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是真没想过此“薛进”会是彼“薛进”。
其实他应该有点预感的。
可薛进行事实在太嚣张狂妄,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也罢了,还把自己的意图堂而皇之的摆在明面上,比谁都拽, 比谁都傲, 比谁都理直气壮。
从头到脚有哪里像个细作
安阳,沂都,合临, 东丘,西丘, 这么多人,竟全都被他当成猴耍了
老爹心跳的直突突,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楚熹见状,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伸手轻抚老爹的背。
老爹顺过气, 看向祝宜年,声音已经没有刚刚那么中气十足,他说道“祝大人连夜赶来,想必还没用饭呢,我这就叫人备些酒菜,咱们吃完再谈也不迟。”
祝宜年没有推脱。
不多时,仆婢将席面摆了上来, 一壶温酒, 几道家常菜。
老爹一面招呼祝宜年落座, 一面笑道“祝大人来得突然, 这府里也没什么准备, 恁可别见怪, 等晌午, 晌午一定给祝大人好好接风。”
祝宜年根本不在乎吃什么,他看出眼前这楚貔貅是要和自己打持久战,心中暗暗不快。
他原想着,帝都那些贪官奸佞是无药可救的,若再这样下去,二百年周室天下将毁于一旦,因此不惜以身犯险,随廉克离朝南下,另寻救国之道。
然而国家危难之时,南六州的一众城主仍不思救民济世,人人皆只顾自身利益,各个悍匪奸商嘴脸,如此何谈复兴大周基业
祝宜年越想越生气,目光触及到坐在他对面大吃大嚼的父女俩,就更生气了,仿佛一块石头堵在嗓子里,拿筷子的手都在轻颤。
老爹给他夹了一块清蒸鱼肉,笑道“就算天塌下来,饭也要吃,祝大人尝尝这鱼,今早从江里捕的,可鲜嫩得很嘞。”
“楚家祖上曾经也是开国勋臣,楚城主当真忍心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
“哎”老爹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也不妨和祝大人说几句心里话,若五军将士是祝大人做主,我自然信得过,可廉克恶名在外,朝廷又我实在不敢轻易将矿石拿出来啊。”
老爹说的是实情,祝宜年无可辩驳。
眼下这时局,除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对天发誓也如同放屁,老爹坚决不会让步,也不愿意和祝宜年纠缠,便随口问道“西丘叫反贼占据了,那宁城主呢”
祝宜年道“宁城主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已随长子北上兖州投奔兖州都督。”
心知宁城主是活不成了,老爹感慨道“不想他谨慎半生,竟栽在了薛进那毛头小子身上。”
老爹这话让祝宜年忽想起一桩事“听闻前些日子,你们在沂江船上遭遇刺客,是西北细作要刺杀宁城主,薛进冒死相救,才保全了宁城主性命,此事究竟是薛进的苦肉计,还是另有隐情”
老爹被祝宜年问傻眼了。
这场刺杀虽然没有成功,但小刀等人办的干净漂亮,没留下丁点罪证,尽数推到了西北细作身上。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老爹完全没放在心里,这会猛地想起,那薛进自己就是西北人,又怎么可能相信是细作动的手。
当日船上只有宁、谢、楚三家的亲信,宁城主被吓得胆战心惊,谢城主为搜查刺客掘地三尺,不管从哪个方面想,有心会杀他的,自然只有楚家。
“苦,苦肉计吧。”对上楚熹疑惑的目光,老爹讪讪一笑“若非他使出这么一招苦肉计,那宁城主也不会托以重任。”
祝宜年闻言,神情更加凝重“为取得宁城主的信任,几乎毁去双目,忍受割肉之痛,这个薛进果然不好对付。”
毁去双目,割肉之痛。
八个大字重重砸在老爹脑袋上,砸得他是头寻目眩,只强打着精神附和祝宜年“的确,叫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杀入关中,必定生灵涂炭。”
祝宜年顺势又将话题扯到了硝石和硫磺上“西北反贼入关,不过是仰仗着火药,若帝军能以此制衡,他们决计翻不出什么风浪。”
老爹这回没有再推拒“祝大人容我考虑考虑。”
祝宜年见他有所动摇,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气。
