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丈夫死后, 婉娘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子曹准十二岁,聪明懂事, 倒用不着她太费心,可幼女曹月刚满三岁, 走路尚且走不稳当, 身边时刻不能离人。
婉娘舍不得将两个孩子送去娘家, 更舍不得送去婆家,只要咬着牙自己养活,既然是自己养活,她就得省吃俭用, 出门去赚钱。
最让婉娘痛心的,她的阿准不能再去书塾了, 一来她缴不起书塾的学费,二来曹月实在年幼,需要个人看顾。
前些日子,婉娘提早回家, 瞧见阿准蹲在地上, 一手牵着妹妹, 一手用树枝在沙土里练字,看她进门, 慌张失措的丢开树枝, 用脚蹭掉那些字,怯生生的唤她“娘”。
婉娘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难以抑制的落下来。
就是那一幕, 让她下定决心, 忘记死去的丈夫, 改嫁。
她需要一个男人,帮她赚钱养家,供儿女读书识字,她需要一个男人,帮她劈柴挑水,挡去寡妇门前种种是非,她需要一个男人,帮她撑起一片天,做她的主心骨,陪她度过一眼能看到头的漫长余生。
廖三或许是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可廖三的将来,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功成名就,婉娘并不怕再做一次寡妇,却不愿让一对儿女得到了又失去,她也不敢笃定,廖三封官加爵那一日,还会不会瞧得上她,瞧得上她一对儿女。
“娘”
“阿准,到娘这来。”
婉娘摸了摸阿准清瘦的脸颊,笑着问道“今日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
阿准点点头“他说他叫廖三,是城主府的人,奉少城主之命来帮娘干活的。”
月月蹦了一下说“姗姗”
曹月不比曹准聪慧,开蒙极晚,三岁了还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是个惹人怜惜的小家伙。婉娘将月月抱起来,问阿准“他那么说,你就让他进门了”
“我知道他在撒谎,不过他要修门,娘不是总怕夜里有坏人进来吗”阿准笑了笑,眼眸里藏着一丝狡黠的光彩“娘,你看,门栓可结实呢,这下你晚上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婉娘有时候觉得自己命苦,早早没了丈夫,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实在有福气,她的阿准总像个小长辈似的照顾她。
“以后和妹妹在家,把门关紧,别让他进来了,领人家的情,到底是要还。”
“嗯,我记住了。”
谷雨没多久便是立夏,时至立夏,昼长夜短,雷雨骤增,万物繁茂。
百姓们耕种完毕,各方势力再度开战,薛进过上了每日早出晚归,又或晚出早归的通勤生活,他在安阳府里,不是吃饭睡觉,就是抓紧造娃,抛开领兵造反这份差事不提,可谓极好极本份的一个赘婿。
楚熹要比薛进忙碌得多。
常州各地贤良冒着绵绵细雨,陆续赶赴安阳,参加为期十日的干部培训班,之后还要进行一场关于开江构渠和修筑梯田的大会议。
楚熹一要在培训班旁听学习,二要筹备会议,彻底顾不上廖三了,便是偶尔想到廖三,向身边丫鬟打听,丫鬟们也仅仅是回一句“好些日子没见着”。
这日晨起,薛进要回大营,楚熹打着呵欠看他进进出出,忽然问“廖三最近怪消停的,不急着娶媳妇了”
薛进系扣子的手一顿,淡淡道“这两日和亳州军交战愈发频繁,他哪来的闲工夫想媳妇。”
“怪不得。”楚熹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薛进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
“你说有什么。”
“不知道。”楚熹掰着手指掐算“今天是二十四,还有六七天吧,大概就能看出来了。”
楚熹连着打了两个呵欠,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薛进便坚信她是有身孕了,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那么眉眼弯弯的嘱咐道“还是当心点,好好走路,别一边走一边低头踢石子。”
“哼。”
“听见没有”
“别跟我说话,我要再睡一会。”
“好,你睡。”
