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不傻, 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所以文竹告诉楚熹,祝宜年昨晚一切如常, 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楚熹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
之前在沂都, 也是喝醉了, 追在陆游的身后一个劲喊ifi,楚熹只怕自己迷迷糊糊的,给祝宜年起个什么响亮的外号, 旁的倒无所谓。
对祝宜年,她还能做多出格的事
不可能的。
吃过解酒丹, 头痛缓解,料想有用, 派丫鬟给老爹和大哥二哥分别送去一颗。
丫鬟怎么拿走的, 又怎么拿回来, 说是那边先生也让文竹去送了。
楚熹心里很服气祝宜年,像他这般曾身居高位, 还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实在少有。
仍是那句话“先生不愧是先生。”
这在冬儿看来算不得什么, 最基本的人情世故罢了, 楚熹就是从来不在这上面操一点心,故而觉得祝宜年很厉害“小姐未免太尊崇先生了。”
“这叫尊师重道。”
“宋学究听到这话可该哭死。”
楚熹总被冬儿怼, 早已习惯,朝她翻个白眼,低头去穿厚棉靴。
“小姐要去哪”
“北场, 告诉小厨房别准备我那份晚膳, 我不回来吃。”
北场是楚熹和工匠研制炸弹的地方, 冬儿听她这么说,便忧心忡忡道“小姐千万要当心。”
楚熹笑道“放心吧,薛军的箭雨底下我都活过来了,还能叫自家的火药炸死吗。”
“小姐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借你吉言,我走啦”
楚熹原来出门爱领着冬儿,可如今她总扎在男人堆里,这到了嫁人年纪的小姑娘就不方便再带着了。
乘着车马来到北场,工匠们正加紧制作火药,前夜薛军围攻安阳,几乎将城中储备的陶罐弹用尽,谁也不晓得他们何时还会再打上来,工匠们不敢懈怠,各个熬得眼圈青黑。
领头的工匠叫郭泉,是老爹亲封的火兵长,他愁眉不展的对楚熹道“少城主,我们人手实在太少了,即便加紧赶制,一日的工夫也只能制出不足百数的陶罐弹,你看能不能再拨一些人手过来。”
薛军攻打常德耗时一月,军需所剩不多,辎重还在路上,楚熹估算着,最快也要五日才能到安阳。
五日,不足五百的陶罐弹,的确很难顶得住薛军下一轮攻势,何况薛军吸取了这一次战败的经验教训,肯定会有新的应敌之术。
他们光是砍伐了东北角外的密林,重新挖开护城河,显然是不够的。
“郭兵长,你说,若在陶罐里塞上火石,用一根线远程控制,这样引爆炸弹,能成吗”
“火石”郭泉眼睛一亮,点点头道“可以试试”
楚熹不是什么军事迷,只能一些小灵感,真正动手去实施还得指望郭泉。
郭泉打一开始就对火药很感兴趣,也有几分才能,安阳那些新鲜有趣的烟花都是他一点一点钻研出来的,楚熹不过动动嘴罢了。
但炸弹和烟花完全两码事。
郭泉在北场摸爬滚打大半天,连一声响都没听到。
难,真难。
郭泉烦闷的搔了搔自己满头半黑不白的头发,对楚熹道“少城主,这线超过十步远,力道就不能够让火石点燃火药,十步远好做什么的,仇统领随手一扔都扔过去了。”
火石是靠摩擦打火,将火石抽出那一瞬间,是很难确保它成功点燃火药。
楚熹忽然想到那老式打火机,忙拿起笔在图纸上画了一个齿轮“这样如何,底下放点棉絮浸泡后的火油。”
郭泉眼睛又亮了,急忙补充道“轮子中间若再加一根轴,用细绳拉扯它转动,便可确保万无一失”
“没错这样只需用一点火石,一点火油,就能成了”
“我,我这就找铁匠去做”
整整三日,郭泉是茶不思,饭不想,家都不回,一门心思的在北场研制他的“地蛋”。
没错,地蛋。
这是郭泉随口命名的。
虽然楚熹觉得不是很威风,但那玩意圆咕隆咚的,乍一看确实很像个蛋,往土里一埋,可不就是地蛋吗。
“廖将军廖将军那些城卫又在挖马坑了”
“又挖马坑”
廖三把烤鸡架在火上,不慌不忙的爬上山坡,蹲在枯草窝里朝远处看。
天色太暗,看也看不大清楚,依稀只见一群人摸着黑在护城河外挖坑,挖那么两三下,又换一个地方挖。
“这哪是挖马坑啊。”廖三不禁纳闷“怪了”
“要不要禀报薛帅”
“废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要禀报,不着急,待我凑近了瞧瞧。”
“还是属下去吧。”
“就你不等到跟前就被发现了,老实等着。”