楚熹看似在不停的吃饭,却将两人的反应尽数收于眼底,心中困惑之处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冒,其中最大的困惑,莫非沂江刺杀之事。
待祝宜年被老爹请去客房歇息,前厅只剩父女二人,楚熹终于忍不住问“薛进那次受伤,真是苦肉计吗”
“不然呢,我就说他是个奸诈狠辣之徒,你还不信。”
“可,他伤势那么严重,并不像作假。”
“若不将这场戏做得逼真一些,宁城主怎么会信任他,况且他那伤势瞧着严重,却压根没有伤及性命,恁想啊,面对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又被石灰蒙了双目,只胳膊上划了一刀,那薛进是神仙不成再有一层,眼睛长在薛进自己身上,薛进说好就是好,说坏就是坏,谁又知道真假”
老爹这瞎话越编越觉得靠谱,要不是背后主谋就是他,连他都要相信了。
楚熹虽不认为那是薛进的苦肉计,但老爹的逻辑实在无懈可击,也只好暂且搁置“那祝大人是想一口吞下安阳的火药”
“他怕这祸患落到旁人手里,可又拿不出太多粮草。”
“能拿多少”
“一万石。”
楚熹心里预计的价格是五万石,委实相差太多,也难怪老爹迟迟不松口“要不这样,先给他一万石的,然后同他立一张字据,一个月之内,只要他将粮草送来,咱们就如约给他硝石和硫磺,一月之期过后,旁人拿粮草来换,他也别怪咱们不给他留着。”
“嗯,这倒是个主意,就怕那祝宜年信不过咱们。”
“他信不过又能怎样还能来安阳生抢”
老爹左右为难。
倘若薛进真知道那日在沂江是他下的杀手,西北军战胜,铁定不会放过他,他一方面想助着祝宜年灭了西北军,以除后患,一方面又觉得廉克没有半点帅才,由廉克统领的帝军未必会打得过由薛进统领的西北军。
算了,再观望观望形势,先不要站队的好。
“行,就按恁说的办。”老爹做出了决定,方才有心思想旁的事,他看向楚熹,笑着问道“我瞧恁对薛进的身份,似乎反应不大。”
楚熹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赫然一副爱咋咋地的无赖样“我还能有什么反应,随便吧,活久了什么事都能见到,习惯就好。”
老爹感觉楚熹这次是真的放下薛进了,不然以她的脾气一定会对刺杀之事刨根问底。思忖片刻道“看眼下这情形,恁和谢燕平的婚事也不能再往后拖了,选个吉利日子,趁早办一办,谢城主那日给我来信,打算定在四月二十一,到时候就叫你大哥二哥陪你去趟合临,把谢燕平接回来。”
“嗯。”楚熹抿了口热茶,轻轻叹息“希望这阵子别在出什么事了。”
天不遂人愿。
祝宜年离开安阳没两日的功夫,江上传来锡州兵变,沂都造反的消息。
原来朝廷得知火药可以制成威力极大的炸弹一事后,那廉忠就将主意打到了锡州的矿上,要罢免锡州都督的职务,企图夺权,锡州都督统兵八万,自然不会从命,廉忠早有预料,便以抗旨不遵的名义召集兵马,围剿锡州都督。
锡州都督和沂都陆城主一条心,陆城主怎会眼看锡州被各方势力瓜分,干脆举旗造反,星夜驰援。
足有十路兵马,在锡州打的热火朝天,比丘州战事更酣。
楚熹估摸着祝宜年知道这件事后都得气出个好歹来,外面还没打完呢,里面又乱了起来。
“小姐燕平公子的信送来啦”
“拿来我看看。”
夏莲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把信拿到楚熹跟前。
楚熹正剥橘子吃,手上黏糊糊的都是汁水“帮我拆开放这。”
“欸”夏莲应了一声,麻利的拆开信,平铺着放在案几上。
楚熹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凑上去看,开头仍是“燕平谨奉”“唔,这橘子好甜呀,哪来的”
另一个小丫鬟抬起头道“是沂都送来的。”
“我就说,安阳的橘子才没这么甜。”
楚熹在双生子和谢燕平之间选择了谢燕平,这对沂都而言是件跌份丢脸的事,她没想到陆大夫人如此有气度,有好吃的好喝的仍不忘送她一些,不愧是可以跟着陆城主造反的贤内助。
保不齐沂都真能成事呢。
“昨晚上喝的梅子酒不错,遣人送去沂都一坛嗯,就说是送给陆家大小姐的。”
“奴婢这就去办。”
楚熹吃着橘子,继续看信,信上只说时局不稳,贼寇众多,让她无事莫要出城。
那坛梅子酒从安阳码头送上船,两日后抵达沂都,转而进了沂都府。
之慧过些日子就要出嫁了,总会收到一些贺礼,或难得一见的稀罕玩意,或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梅子酒倒是新奇古怪。
“楚三小姐送的”
“嗯。”
“可说什么了”
“就说好喝,特地送来给姑娘尝尝。”
也不是新婚贺礼。
陆家刚举旗造反,楚熹就送来了梅子酒,之慧不得不多想,可想来想去,也想不个什么名堂。陆城主和陆大少爷去锡州了,府中诸事全权交由陆深协理,她便吩咐侍女去请三少爷。
