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婆子在林家仆从的引路下来到了后院。林主簿将比试的场地设在此处, 场地够宽敞且不怕油烟。评委的看台就设在两个灶台之前,呈三面环绕的方式包围了两个灶台。安琳琅和孙师傅一左一右,各自的案板也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灶台后面则是一排空位, 两家带来打下手的人在后头忙。
方婆子过来的时候, 安琳琅正在往锅中加虾酱。
她不是没带虾酱, 而是特地分了小瓶装,这回来林家只带了够烧几盘菜的分量。
这虾酱的味道一经高温加热,味道散开得特别快。一股特殊的鲜香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将林主簿的心神都吸引过去。他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安掌柜这是在做什么味道这般好闻。”
上首的老爷子瞥了林主簿一眼, 右手边的中年妇人就眉头蹙起来“雕虫小技”
老爷子眉头一挑, 瞥向那个口出狂言的妇人。
只见妇人一双吊眼,细眉长脸的很有一副凶相。此时正挑剔地打量着正在忙活的安琳琅,从她的刀具道食材, 仿佛什么都入不得她的眼似的。老爷子的心情顿时就不顺畅了, 琳琅的厨艺那是京城御厨都不一定能比得过的, 哪里轮到一个小地方的人指指点点
老爷子冷冷一哼, 脸色顿时也不大好看。林主簿坐在他的右手边上, 几次三番瞥向他。见他脸色就没有和缓的时候,心里不由懊恼,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方婆子不清楚上头之人心里的官司, 她打量安琳琅不缺虾酱就准备回去。
她这人一向胆子小, 这样严肃的场合让她不自觉地神经紧绷。来了也没有跟安琳琅打招呼, 话都没说一句便朝林家仆从笑笑原路返回。不过才走到半路, 又跟散了步精神些的老头儿撞上。
这老头儿先前一个照面就觉得她眼熟。这么一会儿再看就更觉得眼熟。
他于是翻着眼睛打量迎面走来的人, 不错眼儿地盯着。他年纪大了, 眼神却还算好使。这个畏畏缩缩的老婆子面容怎么瞧怎么像三十多年前的刘家人。
方婆子怕碰到贵人不好, 全程半低着脑袋,自然就没留心还有人盯着自己。她怀抱着虾酱,正小碎步往外走。擦肩而过的瞬间,老头儿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玉春”
方婆子听到别人喊自己名字下意识抬起头。
四目相对,老头儿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本就是试探,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妇人的面容与三十四年前去北疆的师母有些像。想着师母已逝,刘家长女走失三十多年,不可能凑巧碰上。不过试探地问一句,谁知道这人竟然还真是玉春
那双浑浊的眼睛倒映着方婆子布满皱纹的脸。两人就这么站着,许久,老者又小声地喊了一声“玉春刘玉春”
方婆子已经好多年没听到有旁人叫她闺名。突然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地唤她,傻住了。
老头儿也看出了不寻常,连忙甩开仆从的搀扶疾步走过来。他一把握住方婆子的胳膊,凑近了看也忍不住震惊“你,你真的是玉春”
方婆子盯着老者打量了许久,岁月让许多人面目全非。
她没认出来,“你是”
“蒙三。”