廖三在做水贼之前是靠翻墙撬窗谋生的小毛贼,如今虽贵为大将军,但偷鸡摸狗的看家本领没有丢,他隐匿在夜色中,身体似鬼魅般缓缓逼近安阳城下。
终于是看清了。
这些人并非在挖坑,而是埋什么东西。
廖三笃定此事非同小可,顾不上吃那新鲜出炉的烤鸡,快马加鞭的跑回去禀报薛进。
两军交战,哪有不让探子勘察敌情的。
楚熹压根没想过自己埋地蛋这事能瞒得过薛进。
在薛军四面围城,安阳偷袭营帐后的第五日,薛进再度率领大军兵临城下。
阵前还多了一个人,是薛进那位独断专横的舅舅李善。
薛进攻城失利,攻城车尽毁不说,又丢了营帐和粮草,着实给李善气坏了,他以为小小的一个安阳,城中不足一万兵马,薛进该轻易拿下才是。
不仅打了败仗,还打了这么丢人的败仗。
书信已不能传达李善的愤怒,于是他率领十万大军亲自上阵了。
有他在场,薛进通常没什么话语权。
“舅舅,前两日安阳城卫不知在城外埋了什么东西,小心为上。”
“哼,故弄玄虚。”
李善是典型的西北人相貌,长脸,红面,浓眉,窄眼,身形高大壮硕,丑是不丑,可看起来相当的凶悍,而他所率领的西北亲兵,几乎都是类似的模样,也难怪关内人称他们是荒蛮子,更难怪在薛进自爆身份前谁都看不出他是西北人。
薛进站在李善身旁,显得格外白净乖巧。
楚熹换了一个新的大喇叭,趾高气扬的坐在城楼上“薛添丁瞧你那点出息怎么,打不过我跑回家找舅舅啦”
李善当然知道城楼上的人是安阳少城主,可他仍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言下之意,你楚熹在我李善眼中,不过区区小辈,名不见经传。
楚熹想了想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安阳楚霸王”
老爹正躲在城楼里喝茶压惊呢,听她这一嗓子,一口水喷涌而出,呲了顺子小刀一脸“好家伙,这名号比她老爹还响亮,真亏她好意思说。”
饶是薛进恨不得杀进安阳城把楚熹吊起来毒打一通,这会也不禁被楚霸王逗笑了,就更别提本身笑点低的廖三“哈哈,楚霸王,狗日的真不要脸。”
李善斜睨了廖三一眼。
即便廖三不服李善,在薛进面前也要给李善一个面子,清了清嗓子,强忍着不再笑。
四周肃静了,李善方才开口道“戋戋女子狂妄如斯安阳城是无人了吗”
楚熹在男权社会里都混得说一不二了,哪里容得了李善小瞧女人“女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你们哪个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李善再厉害不也是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会瞧不起女子我要是你娘我生个猴子都不生你”
“你你”
李善身旁的将领实在看不过去了,上前劝说李善“大将军,此女牙尖嘴利,蛮不讲理,不可与之叫阵。”
李善脸红脖子粗的问“地道挖通了吗。”
“只等大将军一声令下,便可掘开护城河。”
“动手”
楚熹看他们嘀嘀咕咕,也没个动作,正暗自纳闷,忽见城门两侧的护城河旁捅出两根铁锨,钻出两个敦厚的布衣男子,当即惊道“淦土行孙啊”
话音未落,护城河里的水以极快的速度向下沉。
四面城墙的城卫纷纷来报,称薛军挖掘数条地道,引走了护城河河水,照这个流速,不出半个时辰河水便会干涸。
大军压城,也没法出去把地道堵上。
楚熹无话可说。
人家把地道挖到她家门口,她竟然还一无所知,等河水流干了,还不得一鼓作气挖到安阳城里来
这回轮到李善得意“莫说我李善欺负你这黄口小儿,现下降服,兴许我还能大发慈悲饶你一命不然,待我西北大军杀入安阳必定斩下你的头颅高挂在这安阳城上”
李善其实挺知趣的,这会就不拿女子说事了,改称楚熹黄口小儿。
楚熹“哼”了一声,回骂道“我楚霸王早晚有一日能到你那个岁数你还能回我这岁数吗瞧不起谁啊”
“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到我这岁数”
“看看就看看我还怕你啊”
廖三忍不住在薛进耳边小声说“这楚霸王是长着一张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铁嘴不成”
薛进皱着眉问“他们将东西埋在哪”
廖三看向百步之外的空地“就埋在前阵子挖马坑那。”
李善不开口了,只等护城河水流干,便举兵攻城。
楚熹望着城下无边无沿的十万兵马,不禁吞了吞口水。
李善和薛进不同,他一贯爱硬碰硬,这是护城河水引出去了,不然他敢用兵士的尸首填平了护城河,不杀到分崩离析,无路可退,他是绝不会退兵回营的。
