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日头升起, 雨势渐弱。
忽有人敲响了木门,在门那边唤“月月娘”
婉娘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擦干净月月嘴角的米粒, 理了理她稍有些凌乱的小髻,柔声说道“王奶奶来接月月了, 月月在王奶奶家要听话知道吗。”
月月小嘴一瘪,抱住廖三的胳膊, 可怜兮兮地说“月不要。”
婉娘沉默了一瞬,缓步走到门口,开门出去,轻声和那王奶奶说了两句话, 王奶奶嗓门大, 很爽利“邻里邻居的,不妨事不妨事,那我明儿早再来接月月。”
廖三听着外面的动静,将月月抱到腿上,一手搂着她,一手小心翼翼的捏起白瓷勺, 朝月月张了一下嘴,月月便也跟着张嘴, 廖三顺势把小勺塞到她嘴里,学着婉娘的模样轻轻往上一抬。
喂了两口,婉娘回来了, 廖三这才抬起头问“王奶奶是谁”
婉娘道“前院的邻居,如今阿准在先生那当差, 我就请她帮忙看顾月月, 一个月一两银子, 管两顿饭。”说完,看向阿准“趁着雨小,赶紧去吧。”
“嗯。”阿准放下碗筷,对廖三道“将军慢用。”
“要不要我送你”
“我自己可以的,娘,我走了。”
廖三望着阿准的背影,忍不住说“祝大人不愧能做少城主的先生,阿准在他身边才几日的功夫啊,瞧着稳重多了。”
婉娘也不禁附和“是呀,阿准跟着祝大人,当真学到了不少。”
“好事好事。”
“月月,到娘这来。”
月月摇头,猛地扭身抱住廖三的脖子“月要姗姗。”
月月这一下,不偏不倚的正撞在廖三肩膀上,廖三面色微变,强忍着疼说“你忙活一清早,自己还没捞着饭吃呢,我帮你哄着月月,你快些吃。”
“”婉娘走到橱柜前,从最顶上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月月一看见那小罐子,立刻从廖三怀里跳下去,一摇一晃的跑向婉娘“糖糖”
罐子里是牛轧糖,这糖贵得很,更不好买。婉娘抓了两块,放到月月手心里,柔声道“月月去屋里吃。”
“嗯”
月月捧着糖高高兴兴的进了屋,这房檐下就只剩廖三和婉娘。
若搁在平常,廖三巴不得能和婉娘多多单独相处,可此刻肩膀上的伤一阵阵疼,往外涌着血,用不多久便会浸透贴身衣物,廖三怕婉娘察觉端倪,起身笑道“我突然想起大营还有点事”
“将军。”
“哎。”
“你是不是受伤了”
廖三心里一紧,悄然后退“没,没有。”
婉娘盯着他愈发惨白的脸色,眼眶泛热,背过身道“将军既有事,就先回去吧。”
小妇人的声儿里带着哭腔,身形又那般纤细柔弱,廖三怎还舍得走,咬咬牙,干脆说了实话“只是一点小伤,不打紧,我瞒着你,是怕你嫌我,我知道你”
廖三说到这,忽而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婉娘的手腕“婉娘,我廖三自生下来就没爹没娘,没家没业,倘若我真有个好歹,连个给我扫墓祭拜的人都没有,我我不愿到死还是孤身一人,也不愿做个孤魂野鬼,婉娘,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跟你好,想跟你成个家,想跟你过一辈子”
“”婉娘泪盈盈的看着他“若将军往后建功立业,封官拜爵,可会嫌弃我们孤儿寡母。”
“怎会我只怕,阿准和月月长大了,嫌我是个外人”
分明是那般英武的男子,此刻却低眉顺眼,可怜兮兮,婉娘不禁心软,破涕为笑。
楚熹一回到府里,就迫不及待的命人烧水沐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而她穿去大营的那条衫裙,直接被冬儿一把火烧掉了。
按冬儿的话说,简直跟破抹布一样。
“你们是不知道,那大营里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我一连喝了五日的粥,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真难为兵士们能忍耐得住。”
“再过半月瓜果青菜就下来了。”冬儿往楚熹背后放了一个软垫,笑着说道“那会能好一些。”
楚熹挪了挪屁股,舒舒坦坦的靠在塌上“这倒是,我瞧他们在大营里种了不少菜,哎,这仗打得也是不易。”
“那姑爷今晚可回来”
“呃兴许。”
夏莲端来茶点,一一摆在案几上“奴婢还以为小姐会和姑爷一块回来呢。”
“大营里军务繁重,哪是他想回来就能回来的。”楚熹喝了口热茶,只觉齿颊留香,深感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妙不可言,喝完茶,想起正事“对,常州那些官员可都走了”