蒙三两个字冒出来,方婆子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绕着方婆子的身边,不可置信道“你这丫头跑哪儿去了这些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竟然老成这副模样”
一句话,方婆子鼻子都酸了。
她着实没想到,会在林家碰见她已过世父亲的弟子。
是的,方婆子的亲爹刘掌柜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去世之前收过三个徒弟。大徒弟万奇,学得酿酒,二徒弟李淑芬,是个女弟子,跟着她娘学做饭。三徒弟蒙三,天资聪颖,既学酿酒又学做菜。
当年她爹病逝,刘家的酒楼食肆被刘家叔伯姑嫂瓜分。她娘一个弱女子怀着孕,她又年纪尚幼,母女俩被叔伯扣起来签字画押。要将家里的酒楼食肆全部无条件转让出去。要不是三个师兄师姐出了大力气保全她跟她母亲,她们母女大概会被那群虎狼磋磨死。
自那次一别,就再也没见。这一晃儿她都要五十岁了,竟然还能见到蒙三哥
“玉春啊,你怎么在这里”
蒙三记得听玉夏说过,玉春在北疆跟师母因战乱走散。三十多年,这么就。北疆离武原镇可比离晋州要近不少。怎么这丫头没找回晋州城老家,怎么反而沦落到武原镇这等小地方来
方婆子这三十多年,当初跟母亲走散就以为母亲和妹妹早已身死。自己孤身一人又举目无亲,自然就没有想过再回晋州那个伤心之地。兼之后来跟方木匠看对眼,两人成了亲就自然嫁夫随夫,跟来武原镇方家村。但这其中的心路历程太过久远,三十多年。
三言两语受不清,她只是一句叹“因缘巧合,就在此地定居了。”
“这样”
不管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知道玉春没死,蒙三十分激动。
“我如今已经年纪大了。再没有当年一手好手艺到处比拼的拼劲。这些年在晋州城守着一家酒楼,做点小菜给家里讨个营生。这回要不是玉夏寻我,还不能碰见你”
玉夏是方婆子母亲在土地庙生产下来的妹妹。当年家中突然遭逢大难,怀孕的母亲带着她长途跋涉。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意外在土地庙生产。方婆子的母亲生产时抑郁难忍,了无生趣。是方婆子亲自给刚出世的妹妹取了名。她自己名唤玉春,便给亲妹子取名玉夏。
若是在桂花之事发生之前得知此事,她必然会十分高兴。但自打见识了张家人的嘴脸和清楚桂花的身世,她对这个自己照顾过一段时日的妹子心思复杂。
蒙三提及,她连见一面的意愿都没有,只觉得难捱。
蒙三说着话没留心她的神思,激动的一双老眼里都是泪花儿“你还没死,九泉之下的师傅师娘也该安心了。”
“是啊,母亲该安息了。”方婆子这些年为方家的生活汲汲营营,都无暇顾及其他,已经很多年不曾想起过世的父母。突然听蒙三提及,她心里的滋味难以描述。
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方婆子也不愿提及“蒙三哥又怎么会到武原镇来”
她这么一提,蒙三倒是想起来。
“我这不是答应了玉夏,来这里给她武安县酒楼的大厨撑撑场子。玉夏的酒楼在武安县有分店,孙师傅是她手下一个得力的大厨。年前有个商队去晋州城玉夏的酒楼打尖儿,说武原镇这边出了一道味道极好的新菜。”说到这个,蒙三想起来,“你到这里来是作甚这怀里抱着什么”
“啊这个”
他乡遇故知虽然高兴,但方婆子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已经不大相信人了,说话也谨慎“这是我家里酿的一些酱。我儿媳妇儿正在里头跟孙师傅比试,怕她料不够,给她送来。”