沂都天气愈发炎热,陆深穿着一袭雪白的锦袍,快步走进院中“姐姐找我何事”
之慧指了指石桌上摆着的梅子酒“楚小姐送来的。”
“”
“你说她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送我酒”
陆深打开那坛梅子酒,醇厚香甜的气味顿时弥漫出来,他笑了笑道“酒不错,兴许就是想给姐姐尝尝。”
之慧叹道“看来是我多心了,可惜我不喝酒,倒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那姐姐不如转赠于我”
“你可是很难得跟我张一回口,好吧,送你了。”之慧说完,又道“毕竟是人家一番心意,我也得回赠些什么才好,听闻她和燕平公子的婚期定在这月二十一,不如就送她几匹绸缎做嫁衣”
“姐姐看着办就好。”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匆忙跑进来“三少爷,三少爷,锡州出事了”
陆深之慧脸色皆变,之慧忙道“你别急,慢慢说。”
小厮气喘吁吁道“锡州刚来信,说史家少爷前儿夜里死于兵变。”
史家少爷是锡州都督的独子,史都督把他看得比命还重,因此陆城主才将自己的嫡女之敏许配给了史家,按计划,今年八月两人就要成婚。
之敏的嫁衣都预备好了。
之慧见过那史家少爷,心里早把他当妹婿看待,听闻噩耗,不禁落泪“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这是做什么啊。”
锡州都督之子死于兵变的消息很快从沂都传到了安阳,与此同时,西边也出了一桩大事。
“你说什么廉克和梁城主闹翻了”
老二刚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口干舌燥,端起茶壶牛饮一通才说道“那,那廉克要拿东丘府的李玉做人质,以此要挟西北军退兵,梁城主不同意,两人就为这事撕破了脸,廉克鸠占鹊巢,要将梁城主从东丘撵出去。”
老爹听得一愣一愣“他娘的,廉克疯啦,梁家守城数十年,岂是他说撵出就撵出去的”
老二又道“还有更吓人的,那廉克重兵逼退了梁城主,把李玉从地牢里提出来,拎到城墙上,对李善放话,若李善不退兵,就将李玉一刀刀凌迟。”
“真是疯子梁家审问李玉将近一年,愣是没从李玉嘴里问出一个字,那分明是个不要命的,廉克这么做非把西北军逼红眼不可”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楚熹已然练就了一颗大心脏,非常心平气和道“我想廉克也就是吓唬吓唬李善,不敢真杀,这有什么吓人的。”
“不吓人的不是廉克是李善李善在廉克说完之后,便拉起弓箭要亲手射杀李玉,被薛进一把拦住了,紧接着李善就把弓箭给了薛进,要薛进杀了李玉,再率兵攻入东丘,为李玉报仇雪恨。”
“这,这是要拿李玉祭旗啊”老爹此时完全忘却了什么利弊,只当故事听的,听的津津有味“所以到底杀没杀应该不能吧,那李玉对西北可是忠心耿耿的,换我,我可狠不下心。”
“是啊,廉克也这么以为的。”
楚熹猛地坐直“照你这意思,真杀了”
老二点点头,咽了口唾沫说“是薛进动的手。”
“他,他不是眼睛坏了吗”
“射了足足十二箭,生生把李玉杀了听说,李玉断气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里都滴血了。”
老爹闻言,几乎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荒蛮子这次是彻底豁出去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老二“嗯”了声道“西北军誓为李玉报仇雪恨,各个不要命似的拿着火药往城门底下冲,硬是把东丘城门炸开了,照这架势,我想东丘也守不了几日,百姓怕西北军会屠城,如今都往合州常州逃命,我回来这一路瞧见不少东丘百姓,哎,这世道一乱,活不下去的都落草为寇了,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有的竟也成了一方势力。”
老二这趟出去见闻不少,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又说到了西丘“对了,那个宁繁金不是没跑出去,成了西北军的阶下囚吗。”
楚熹怔怔的问“薛进,把他也杀了”
“那倒没有,薛进的意思,是留着他的性命,安抚西丘百姓,可宁繁金不愿做阶下囚,在大狱里自戕了,没承想你那句宁死不屈,竟一语成谶。”
楚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宁繁金时的景象。
