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给廖三缝合完毕, 那轮红日刚好停在正对亳州军的位置,果如崔无所料,手持铁柳的步兵完全看不清薛军攻势, 本就士气低迷, 这一成了睁眼瞎,更是节节败退。
薛军怒起反攻,很快夺回一个时辰前失守的那道防线。
但战事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沉寂片刻的亳州军阵中忽然奔出一匹雾鬃青, 正是方才甘隆胯下的那一匹,马背上驮着一具尸体,正是方才暗箭伤人的甘隆。
一枪毙命,不偏不倚, 就刺在心口上。
楚熹盯着那具尸体, 蹭了蹭掌心干涸的鲜血, 而后仰起头看薛进“这算几个意思”
薛进道“甘隆是东昌人。”
这就难怪了。
廖三骂亳州军杂碎,其实也没错, 说好听了是三城合力镇守亳州, 还有沂都统兵助阵,可三城兵马各为其主,怎会都对双生子唯命是从,到关键时刻,皆以保全自身实力为紧要,所以上演了一出甘隆出阵应战又窜逃被杀的闹剧。
甘隆一死,先是平息了薛军将士的怒火, 后是震慑了亳州兵马的违逆。
这回应够果断, 够干脆, 够立竿见影。
放眼亳州军中, 谁敢如此决绝的出手杀一员领兵大将。
想必除了双生子, 再不会有旁人。
凭着楚熹对双生子的了解,以为无非是陆深出的主意,陆游下的杀手。
真令人难以置信,当日沂都万朝寺,双生子并肩站在树下呆望着蜗牛啃树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才过去多久,他二人竟有了能与薛进抗衡之力。
薛进是什么人啊,十四岁入关,在关内处心积虑蛰伏六年,从西丘城一路打到安阳,擅用阴谋诡计,其狡诈多端辉瑜十二州无人不晓,当之无愧的一代枭雄。
双生子呢,生于钟鼎之家,长于锦绣之都,娇生惯养,万千宠爱集一身,那般傲慢骄纵的世族公子。
即便楚熹也是被这乱世逼迫着长大,可她身上好歹还有一根穿越金手指,双生子的成长足够她惊叹。
眼下,双生子还不是薛进的对手,再过几年就未必了。
薛进忽而垂眸,瞧了一眼楚熹,紧接着从马背上取来一个水壶,拔出木塞,往楚熹跟前递了递。
楚熹便端着衣袖凑上去,让他倒水打湿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擦拭着掌心“待日头落下去,亳州军还会出兵,你预备怎么办”
薛进道“不急,先吃饭。”
两场战役下来,双方死伤都不少,且时至申正,将士们早饥肠辘辘,不约而同地休兵罢鼓,就地生火做饭,治疗伤兵,处理尸首。
打仗最艰难的其实并非铁血刀锋、兵戎相见,而是战场之外的这些琐碎,粮草医药无一不紧缺,眼看着入了夏,一日比一日炎热,阵亡兵士的遗体也要妥善处置,稍有不慎便会生出疫病。
薛军有专门的运尸兵,将遗体搬上板车,再送到乱葬岗驱疫掩埋。
赤面长眉的西北小将眼含着热泪,用力扯下随身佩带的玉器,放到死去之人手心里,叫他紧紧握住,抽泣着说“阿弟,你等着,哥总有一日要带你回家,叫娘给你蒸你最爱吃的肉包子。”
马革裹尸,沙场埋骨,有几个人能重归故土,何况万里之外的西北。
那小将深吸一口气,收了泪意,扭头对运尸兵道“有劳了,别叫野狗野狼伤着他。”
这样的场景和嘱咐,运尸兵司空见惯,只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推起板车去往乱葬岗。
小将呆滞的跟着运尸兵走了几步,忽然蹲下身掩面痛哭,虽是哭,但也不敢真的哭出声,动摇军心是大罪。
楚熹默默收回视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年前安阳和薛军还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她下令杀西北兵士,丝毫不能留情面,如今站到同一阵营,见此情形,又觉得十分悲哀。
亳州军呢,若无这场战乱,他们也该好好的待在家中,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
“少城主”司其跑到楚熹跟前,朝她笑道“廖三醒了,血也止住了,真是多亏了少城主出手相助不然廖三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呢”
“醒了就好,让他在大营安心静养吧。”
“欸”
司其敏锐的察觉出楚熹情绪低落,斟酌片刻,去找正与崔无等人商议应敌之策的薛军“薛帅,少城主瞧着,似乎有些不大对。”
薛进抿唇,看向不远处的楚熹,她以一种很委屈的姿势蜷缩着坐在石头上,原本鲜亮的蓝衣此刻布满了泥泞和血迹,柔顺乌黑的短发也乱成了一团,像个找不到家的,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犹豫了一瞬,薛进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
楚熹抬眸,眨巴两下眼睛“干嘛”
“吓着了”
“开什么玩笑,就是怕老爹担心我。”
薛进推推她的肩膀,她便自动自觉的往旁边挪了挪,给薛进腾出半块石头,石头本在树荫底下,是冰凉的,叫楚熹捂了一会,还有余热,薛进坐在上面,挨着楚熹,觉得很舒服。
可一开口,却带着三分阴阳怪气“你究竟怎么认出陆游的。”