“儿媳妇”
“嗯,”方婆子牵了牵嘴角,“里头跟孙师傅比试的那个,正是我的儿媳妇。你说的那道菜是我儿媳妇自创的菜色,名唤酸菜鱼。”
一番话,蒙三脸上他乡遇故知的激动都褪去。他打量着眼前的方婆子,后头的话跟堵住了似的说不出口。
其实这般也不奇怪,玉春当年可是被师傅师娘称赞天生就是吃灶头上饭的料。若不是身为女子又性情柔弱,怕是会承接师娘的衣钵。会做菜也正常,在一个小地方把手艺做的声名远播,细想玉春幼年那股子灵劲儿,都是在情理之中。
“”蒙三顿时不说话了。
事实上,这场比试的目的双方都清楚,就是想要酸菜鱼的食谱罢了。不然孙师傅一个县城食肆的大师傅缘何千里迢迢跑来武原镇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找个名不见经传的厨子比试
但要西风食肆酸菜鱼食谱的人不是孙师傅,而是他背后的东家刘玉夏。刘玉夏如今能有这般地位,自然不可能单纯靠手艺。她跟刘玉春不同,她就没有那等做菜的手艺。当初随母亲回晋州。借着舅舅的人脉将刘家的酒楼食肆抢回来。
后来又借着师娘的名头将万奇师兄和李淑芬师姐召回来,替她撑起了如今的生意。
这些年玉满楼能越做越大,还将分店开到不同的地方。靠的就是层出不穷的新菜和跟官宦富商打交道的本事。刘玉夏到处搜罗新鲜的菜式,外头没有的新鲜吃食,玉满楼第一个有。靠着这个才笼络了晋州城一批达官贵人,独占鳌头。
酸菜鱼一出名刘玉夏就盯上了。后来打听是出自一个小镇子,她就拿的更理直气壮。
蒙三话说不上来,刘玉夏抢东西抢到自己的姐妹家来,这是他也没有预料到。
但这些年他算是跟着刘玉夏一起把玉满楼做起来。对刘玉夏的手段也不好置喙。毕竟他们这一帮人跟着受了不少益处。名声、地位和金钱都有了,道义这种东西就显得奢侈。
蒙三脸色古怪地打了个哈哈,“我出来也确实够久了,是时候回去。玉春啊,你先回去吧,我得了空会上你家去瞧瞧你。”
方婆子这会儿心里乱的很,点点头,抱着虾酱就走了。
蒙三目送着她的背影走远,许久,叹了口气。等他晃晃悠悠地回到树林,安琳琅得第一道菜麻婆豆腐已经开始收汁了。
虾酱里本身就有豆腐和肉丁,鲜度是很可以的。安琳琅怕汤汁不够浓郁,还特地调了个水淀粉。水淀粉滋啦一声浇上去,肉丁和鲜虾酱里头的料就借着水淀粉粘到了豆腐上。虾酱本身是棕褐色的,虽然没有豆瓣酱炒出来的色泽鲜亮,但也足够诱人。
喷香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小树林,引得本就有点饿的人饥肠辘辘。
安琳琅擦了擦手,将一盘改良版麻婆豆腐端到正中间的桌子上。那边孙大厨的炒萝卜丝儿也将将好端上来。萝卜丝跟麻婆豆腐比起来,首先色香味三门,就没有一个胜过麻婆豆腐的。
孙师傅一看豆腐里还有肉沫,顿时就眉头吊得老高“说好了做素菜,你怎么还放肉沫呢”
“放了肉沫也是素菜。”安琳琅对他的指控毫不在意,“麻婆豆腐里面的肉沫跟配料没多大区别。你这盘萝卜丝里不也用的羊油炒的羊油不算荤”
为了让素菜的味道更好,孙师傅确实用的羊油。
“羊油怎么能算荤呢哪家炒菜不放油的你家炒肉沫难道不放油”孙师傅还没张口,他的大徒弟立即跳出来。
“羊油当然算荤,长在羊身上的油炼出来的东西,怎么就不算荤哪家炒菜不放油,我家炒菜可以不放油。”小梨不甘示弱,大嗓门也叫起来,“我家掌柜的用得是菜籽油。”
那大徒弟被小梨这嗓门给激得要吵。他刚要站起来辩驳一二,看台上的几个评委下来了。几个评委根本没把他们的争执放在眼里。只要主菜是素,这道菜就算做素。这一大盘的豆腐,肉沫才那么点,这就是盘豆腐而已。