薛进脚步轻轻的离开卧房,真怕打搅了他“儿子”。
离了安阳城,马不停蹄的赶回亳州大营,在将要到大营的某条小路上,廖三撕心裂肺的喊他“薛帅”
薛进勒马急停,方才察觉到田埂后趴着好几个兵士,廖三站在田埂上,气的脸红脖子粗“你怎这会回来了老家贼都叫你给吓跑了”
薛进皱起眉头,驭马到众人跟前,只见兵士们手里各自捏着一根小绳,绳子另一端绑着细木棍,细木棍支撑着竹筐,竹筐底下洒了一把粟谷。
薛进口中忙于和亳州军交战的廖三,正带着手下兵士在地头逮麻雀。
那一瞬间,薛进想了很多,他想骂廖三,又想到自己的儿子,想着为儿子积德,硬是深吸了口气,忍耐住了“若我记得没错,今日该你轮值。”
“慎将军说他替我一日。”
“前日是谁替的你”
“司其。”
“十九那日呢。”
“崔无。”
廖三从头发丝到手指甲就没有不理直气壮的地方。
要不是看廖三有年纪了,薛进必定狠狠给他一下“他们替你当值,是叫你去讨媳妇的,你在这做什么”
廖三这会终于看出来薛进对他有意见了,态度立时变得很恭敬“薛帅有所不知,阿准挑嘴的厉害,什么都不爱吃,就好一口这老家贼,城里实在不好捉,我”
“阿准是谁”
“啊,就是婉娘的儿子。”
“他跟你说,他喜欢吃这个”
“对啊他可难得跟我说两句话”
薛进头好痛。
觉得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将领是这么个憨批,一统天下的大业算无望了。
“他这摆明了是在故意折腾你。”
“啊”
廖三微怔,随即毫不在意的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左右也不是什么为难事,我既然答应了阿准,就该信守承诺才是,薛帅你是不知道,阿准那小子可”
“我不想知道。”薛进看廖三这么起劲的跟人家当后爹,再无话可说“你慢慢捉吧,权当是为民除害了。”
“薛帅薛帅,先别急着走,那个属下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廖三搓搓手,很难为情的开口道“我之前,送给少城主那翡翠簪子,反正少城主也没法戴,能不能”
“你送出去的礼,还想往回要”
“不是往回要,就,少城主用不上,怪可惜的,属下以后遇上好的,再给少城主。”
薛进冷冷的瞥他一眼“你是真不要脸。”
骂完,走了。
廖三手下的兵士这才敢上前“三哥,薛帅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等着吧,他肯定能把簪子给我拿回来。”廖三插着腰笑了两声,转过头吩咐小弟“都跑出来做什么,回去趴着,别把老家贼吓跑了,这玩意精明着呢。”
廖三在田埂上摸爬滚打小半日,逮了上百只活蹦乱跳的麻雀,照旧用大竹筐背着,回了安阳城。
到婉娘家门口,轻轻敲门,悄声唤道“阿准,阿准”
阿准听见廖三唤他,抱着月月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廖三习以为常,微微扬声“月月”
小月月已经把廖三和点心划了等号,马上做出回应“姗姗糕糕”她挣扎着从阿准膝间滑下来,迈着一双小短腿朝门口跑去。
廖三趴在门缝上看着,看的胆战心惊,忙说“慢点慢点,别摔着了。”
月月跑到门口,想给廖三开门,垫着脚尖,怎么也够不着门栓,一双大眼睛立时蓄满泪珠,嫩声嫩气的小细嗓含着哭腔“姗姗”
廖三更着急了,心里后悔把门栓做的那么高,撅着屁股,整张脸都贴在门上“月月不哭啊,买糕糕了,你看啊,糕糕在这呢。”
月月看到廖三拿出糕点,便将手往门缝里伸,那小手还没廖三一根手指长,小指甲还没廖三门牙大,廖三只觉得她那小手在自己心上挠,真想跳墙过去抱一抱她。
正纠结着要不要跳墙,身后传来女子温婉的声音“廖将军。”
廖三愣住,猛地转过头,那小妇人玉立婷婷的站在巷子口,不知对着他的屁股站了多久。
“婉婉娘。”廖三提起手里的糕点,讪讪笑道“我来给月月送点吃的。”
小妇人冷着脸,简直不近人情“我虽是个寡妇,但不至于把两个孩子饿死,用不着廖将军每日来施舍。”
“”
薛进说一句,廖三有一百句在后面等着,可婉娘说一句,廖三就哑口无言了。
“姗姗,要姗姗”
听到月月的哭声,廖三赶忙让开身“你,你快进去吧,孩子哭呢。”
婉娘抿唇,快步走到门前,用不着她开口,一旁的阿准便将门栓抽了出来“娘。”
“带妹妹进屋去。”
“嗯。”
阿准一把抱起月月,朝院里房门走去,月月趴在阿准的肩上,伸着小手够廖三,哭的泪眼汪汪“姗姗,呜呜呜”
廖三这会是真佩服那些抛家舍业的将领,婉娘要是他的媳妇,月月要是他的女儿,他非走到哪带到哪不可。
“廖将军,你也看到了,我家月月黏人的厉害,薛军不能总待在安阳,你也不能总来给她送吃的,若你哪日忽然不来,月月该难受了。”