“前日走的,小姐不说奴婢都忘了,有个叫林林什么来着。”
“林敏意”
“是了,他有些话本要当面跟小姐说,可迟迟不见小姐回安阳,便给小姐留了一封信。”
信就放在卧房的书案上,夏莲很快拿来。
楚熹拆开一看,不由笑了。
这林敏意上过私塾,又做过农活,长久身处田地里,同贫苦百姓打成一片,所见所闻比她和祝宜年平实且接地气,对楚熹挖渠引水、修山筑田的决策提出诸多意见,而每一条意见之后都补充了更加完善的新方案。
楚熹捧着这封信,简直如获至宝“真没想到,这林敏意竟有此等才能,冬儿快给我拿双鞋我要去找先生”
楚熹刚穿上鞋,一个小丫鬟快步走进门,娇声说“小姐,廖将军求见。”
“他还挺会赶巧。”楚熹估摸着廖三来不是报丧就是报喜,便问小丫鬟“他脸色怎样是哭是笑”
“笑着的,笑得美滋滋呢。”
楚熹闻言,便知道自己这媒人做成了。正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她不单单要替廖三准备聘礼,连婚事也得一齐张罗,虽心里高兴,但仍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我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啊。”
“小姐可是要给廖将军办婚事”
“嗯啊。”
“按说廖将军的婚事应当姑爷张罗,小姐替姑爷担下了一桩苦差,可得向姑爷卖卖好呢。”
冬儿随口一句话,却叫楚熹抿唇偷笑。
昨晚她对薛进,着实不是很客气,这会薛进心里指不定憋多大火气,晚上回来准要对她发难,不过看在她帮廖三解决了婚姻大事的份上,薛进怎么着也要给她留一点情面。
楚熹这样想着,迎面走过去向廖三道喜“恭喜呀廖三爷。”
果如小丫鬟所说,廖三不仅笑,还笑得美滋滋“少城主大恩大德,廖三永世难报。”
“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那咱什么时候去提亲”
“你说这话就太不见外了。”
又是向婉娘提亲,又是找祝宜年商议开渠修山的事宜,又是请老爹和管家预备廖三的婚典,楚熹脚打后脑勺的奔波了一整日,天黑才回到住处,累的一点力气都不剩,只往塌上一躺,要死不活的唤道“冬儿,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要饿死了。”
等了好一会,满院丫鬟没一个回话,楚熹坐起身,发觉屋里黑漆漆的,有些疑惑道“欸,怎么不掌灯”
“我让她们都回屋睡了。”
薛进突然开口,结结实实的把楚熹吓了一哆嗦“我靠你站在那干嘛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薛进站在博古架旁,几乎与那博古架融为一体,他冷笑了一声,缓步走向楚熹,他走一步,楚熹便往后退一退,直到背抵着墙,退无可退,才颤着声道“你你别乱来啊。”
“昨天晚上你想什么了。”薛进手撑在案几上,微微俯身,衣袖向一侧滑落,红烛浅光下,他手腕那一圈紫色的淤痕格外显眼。
楚熹脑海中浮现出他昨晚红着眼睛拼命想挣开绳子的模样,不自觉咧开嘴,露出一小排洁白的牙齿。
“你真是色胆包天。”
“夫君别生气,我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这,这不就是闺房之乐吗,咱们夫妻之间何须计较太多。”
“闺房之乐,行啊,娘子乐完了,该让我乐乐了。”薛进伸出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手心里紧握着两条绳子,正是楚熹用来绑他的那两条。
楚熹讪讪一笑,压下他的手道“别闹,我有正事要跟你说呢,那个,我今日去向婉娘提亲了,婉娘也点头答应了,这月十五,良辰吉日,给他俩办婚事,你觉得如何当然这桩婚事不用夫君操一点点心我全包了”
“”
楚熹解决了廖三的婚事,就是解决了薛进的心病。
薛进看着她,把绳子丢到一边“下不为例。”
“一定一定来,夫君快坐下,让我瞧瞧你脸上的伤。”
“嗯”
不知为何,楚熹这殷勤谄媚的态度,令薛进思及两年前那段如梦似幻的日子。
薛进鬼迷心窍似的想,若是,楚熹能老这么待他,偶尔让楚熹乐一乐,也无伤大雅。
“这舒痕胶果然好用,夫君脸上的伤都结痂了,等过两日血痂脱落,保准一点疤都不留。”楚熹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摸了摸血痂。
