,你不言,谁又知道公主放心,我的人不会乱说的。”
那,那好吧
虽说这位青年妇人穿着质朴,但仅凭气度,子芈就断定她不是一般人。
一般女子也不会行君子礼呢子芈心想,她决定听这位夫人的。而且她是真的很想念菰城的菰米。于是子芈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
女子立刻抬手“公主请。”
子芈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步入伙房。
咸阳宫的伙房很干净,内外人忙碌归忙碌,却井然有序。最重要的是,厨子们见到一位夫人带着一位着贵族服饰的女郎进门完全见怪不怪。他们至多是腾出手向二人行礼,然后各忙各的。
“魏兴。”夫人吩咐自己的随从“去盛两碗菰米炖肉。”
然后她转身叫住旁边的一位厨子“再去取一碟腌菜来。”
厨子立刻应声“是。”
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伙房的院子里就铺上一层干净的毯子,上面放置着长案蒲团。女子先行落座,而后泰然自若地抬手“公主,请。”
这般姿态,好似周围的烟火气完全对她毫无影响。
谁说君子远庖厨来着子芈莫名其妙地想道她倒是觉得这位夫人坦荡荡于伙房中正襟危坐,比那些学堂里的君子更有气魄。
对方的坦荡感染了子芈,她也干脆利落地拎着衣袂坐了下来。
“先吃点吧。”
女子温言道“是商队从菰城带来的菰米,是公主家乡的食物。”
果真是菰城的菰米么
子芈为之一振。
要知道菰米产量很低,在楚国可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子芈贵为公主,可她不受宠,也不是能经常吃得上。
如今热腾腾的炖肉装了满满一食器,子芈也不客气,谢过夫人后,便拿起筷子。
她就着腌菜吃了一大口,熟悉的味道于口腔扩散开来
子芈满足地笑了起来,开始认真用饭。
腌菜咸鲜,呈现出褐黄色泽,是子芈在寿春不曾吃过的口味。但这咸香配上菰米的甜味可谓相得益彰,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味蕾爆炸开来,鲜得更鲜、甜得更甜。
咸阳果然富足,子芈一边吃一边想,菰米都能这么吃的么
家乡食材满足了她的胃,也让子芈的思绪不禁回到了楚国。
她已离乡几个月,先前单单忐忑,可当舌头品尝到记忆中的滋味时,子芈的心头涌上一阵遏制不住的难过。
年轻的公主吃着吃着,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食器中滑落。
对面的夫人“”
她见子芈哭了,身形一顿,却没出言宽慰。青年女子从袖中抽出帕子,无声地递给子芈“擦擦再吃。”
“谢夫人。”
子芈狼狈地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让夫人见笑。”
女子微微蹙眉“可是宫中人怠慢你”
“不、不是”
子芈赶紧摇头“宫中人对我很好,只是,只是”
“无妨,你可说给我听。”女子好言说“我非咸阳宫人,不参与宫中事项,完全是个局外者,不打紧的。”
局外者
子芈还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好比喻。”子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子芈就是想家了。”
“你不愿与秦联姻”夫人问。
“这也谈不上愿意不愿意。”子芈听到这话,反而是止住了眼泪,无比认真地回答“家国之事,比子芈的个人意愿更为重要,子芈也愿为两国止刀戈、续姻亲而嫁到秦国来。可”
说到最后,她到底是脸皮薄“这咸阳宫,我人生地不熟的。吃穿用度和在寿春不同,秦地的方言也听不太懂。虽学了小篆,但活人总不能做哑巴不是甚至,甚至”
“甚至”
“秦王都不来看一眼。”
子芈脸上一红,声音讷讷如蚊蝇。她艳丽的一张脸既羞涩,又畏惧,更是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绝望和悲痛“子芈在想,是因我为楚人吧昔年秦廷有楚臣作祟,如今的秦王,定然不允第二个华阳太后恃宠生娇,故意疏远我的。”
青年夫人的脸上为之浮现出几分子芈读不懂的神色。
“子芈非为抱怨。”子芈又补充道“不过是担忧秦王生性太过薄情,怕今后相处不睦。”
“我知道了。”
良久之后,女子收回子芈看不懂的表情,轻轻点头。
她就像是没听到刚刚的抱怨一般,又看向子芈面前半空的食器“可要再添碗羹汤”
子芈“嗯”
抱怨已是逾矩,她不指望一名宫外命妇为自己解决问题。
女官劝她出去走走,本意是为了转换心情。如今她美美吃了一顿饭食,又没头没脑抱怨一通,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好到回去之后,女官心有余悸地教训子芈,子芈都没上心。
只是下午吃得多,晚上她就不是很饿。宫中厨子送来了饭食,子芈也没什么胃口,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侍人撤去饭食,子芈左右无事,就准备翻一翻书打发时间,可她当拿起纸书,就看到女官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压低声音“公主,秦王来了。”
子芈
一时间,她惊得把手中书卷都丢到了地上。
子芈愕然抬头,就看到一道瘦削的黑色影子步入偏殿。他大步向前,不等言语,也不见旁人行礼,径直走到子芈面前,捡起地面上的书。
秦王抖了抖书上的灰尘,展开一看“你在读商君书”
子芈“啊嗯。”
秦王“看得懂么”
子芈这才回过神来。
面前的国君,个子很高、人很瘦,五官锐利,气质冷漠。他有一双凤眼,漆黑的眼睛看过来,再加上冷淡的语气,仿佛是在审问子芈一般。
可是他也很年轻。
子芈突然想到,母后说过,秦王政今年才十七岁呢。
虽然容貌锋利,但他完全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就算比子芈高出不少,也能看出来他比自己年纪小。
这样的秦王政,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既不像软弱的孩子,也不像个暴君。
他是个一瞧就有主意的少年郎,长得还格外好看。
子芈的脸又是晕染上红晕,但还是利索地回答了问题“看不太懂,许多大道理,我都不太明白。”
“不明白可问寡人。”秦王说。
“是。”
子芈怯生生道“王上怎来了”
秦王平静回答“夏阳君过来骂我了。”
夏阳君
就是秦国唯一入朝为官的女子孟隗夫人么子芈听了不少她的传闻,据说连荀卿都对其称赞有加。
要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试问谁不想坐到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啊更遑论她是一名女子,不知道天下多少女子会敬佩憧憬。
夏阳君为秦国太师,是秦王的师长,若是出言训斥国君,倒不算什么。
但为什么啊
子芈有些摸不到头脑“为什么”
“说寡人怠慢了你。”
秦王如实回应“寡人并非有意与你疏远素未相识,不知如何相处。”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还是很沉着,但那双凤眼却是躲开了些。
是有些不好意思呢,子芈心想。原来秦王也会不好意思。
他一点也不像传闻中的虎狼之君。
“你若想见寡人,尽管派人去章台宫说。”秦王吩咐道“过几日会有楚国的厨子进宫,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吩咐厨子。”
子芈
什么
怎么就突然要楚国的厨子进宫
秦王政面无表情道“吃了夏阳君好几碗饭,都没认出她来么”
子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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