可就是将安阳城内囤积的火药一口气全都用上,也难以打退薛军这十万兵马。
不能跟李善硬碰硬。
她志在守城,又不是要灭掉薛军,何必闹得两败俱伤呢。
楚熹拖着下巴沉思片刻,凑到大喇叭旁喊道“薛添丁当初你隐瞒身份潜入安阳,好悬成了我楚家的上门女婿,虽说后来发生一些事情,闹得不是很愉快,但我心里,对你仍是有几分情意的。”
薛进冷冷的往城楼上扫了一眼,不予理会。
可薛军的一众将士却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双眼。
苍了个天啊他们没有听错吧薛帅和安阳少城主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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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活在世就没有不八卦的,哪怕眼看着就要拿命厮杀,也阻碍不了那蠢蠢欲动的八卦之魂。
就连李善都略感好奇,正想问问,又听城楼上的楚霸王道“你怎么不劝劝你舅舅挺大岁数了,南征北战的他不累吗在家安度晚年不好吗”
李善“”他一定要杀了这个黄口小儿。
一定,现在就杀
李善绷着脸拿起重弩,对准城楼。
楚熹远远瞧见,忙躲到垛墙底下,耳边传来“嘭”的一声响,扎在她方才坐过的木椅上,力道之大,让木椅几乎四分五裂。
楚熹瞠目结舌。
不怪李善独断专横,他这本领绝非常人能所及,百步之遥,一击即中,这一箭要射中手臂,绝对能斩下一截残肢,在冷兵器时代,制霸一样的存在。
呜呜呜呜好可怕。
但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了呀。
楚熹悠悠站起身,扶着大喇叭朝李善笑道“舅舅果真老当益壮,比我老爹强多了,他就会在家里喝个茶。”
躲在城楼里的老爹不服“胡说”
站在城楼外的李善不服“谁是你舅舅”
说完,又欲举起重弩。
楚熹收敛笑意,语调骤冷“李善,你别不识好歹,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你血肉横飞。”
李善自是不信,猛地一箭射来,许是太过愤懑,这一箭肉眼可见的射偏了。
楚熹咬着牙根双手紧握,愣是没有躲,任由那支箭从她身旁飞过“好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薛进嗤笑“还要怎么不客气。”
薛军众将士只见城楼上的黄衣女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掌,直指碧天红日,气势恢宏道“天地玄宗万气根本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鬼妖丧胆凶秽消散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她一段咒语念完,也是巧了,正好一朵白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天地骤然变暗。
楚熹一愣,扬声道“给我炸”
将士们还都眼巴巴往天上看呢,忽听前边传来几声巨响,尘土飞扬,河水四溅,平坦坦的一块地,愣是炸出好几座大坑。
城楼上的女子“哎呦”一声说“炸偏了,那我再来一次。”
她又举起手“天地玄宗万气根本”
李善眼看着自己身前无缘无故就炸开了,思及楚熹那句血肉横飞,如何能不胆战心惊,不等她咒语念完,便连声道“撤兵撤兵”
十万大军掉转头去,慌忙逃窜。
楚熹在城楼上都快笑傻了“哈哈哈哈,我还当李善天不怕地不怕呢,这不怂包了吗。”
城卫们也哄笑出声,全然忘记十万大军围上来时心中的恐惧。
老爹探出头问“恁方才念念叨叨的那是什么”
“技能前摇。”楚熹双手叉腰道“我要让他们从今往后一听到这咒语就害怕。”
楚熹是在“巴啦啦能量沙罗沙罗”和“赐予我力量吧哈利路亚”当中权衡许久才选择的这段道教咒语,虽然中二了一点,但还是很能唬人的。
没法跟老爹解释,这就相当于,种花家的冲锋号了。
“我估摸着,那李善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再率兵杀个回马枪,地蛋都用了,恁打算怎么办”
“这些地蛋本来也不顶事,撑死了炸他们一两百号人,那可是十万大军呀。”楚熹轻叹了口气道“先生说过,薛进治军颇有一套,十万大军若不倒下一万,是绝对不会乱的,咱们安阳的火药肯定不够用,就只能这样,连哄带骗的逼他们退兵了。”