薛进猛回过神,推开楚熹的手“疼。”
“还疼吗”
“有点。”
“我帮夫君吹吹就不疼了。”
楚熹温柔小意的哄着薛进。
因为今晚他那双手还得绑起来。
四月十五,廖三大婚。
楚熹帮廖三操持完婚典的第二日便启程前往常德。
按计划,这条纵横常州一千二百里的水渠将始于常德,西经顺清至猴子山,东经安阳至邰苍山,由这两处回归沂江。
楚熹身为常州郡守,有监工之责,就不得不在常德暂住一阵子,考虑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不能应付生活起居上的琐碎,她特地带上了冬儿和夏莲。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路上耗了足足两日才抵达常德。
常德如今没有城主了,薛军一个叫张烈的谋士兼任巡守,张烈得知楚熹要来,早早领着部下到城外相迎“卑职张烈见过郡守大人”
张烈是西北人,李善一手提拔起来的谋士,并非薛进亲信,故而自称“卑职”,也不称楚熹为“少城主”,虽态度恭敬,但一开口便是亲疏有别。
楚熹戴好幂篱,下了马车,亲手将他扶起“张大人免礼,我常听夫君赞你用兵如神,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若崔无在此处,肯定会觉得楚熹这台词特耳熟。
张烈能得李善看重,率兵守城,自然不是那么好笼络的,他朝楚熹笑笑“郡守大人过奖了。郡守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乏,卑职已将城主府收拾妥当,请郡守大人下榻。”
张烈行事滴水不漏,却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楚熹不再继续热脸贴冷屁股,点点头道“好,多谢张大人。”
四月中旬,水田里稻谷拔节蹿高,百姓们有了吃饱穿暖的盼头,便是眼下还吃不饱饭,心里也美得很,仿佛冒出使不完的力气。
一听说郡守大人要挖渠引江水,开荒灌农田,多劳者多得不说,还供吃供住,常德各乡就没有不响应的,百姓们纷纷背着包袱行囊、提着锄头铁锨赶来常德城,短短几日便召集了六万百姓。
正式动工挖渠修山
楚熹在常德改天换地,折腾的死去活来,薛进在大营却清闲的很。
亳州军一朝兵败,伤筋动骨,彻底打消了占据安阳的念头,只能勒紧裤腰带和薛军耗到底。
薛进每日除了操练兵马,就是带着兵士们找地方种菜,再不就到山里去打野味。
反正,他不想待在大营,不想看见廖三。
偏偏廖三总能逮住他。
“薛帅薛帅”
“何事”
“属下想给薛帅赔个不是。”
廖三在婉娘的精心照料下,伤势完全好了,又活蹦乱跳了,他抱着怀里的月月给薛进看“薛帅瞧我家这小丫头,忒黏人了,一步都离不开属下,属下一走她就哭闹,诶呦,哭的嗓子都哑了,属下没法子,只好把她带到大营来。”
月月开蒙晚,也不认生,小手抓住廖三衣襟,奶声奶气的喊“薛薛”
廖三嬉笑着哄她“不是薛薛,是薛帅。”
“”
薛进瞥了一眼廖三怀里的月月,淡淡道“看紧她,别叫她到处乱跑。”
廖三忙答应,答应完,不走,站在薛进身边话起家常“少城主走这么些日子,没来信呀”
“”
“少城主果真不同于一般女子,我家婉娘,夜里我稍微晚回去一刻钟,就急得哎,不提了不提了。”
军中人尽皆知,廖三的“不提了”,言外之意是“这小日子实在太美妙,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自己想去吧”。
薛进能理解老光棍突然之间有了贤妻,还一鼓作气儿女双全的过度兴奋,本着“海乃百川,有容乃大”的御下理念,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再忍他两日“郡守大人如今比我都忙,哪里有闲空给我写信。”
“可不是嘛,少城主此番动作真不小,称得上古往今来第一遭了。”廖三用手指捻了一下月月的鼻涕,随手蹭在自己衣袍上。
薛进看得直犯恶心,他想,即便他有了孩子,也绝不会像廖三这般。
说来廖三实在心胸宽广,这后爹当的比亲爹还像样,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这一点,薛进是死也不能理解。
开渠修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尤其是刚动工这段日子,底下人缺乏经验,碰到一个小坎儿就要停下来商议对策,楚熹解决完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便随之而来,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清闲。