孙师傅的徒弟吵闹没得到回音,那边评委一人手中拿了一个小碟子,一双筷子,一把勺儿。老爷子瞥了一眼那羊油炒的萝卜丝儿,尝一口的兴趣都没有。拿着勺儿就直奔安琳琅的豆腐而来。
老爷子师徒三人对安琳琅的厨艺是有一种无脑的推崇和偏爱。他们连坊间传言吃了会生病的无鳞鱼都吃了,看到这色泽极为诱人的豆腐自然就更不吝啬下勺子。就是忧心忡忡的林主簿,那也是盯着安琳琅的菜吃。那盘萝卜丝,根本就无人光顾。
孙师傅在一旁看着眉头皱得老高。
中年妇人也就是刘玉夏与老者蒙三对视一眼,放下尝萝卜丝的筷子,也来尝一尝所谓的麻婆豆腐。
结果一勺下去,两人的神色变得极为古怪。蒙三爷眼睛蹭第一亮,惊喜地看着这一小盘的豆腐。他自己就是厨子,自然吃得出这豆腐味道的精妙。这年头不管用的什么豆腐,做出来总归有一种豆腥味儿。玉春这儿媳妇做的豆腐一点豆腥味没有,还做出了肉都比不上的咸鲜味儿来。
仿佛只要给一盘子豆腐,他们都能捧着吃三海碗饭。
刘玉春虽然不会做菜,但却很会尝味道。虽说嘴上不乐意夸赞,但舌尖不停地细品。她那模样是恨不得把豆腐里头的秘方都给一一辨别出来。
但很可惜,安琳琅早在来之前就将需要用的调料都磨成了粉。用的虾酱也是自己炒的。他们即便尝到味道也猜不出食材。
不出一刻钟,几个人都有了答案。
老爷子师徒三人自然是铁定认麻婆豆腐。林主簿不管存没存讨好的心思,也是认麻婆豆腐的。
几人一张口,孙师傅以及他的那群徒弟的脸色也跟着一个接着一个地黑沉下去。孙师傅屈尊降贵来小地方跟个十几岁小娃比试,是奉了掌柜之命。
他本没把这个当回事,只是打着来走一到过场顺便带回一道菜谱的主意。然而着实没想到,自己竟然输给了一个小丫头。他是红案师傅没错,却不代表他只会做红案。每个厨子荤素菜会做是基本,他做的素菜虽然比不上荤菜鲜美,却也是一般厨子做不出来的味道。怎地这几个人尝了一根,就认定豆腐胜
“豆腐虽然味道好,但在材料上算投机取巧了。那一罐酱不是现场做的,我们不能断定那是你的手艺。孙师傅的素菜是现炒的,所有食材都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出锅。味道清淡又爽口,我认为比豆腐更胜一筹。三师兄你觉得呢”
当然,也有不同意见的。刘玉夏奔着食谱来,怎么可能给别人投票不管这道豆腐多合她的口味,在她这里,也只有萝卜丝更美味。
说完,她那眼神去看蒙三。
蒙三虽然年纪大了,但在晋州城是数一数二的大师傅。晋州城的达官贵人,有些为了尝一尝他的手艺,都要提前几天去他的小酒馆预定。刘玉春此次过来特意将蒙三带上,就是为了镇住借蒙三的名声没见识的乡下人。
然而她瞥了半天,蒙三没说话。谁知道他犹豫了片刻,默默地将勺子放到了豆腐的那边。
“三师兄”刘玉夏傻了。
蒙三却不好解释,含糊地将脑袋扭到一边去“做菜就是做菜,舌头骗不了人。”
孙师傅对刘玉春是尊重不敬重,毕竟是自己干活食肆的东家。但对于蒙三,那是打心里的敬重。毕竟算是他半个师傅,晋州城出了名的红案大厨。六十多岁了,在厨艺界算德高望重。蒙三都这么说,他当即眉头一皱,放下菜刀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盘子里的豆腐被吃了个精光,只剩下一点碎末和汤汁。他拿筷子沾了一点汤汁放嘴里,顿时就闭嘴了。
孙师傅的那群徒弟还在闹,被孙师傅瞪了一眼,也都闭嘴了。
刘玉夏虽然坚持要给孙师傅赢,但奈何现场四个评委三个选了安琳琅。哪怕刘玉夏很坚持萝卜丝更好更入味儿,但第一道菜还是以安琳琅的麻婆豆腐获胜。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