“我”廖三真想说,他以后哪也不去,就总待在安阳城,可他说不出口,薛进待他情深义重,弟兄们跟着他出生入死,还指望着随他做出一番事业,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
思及此处,廖三沮丧的垂下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
廖三话还没说完,肚子“咕”的一声响,廖三睁大眼睛,愈发羞愧的抬不起头了。
他一清早就起来抓老家贼,回城里便四处去买糕点,到现在食米未进,自然是饿,可从前也不是没饿过,肚子哪曾叫的这般响亮。
也许平时饿,也叫的这般响亮,只是他不在意,所以未曾察觉。
今日在婉娘跟前,让婉娘审视着,廖三深觉自己哪哪都不尽人意,他的手又脏又臭,他的衣裳又馊又破,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粗咧咧的像个老翁。
廖三没脸赖着不走了,便拎起大筐,放到门槛边上“阿准说,他爱吃这老家贼,我给他捉了点”
“”
廖三最后看了眼婉娘,叹息道“你快去哄月月吧,别叫她哭,再把嗓子哭坏了。”
婉娘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见他转身欲走,竟情不自禁的开口道“廖将军。”
“嗯”
“我,我要给孩子们煮面,你若不嫌弃,就留下吃点吧。”
廖三黯淡的小眼睛顿时放了光“好,好,我怎么会嫌弃呢”
踏进朝思暮想的小院,抱起香香软软的月月,廖三觉得自己像做美梦一样,漂泊了一辈子的人,忽然间有了个儿女双全的家。
廖三哄孩子玩,婉娘动作麻利的和面,擀面,切面,煮开一锅汤水,洒了几把青菜,没一会的功夫便将面条从锅里捞了出来,装了一个大碗,两个小碗,掐着筷子送到院里,大碗给廖三,小碗给阿准和月月,而后回过头去,三两下把锅刷了,灶台擦了,连厨房地上的柴禾碎屑也扫干净了。
廖三还不配进房门,跟两个孩子一块蹲在院里,捧着大碗“秃噜秃噜”的吃热汤面,婉娘收拾完出来,前后也就分钟,他连面汤都喝干净了。
“你慢点,吃这么快,伤身。”
“好吃。”廖三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月月想吃糕点,不想吃面,便将碗递过来说“珊珊吃,多吃。”
廖三哪里明白小孩的心思,感动的都想哭了,正要接过碗,就听那一贯温柔的小妇人厉声道“不许挑拣吃完”
廖三一哆嗦,月月也跟着一哆嗦,同时收回了手。
吃完面,好像该走了,廖三又不舍得走了,他倏地站起身,对婉娘道“灶子里火还没熄吧,我把那些老家贼给阿准烤了。”
不管婉娘是否同意,廖三拎起大竹筐就进了厨房,月月端着碗也跟了进去,她打小没有爹,也没出过门,廖三于她而言是个特别的人,像年画上的财神爷,不管她要什么,廖三都能给她,月月没办法不喜欢廖三。
婉娘呆望着蹲在灶台前的一大一小,眉眼间显露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愁容。
她如何看不出廖三是真心疼爱阿准和月月,是真心待她好,她自是愿意和廖三一块过日子,也那么全心全意的待廖三。
可出了这院门,不论是谁,都得称廖三一声廖将军,薛进一声令下,廖将军就得冒着性命去上阵杀敌。
她呢,得终日提心吊胆的活着。
这并非婉娘所盼望的安稳日子。
婉娘在心里警告自己,就这一次,之后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再与廖三来往了。
稻谷没成熟,老家贼吃不着好东西,身上肉也不多,廖三一口气烧了五十多只,用大碗装着,拿出来给阿准。
阿准有点怕,他其实根本就不吃这个,但廖三殷切的看着他,他犹豫了会,还是吃了。
“怎么样香不香”
“嗯”
阿准虽年幼,但已有几分文人书生的气质,廖三野生野长,从前做水贼还好,到了军营里,遇上薛进崔无那帮人精,莫名其妙成了大傻子,他嘴上不说,心里耿耿于怀,深刻明白读书识字的重要性。
他看着阿准,没来由的想,阿准应该多多读书识字,只有读书识字,将来才会有出息,阿准有出息,婉娘就好过了。
廖三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犹豫,把装有老家贼的碗塞到阿准怀里,对婉娘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廖三步子大,走得快,等婉娘反应过来追上去时,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巷子里。