这日夜里,她都准备要睡了,冬儿忽然问“小姐还没来月事吗”
楚熹怔了怔,猛地坐起身“二十九了”
“哪是二十九啊,再过两个时辰都初一了。”
“啊”
“小姐月事向来很准,会不会”
楚熹将手贴到小腹上,很是迷茫道“没什么感觉啊。”
冬儿凭借从老嬷嬷那讨来的经验问“小姐这几日可有觉得疲累,又或是犯困”
楚熹点点头,随即笑出声“你说我能不累吗能不困吗”
“也是要不找个大夫来瞧瞧”
“这会能瞧出什么,等几日再看看吧,说不准是没休息好,所以月事推迟了。”
“那,小姐还是要多注意,万一有身孕了呢,这头三个月可是要紧,得静养才行。”
身孕。
难不成她身体里真的多出了一个小生命
楚熹躺到床榻上,盖好被子,纠结着要不要给薛进写封信。
算了,若是空欢喜一场,可够薛进伤心的。
楚熹怀揣着一个不知是空还是真的“欢喜”,不敢再像之前那么拼命了,每日只待在常德府里调兵遣将,还把林敏意也给调到了常德,任命他为常德水司长,主掌常州水渠。
薛进在大营,从四月二十九眼巴巴的等到了五月初七,有事没事就在大营外游荡。
偶尔常德那边也会传来消息,都是公事,比如林敏意的任命,需要薛进盖一个章,才算正式生效。
这些公事变相说明,常德一切安好,楚熹的计划在按部就班的进展。
可楚熹究竟来没来月事,唯有楚熹自己知晓,她只字不提,薛进便无从得知。
初八这日,廖三又带着黏人精月月来大营,来就来吧,他非要在薛进跟前一个劲的转悠。
廖三可以对天发誓,他是单纯的想和薛进分享喜悦,分享妻女带来的喜悦。
然而,于薛进而言,这便是火上浇油。
薛进决心要把这段时间以来的新账旧账一块和廖三清算,只碍于月月在他怀里,不好开口,打算等他将这小姑娘送回去,再同他好好说道说道。
深吸一口气,转身回营帐。
廖三这会很没眼色,见薛进走了,还扯着嗓子问“薛帅,你不吃这肉包子啊,婉娘特地给你带份了”
“你自己慢慢吃。”早晚撑死你。
薛进回了营帐,坐在案前,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生气。
不管来没来月事,总要给他个信儿啊,写封信,两个字,派人送来,有那么难吗这么不声不响的,是将他忘了不成
他就知道,楚熹一旦离了安阳,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根本不会记得还有他这一号人。
薛进抿唇,铺纸研墨,提起笔来,将连日来的怨气和怒火统统书于纸上,一气呵成上千字,足足用了十页信纸,写到兴头上甚至提及仇阳和谢燕平,就这,仍不觉酣畅淋漓,自觉是留有一丝夫妻情面,宽容大度的放楚熹一马。
写完了,一一折好,塞进信封里。
捏着那封鼓鼓囊囊的信,唤来兵士,冷声吩咐道“用最快的马,加紧送到常德,一刻也不得耽误。”
他这般郑重,兵士自然以为是紧急军情,接过信来,拱手领命“薛帅放心属下定日夜兼程,一日之内便能送往常德”
薛进想到楚熹看到这封信时的模样,稍稍解气,继而去操练骑兵。
一个时辰后,守营兵士一路狂奔而至,口中高呼“薛帅薛帅少城主来信了”
骑兵们听闻此言,如获大赦。
薛进果如所料,暂且放过他们,绷着脸将那封信接到手中。
黑纸白字上是干脆利落的四个大字。
八成有了。
薛进手轻轻发颤,把信纸拉近,又看了一遍。
八成有了。
八成。
有了。
不论合在一起还是掰开,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的四个字,简直称得上文采斐然。
薛进握着信,抬起头,对司其道“有了。”
司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有了”
薛进问“廖三呢”
廖三那一儿一女算什么,又不是自己的种,他要让廖三第一个知道,楚熹八成有了。
司其答道“陪他家小月月放风筝呢。”
提及月月,薛进猛然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送出的那封信,扯过一匹马,对司其道“我要去一趟常德,三日之内回来。”
“啊”
薛进顾不得和司其多说,快马加鞭的离了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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