楚熹顿时来了精神,扭头瞪着他道“你又怀疑我”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几时说怀疑你了”
“这,你也知道,我不还想着,澄清一下那些风言风语吗。”楚熹捂住眼睛,弯下腰,几乎把头埋在了两条腿之间,痛苦的哀嚎一声“啊怎会如此我不要活啦”
薛进忍着笑,故作严肃“现在可好,本来是无稽之谈,彻底让你坐实了,你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楚熹猛地坐直身,竖起三根手指“薛进,我对天发誓,我说那话的时候真没过脑子,你也认得双生子,也晓得他俩秉性不同,一听那鼓声,摆明了就是陆游啊。”
“是吗,我没听出来。”
“你怎么又这样”
“放心,我没怀疑你和双生子有染,当初在沂都那会,你在我和谢燕平之间周旋已经够辛苦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
“好了好了。”楚熹堵住薛进的嘴“过去的事,咱不提,啊,不提。”
薛进点点头,掰开她的手说“过去的事可以不提,如今呢,你也瞧见将士们看我的眼神了。”
楚熹堵得住薛进的嘴,堵不住将士们的嘴,她因为从前那些事,可谓声名狼藉,但凡和一个颇有姿容的男子走得太近,必会传出闲言碎语。
楚熹以为,薛进那日莫名针对祝宜年便是由此而起。
“哎算我对不起你行吧,要我说你们薛军这些将士,惯会偏听偏信,就不好自己动脑子想一想。”
“呵。”薛进笑了声“双生子容貌身形如出一辙,你隔着三百步之遥,光凭鼓声就能听出是谁,还怪他们偏听偏信。”
楚熹霍然站起身,拿手指着薛进道“你给我等着啊,我今日若不洗清这冤屈,从今往后我倒着走路”
“也不必发这么毒的誓,倒着走路怪麻烦的。”
“你你你”
“同你说笑罢了,别生气。”
楚熹一拳怼在薛进手臂上,随即气势汹汹的奔着阵前去了,薛进忙跟上,连声唤她“楚熹,楚熹,我真是同你说笑的。”
楚熹决绝道“我没有同你说笑”
一众将士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军阵,有心想拦一下,又不敢拦,毕竟连薛进都拦不住她,那么无可奈何的收回手。
楚熹足足走出百步远,背后是七万薛军,面前是十五万亳州军,脚下是沾染着血迹的黄土,如此稳若泰山的置身沙场,叫人不禁在心中暗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楚霸王。
“薛帅。”司其简直傻眼“少城主这是要做什么啊”
此时日头正足,亳州军不敢轻易出兵,再者楚熹和双生子也确实有几分交情,薛进并不担心,干脆气定神闲的看热闹“谁知道她。”
“薛帅,不管管吗”
“我管得了吗”
司其无言以对,转过头,只见楚熹朝着对面大喊“陆深陆游”
安阳楚霸王那些个风流韵事传遍沂江南北,楚熹当众出来喊话,也在亳州军中搅起一波骚动。
陆游听到楚熹的声音,猛地向前走了两步,难以置信道“她为何在此。”
偷袭后方的亳州骑兵并未全军覆没,自有人快马加鞭回来向双生子禀报,称安阳少城主身在薛军大营。
陆游没想到的是,楚熹会跑到战场上来,这般明火执仗的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缓了缓神,陆游轻声唤道“哥。”
陆游是极少这么称呼陆深的,尤其在军中,比起同胞兄弟,他们更像上峰和下属,陆游从来无条件听从陆深的吩咐,他感觉到陆深不想让他出面去见楚熹,因此略带恳求之意的唤陆深。
陆深遥望着那道蓝衣身影,须臾,沉声开口道“你去吧。”
陆游点头,摘下随身佩剑,朝楚熹走去,在二人相隔不足几十步远的距离,缓缓停下。
天啊这种老情人重逢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啊
司其目瞪口呆,震惊的看向薛进。
薛进倒没有多大反应,只双臂抱怀,神情淡淡的瞧着这一幕。
与此同时,陆游凝视着楚熹,眉头紧皱道“找我何事”
楚熹也晓得自己背后是薛军,没有资格跟双生子攀交情,只开门见山的阐明自己来意“我对不住你不,我对不住你们兄弟俩我之前在蟠龙寨说的那些胡话越传越离谱辱没了你们兄弟俩的清誉我有罪”
“”
“我就知道你们兄弟是最宽宏大量的一定不会和我计较”
“”
楚熹以赔罪之名澄清谣言,本是恰到好处的。
若陆游没有再度上前。
“你,你要干嘛别离这么近啊,怪吓人的。”
“你可是一心要帮着薛进那荒蛮子,来与我们作对”
楚熹微怔,忽然想到当日安阳码头,陆深也曾问过她的立场,她总想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味装傻充愣,不敢正面回答。
如今陆游比陆深更直接的问她,好像她的立场于双生子而言十分重要。
楚熹反问陆游“你们可是要攻打常州”
陆游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是又如何。”
楚熹道“那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薛进是薛进,我是我,你们上天入地我管不着,可常州是我的,不论亳州军,还是沂都军,只要敢踏进常州一步,就是我楚熹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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