婉娘默默扭过头,陡然觉得这院子又大又空,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廖三来到安阳府,毫不意外的吃了闭门羹。
不要紧,没关系。
廖三仰头望着高高的灰瓦朱墙,心中哼笑一声,暗道就凭这也想拦住你廖三爷,去打听打听你廖三爷没做水贼之前是干嘛的,兖州都督府我都隔三差五光顾一回
廖三的看家本领就是做贼,否则薛进不会老让他去刺探军情,与其说刺探军情,不如说偷军情。
小小一个安阳府,岂能拦得住他。
廖三徒手攀墙,轻而易举的潜入府中,只把自己当个贵客,闲庭信步般进了内院。
冬儿看到他,颇觉意外“廖廖将军”
廖三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军中有要事,薛帅让我来禀报少城主,你们少城主呢”
他一说军中要事,冬儿立刻相信了“廖将军稍坐片刻,奴婢去请少城主。”
“嗯。”
廖三撩起衣袍,老太爷似的坐在椅子上。
可等楚熹快步走进厅堂,老太爷顿时成了泥腿子,点头哈腰的迎上去“少城主。”
楚熹瞥了眼他衣襟上的尘土,冷笑一声道“你他娘的,跳墙进来的是吧”
“少城主别见怪我真是有要紧事”
“少来这套我忙得很,没那个闲工夫跟你扯皮冬儿送客”
“哎哎哎,少城主,就两句话,我就两句话,绝不耽误你”
楚熹抿唇,沉着脸坐下“说吧,什么事。”
廖三早措好了词,很诚恳道“婉娘那儿子,叫曹准,聪慧好学,我想着,祝宜年祝大人不是在府上吗,少城主能不能帮忙说说情”
楚熹打断他“你该不会是想让祝大人给曹准做先生吧”
“岂敢岂敢,谁不知道那祝大人做过皇帝的伴读,我廖三没那么大脸,也知道没那么大面子。”
“那你什么意思”
“这祝大人那,缺不缺端茶送水的小书童我不求别的,能让阿准跟在祝大人身边呃”
“耳濡目染”
“对对对,耳濡目染一下,就知足了。”
楚熹不禁笑。
说廖三傻,精起来比谁都精,若那曹准真心好学,跟在祝宜年身边做书童,可比去书塾强百倍。
“怎么,婉娘答应给你做媳妇了”
“还没有。”
“呵。”
廖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楚熹和薛进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一声冷笑,连神情都一模一样。
“帮你这忙,倒不是不可以。”
“少城主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只要我廖三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我没有条件,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少城主问”
楚熹眯着眼睛,笑容甜如蜜“你跟薛进好,还是跟我好你说实话,我不告诉薛进。”
这
这是在策反他吗
廖三本来还以为俩人成婚了,从此就是一家人,如今看来,崔无说的没错,楚熹是想挖薛进墙角。
“这么难回答吗”
“都,都好。”
廖三答完,感觉不太对,有点“爹好娘好”“爹娘都好”的意思。
不过楚熹听了,挺满意,她也没指望一口气挖倒薛进的墙角,做事情总要循序渐进嘛“跟你说笑的,这点小忙,包在我身上了,正好明个晌午我要去找先生,你把曹准领来。”
“哎多谢少城主”廖三满脸喜色的问“那工钱”
“还要工钱什么便宜你都想占”
“不不不,曹准的工钱我拿,再请少城主转交给他,这样他就能一边读书,一边贴补家用,到时婉娘可以用这份工钱,找个人帮她带月月,少城主你是不知道月月,根本不能离人,可”
“我不想知道。”
“啊。”这夫妻俩真他娘的天生一对。
廖三考虑的这般周全,着实出乎楚熹意料,楚熹没有拒绝的理由“这工钱用不着你拿,我就按府里一等丫鬟的月例给他,每月二两银子,你看行吧”
“行太行了那我回去和婉娘说,明日就带阿准来”
“你没和婉娘商量过”
“我不得等少城主点头,再同她商量吗,不然那边商量好了,这边我多没面子啊。”
楚熹闻言,不禁感叹道“你还没怕没面子,就凭你这不要脸的精神,准能娶着媳妇。”
楚熹这话犹如黑暗中的一缕曦光,廖三欣喜地点头“哪里哪里,都是薛帅教得好。”
“嗯”
“”
“他教你什么了”
“”
“你要不说,书童这事就算黄了。”
廖三当即卖主求荣“薛帅说,好女怕缠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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