老爹忧心道“薛军已然将地道挖掘至城楼下,等李善醒过神,定要借着往里挖,到时候,咱们的投石车可就派不上用场啦。”
“切,老爹以为这挖地道的主意,能是李善想的吗,一准是薛进。”
“甭管是谁,事已至此,总要想个对策出来啊。”
楚熹拨弄着自己腰间的小绒球,笑了“不就是挖地道吗,谁不会呀,咱们现在就开挖”
老爹问“往哪挖”
楚熹道“不能单往一个地方挖,要四通八达才好。”
“可咱们安阳人手不够,恐怕还不等我们开挖,薛军都打上门来了。”
“他们将士再多,能有咱们安阳城里的百姓人多我就不信他们能挖的过我陈统领给我找一把铁锨过来”
老爹所料不错,李善奔至半途就醒过神了。
哪里来的什么雷神分明是火药都怪那黄口小儿太会虚张声势她往天上一指,天竟真遂她愿骤然阴沉
实在可恨
不过即便是火药,这火药炸的也太邪门了。
李善对火药之事从来一知半解,不得不问薛进“你可看出她是用何手段引爆那提前埋下的火药”
薛进摇摇头,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那一幕当中回过神。
李善本就对他心存偏见,愈发觉得他不堪大用,倒是安阳城里那楚霸王,还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火药凭空爆炸,实为一桩大隐患。
即便李善喜欢正面硬刚,也并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蠢蛋。
凭空爆炸的火药和城楼上的投石车都在明面上,难以避开,倒不如干脆从底下进攻。
李善做出决定,召来崔无,问道“这几日挖的地道,还有几条可用”
“回大将军的话,为尽快引出河水,挖掘地道时是由深至浅,因此水流过于湍急,恐会冲垮地道,便是没有冲垮,也是泥泞难行,若要以地道攻城这几条怕是不行,安阳已有警觉,定要炸毁地道。”
李善点了点头“回营计议,十日之内,无论如何要攻下安阳”
要打地道战,楚熹还真不惧那十万大军,想来李善没本事把十万大军都弄到地下去。
“仇阳,给我把高台架上”
“是”
楚熹扛起铁锨,登上高台,对着大喇叭,朝呜呜泱泱的百姓道“静一静静一静都听我说”
楚熹有事没事就在城里瞎转悠,对谁都笑脸相迎,人缘极好,加上这阵子她独守安阳城,让薛军三度退兵,建立起不小的威望,她说话,百姓是听的,因此全都安静了下来。
“如今大敌当前形势非常之严峻我身为少城主应当肩负起保护城中百姓的重任”
楚熹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说出这么官方的话,要搁从前一准尴尬的想死,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都能在两军阵前喊咒语,又岂是社交牛逼症。
她是社交牛逼绝症,晚期。
“可诸位心里也该清楚,安阳城卫不足万数,如何能应对西北十万大军,我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薛军一旦攻入城中,咱们安阳人统统要沦为俘虏,终生低人一等,一想到我视作叔伯舅父,姑姨婶母,兄弟姐妹的安阳百姓,要世世代代给西北人当牛做马,我就”楚熹深吸了口气,略带哭腔的说“我真的于心不忍啊。”
“咱们安阳一向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从不掺和到那些破事里,但凡有难的,咱们能帮就帮饶是这样西北人还杀到咱们家门欺人太甚”
“把咱们安阳人当蝼蚁看待非狠狠甩他们一耳光不可”
“少城主哪里能用得着我们你尽管开口我们绝无二话”
“是啊少城主尽管开口绝无二话”
楚熹刚才想哭,那是装的,这会真有点想哭了。
但还不是哭的时候。
“薛军要掘地道进城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楚熹举起铁锨,对安阳百姓道“我想这东西,咱们家里应该都有吧”
“有”“这还真没有。”“我家有三把分你一把”
铁锨是农具,安阳再富饶,也是以耕农为主要谋生职业,家家户户人手必备。
楚熹就不相信,那薛军能带着十万把铁锨来打仗。
不说十万把,倘若薛军手里有超过五千把,楚熹也绝无二话,立马举白旗投降。
准备充分到这个地步,那谁能抗得了,老老实实投降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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