他穿着一身金绣凤凰墨绿长袍,祥云纹藏青小短褂,双手背在身后,一走一晃悠,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翡翠珠串,如同花枝招展的金孔雀。
那个愚笨自负,不讨人喜欢的宁繁金,那个可以躺在草地里看一整天白云的宁繁金,那个本该安逸富贵度过一生的宁繁金,用死证明了他的确是生来骄傲的。
楚熹忽然想起那日在沂都府,梁明山死后,薛进对她说的那一番话。
“这世间曲直对错,永远都是强者说的算,弱者活该受人欺凌,要么站起来,要么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或许能保全性命。”
她那时并没有真正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曾经的西北就是任人欺凌的弱者,月山关外,两万军民,被守关军屠杀殆尽,无一活口,伏蛰二十年,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握住复仇的刀,他们要替那两万冤魂,向辉瑜十二州说一说这世间的曲直对错。
合州,合临城府。
谢城主狠狠将手中的杯子砸到地上,一声脆响,瓷片飞溅,险些划伤坐在一旁的谢燕平。
“这个廉克实在太可恨了”
谢燕平仍是轻言细语,很从容的模样“父亲别着急,一旦东丘兵败,廉克身为祸首,必死无疑。”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抢占我合临城只那荒蛮子势头太猛二十五万帝军被打得四分五裂东逃西窜成什么样子了”谢城主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把廉克生吞活剥了。
他原想着即便东丘兵败,只要败军进了合州,他便可以将兵权纳为己用,可如今帝军失势,死伤数万,剩下的都成了慌脚鸡,好些都随着梁家退守小城,再有忠于祝宜年的,也退守小城,二十多万帝军,分成了七八股势力,越打越散,想重振旗鼓根本是无稽之谈。
朝廷那边还在打沂都,不可能再派兵驰援。
谢城主真是急的火烧眉毛了。
这时院里忽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侍卫翻身下马,快步走进厅中,拱手施礼道“城主锡州急报”
“快拿来我看”
谢城主接过急报,一眼扫去,惊大双目“这沂都竟然打赢了朝廷”
那日史家少爷被杀后,锡州都督大怒,当下集合兵马,欲反攻帝军,陆城主将其拦下,使出一条妙计,让锡州都督佯装难忍丧子之痛,急火攻心,病重吐血。
消息传出去后,帝军果然大喜,趁势追击,一路追到沂江之上,而沂都五万水军早在此等候多时,将帝军杀了个干干净净,打了一场天大的胜仗。
可锡州都督却身负重伤,不治而亡,锡州自然而然的归入了沂都,陆城主势力大增,麾下兵马已有十五万之多,而亳州与沂都是盟友,丘州各方势力僵持不下,放眼南六州,只剩合州常州。
陆城主野心勃勃,想趁势蚕食这两州,常州不必说,除了常德还算有些难办之外,其他两城无兵无马,那地界唾手可得,只要拿了合州,常州三城自然对他俯首称臣。
得知西北快要杀进东丘,合州危在旦夕,陆城主便向合州发出急报,提出与谢城主结盟,联手对抗西北军,为表诚意,他还愿意将之敏嫁给谢善臻。
谢城主怎会不知陆城主的打算,只要沂都大军进了合临城,合临城就将不再是他做主了。
可他死守合临,胜算不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沂都顶上去,保不齐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当即回信给陆城主,同意了这桩婚事。
不想那之敏却为这桩婚事寻死觅活起来。
“我不嫁凭什么叫我嫁谁我就要嫁谁”
陆城主冷哼一声道“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做主”
之敏拿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放声大哭道“那她楚熹凭什么就能做主难道爹爹还比不上楚光显吗”
陆城主刚打了胜仗,正是志得意满,听闻这话不由皱了皱眉头,可还是狠着心肠说道“没得商量,谢家你是嫁定了。”
之敏咬咬牙道“嫁去谢家也可以,我要嫁谢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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