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
足够薛进派出的兵士从大营跑到安阳。
薛进追到安阳, 身下那匹雾鬃青明显有些疲乏了,脚步也不似刚离大营时那般轻快。他咬咬牙,在安阳城门处换了匹马, 一刻不敢停的奔向官道。
薛进心里很清楚,一旦那封信落到楚熹手里,他这辈子就得跪在楚熹跟前过日子,是打是骂, 是折腾是,他都要忍着,受着。
太可怕了,薛进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挥起短鞭狠狠抽在马背上, 马儿一声嘶鸣, 几乎在官道上飞驰。
安阳至常德,沿途拢共三个薛军驿馆, 若有紧急军情要送往丘州, 便会在驿馆替换驿使。
薛进在天黑前赶到第一个驿馆, 下马那瞬间, 两条腿都是软的, 险些没站稳跌倒在地, 勉强扶着柱子站稳。
“薛,薛帅”
“快给我”薛进舒了口气,哑涩道“倒杯水。”
驿使听他这么说, 忙转身去倒水。
在二楼歇息的兵士听到动静,探头查看,一见薛进, 当即傻眼“薛帅”
这兵士正是薛进今日派出去送信的那个。
薛进冷声问“你到这多久了。”
兵士小心翼翼地答“约莫, 一个时辰。”
“到底多久。”
“回薛帅的话差两刻钟一个时辰”
两刻钟, 居然只快了两刻钟。
薛进沉着脸将一碗水饮尽,吩咐驿使“给我一匹最快的马。”
驿使讪讪道“最快的马到常德送信去了。”
薛进不由恼怒“快马”
驿使拔腿就往马厩跑,边跑边喊“这就来”
薛进水米未打牙,从天黑跑到天亮,抵达第二个驿馆,本是满怀希望,却不想驿使说“去常德送信的人半个时辰前就出发了。”
薛进沉默不语,喝了两碗水,干噎了一个白面馒头,再度踏上这仿佛遥遥无期的追信征程。
能怎么办呢,他总不好责怪驿使们太尽心尽力。
还有一个月便入伏了,常州愈发炎热,晌午的日头犹如一团火焰,叫马背上的薛进口干舌燥,而他身下这匹马也早就极度缺水。
薛进足足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越过了第三个驿馆,想抄近路截住驿使,可眼看着都要抵达常德了,仍不见驿使的身影。
薛进心凉半截,如丧考妣。快到常德城时,遇上一条小溪流,水波清清,甘甜可口,他只让马喝,自己忍着不喝。
这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薛进想着,万一拦不住驿使,让楚熹看到了那封信,他就老实交代,实话实说,兴许楚熹见他这般不吃不喝不睡觉的可怜模样,能一时心软,原谅他。
但楚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还要挨他长篇大论的责骂,怎么可能会心软,不狠狠给他两巴掌就算大发慈悲了。
给他两巴掌也行,让他跪下认错也行,薛进都不在乎。
他只怕楚熹三天两头翻旧账,拿这封信挟制他。
关键是,楚熹翻旧账他都没话说,他在那封信里没少翻旧账。
到了常德城,又至常德府,薛进已然认了命,心如死灰地翻身下马。
在常德府侍奉的小丫鬟并不认识薛进,瞧他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便问道“你是何人”
“少城主呢。”
“哦,你找郡守大人,她一早就出门去了,你是不是送信的驿使若不着急,就把信交给我吧,待郡守大人回府,我自会转交给她。”
薛进微怔,黯淡的双目闪过一道光“方才,可有驿使来过”
小丫鬟点点头“有啊,才走不到一刻钟。”
“信呢”
“你到底是谁”小丫鬟略有些戒备的盯着薛进。
薛进想笑,简直有种起死回生一般的酣畅“我是你们郡守大人的夫君,你说我是谁”
小丫鬟闻言,扭身跑进院里“夏莲姐姐夏莲姐姐”
薛进又饿又渴,又困又累,脸色却渐渐红润,他快步走入院中,摆手免了夏莲行礼,问“方才大营送来的信呢”
夏莲困惑的看着薛进“那驿使说薛帅亲笔,紧急军情,一刻也耽误不得,冬儿就去找少城主了,姑爷为何”
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薛进只觉得一股热浪窜到颅顶,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她几时走的,去哪了”
夏莲道“刚走没一会,说是去府衙找少城主。”
楚熹虽想静养,但挖掘修山之事极为繁杂,她有监管之责,不能做甩手掌柜,时不时便要来府衙过问过问,通常也不久留,午膳后就回府里打瞌睡。
初七了,月事杳无音信,没那么累了,照样总犯困。
楚熹凭借对自己身体细微转变的了解,将那八成默默改为十成。
既有身孕,在医疗条件如此之恶劣的古代,就不好像从前那般瞎嘚瑟了,这两日楚熹格外小心,走路都不踢石子。
“这两座山要抓紧,等入伏雨水多,好能囤得住水。”
“郡守大人尽管放心,下官派过去整一万百姓,半个月之内定能完工。”
“我自是放心你的,行,那我便先回府了,旁的事你和林司长商量着定夺。”
“是”
楚熹出了府衙大门,正要登上马车,忽见冬儿朝她跑来,停住动作,等冬儿跑到跟前“怎么了”
冬儿举起手中的信,笑着说道“姑爷给小姐的说是紧急军情,可我瞧着更像家书。”
但凡军情,必言简意赅,以蜡封之,薛进这封信鼓鼓囊囊的,怎么看都不像军情。
楚熹心里掐算着时日。
差不多是她那封信到了大营,薛进就立刻给她回了信,而信一拿到手上,楚熹就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厚度。
嗯看来薛添丁很激动啊。
楚熹正打算坐上马车慢慢阅览,一道黑影猛地从她面前窜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抽走了她手中的信。
楚熹愣住,僵硬的扭头。
只见薛进拿着信一路小跑,冲到沿街卖炒栗子的商贩旁,一把掀起黑铁锅,像把信投入邮筒,那么自然而流畅的把信塞到了炉火里。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转过身,一瞬不瞬的盯着楚熹。
楚熹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不知薛进经历了什么,浑身脏乱不堪,满脸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憔悴,可神情却很轻松,仿佛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
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熹确信那封信里绝对充斥着不可见人的字眼,并且有一种堪称奇妙的直觉,只要拿到了那封信,往后她就能肆无忌惮的骑在薛进脖子上拉屎了。
奈何,薛进毁尸灭迹的速度足够快准狠。
忍着遗憾,楚熹上前问道“你这是干嘛呢”
“我”薛进眨了眨干涩的双目,想往前走一步,摸摸楚熹的小腹,可一只脚刚抬起来,便觉得头昏脑涨,胸闷恶心,话尚未说出口,身体彻底失去了重心,在楚熹眼前轰然倒地。
“薛进薛进快来人”
薛进虽自幼习武,身强力壮,但日夜不休的骑马赶路,耗尽了他全部体力,全靠那封信撑着,这信一烧毁,可算踏实了。
所以半晕半睡的倒在了地上。
楚熹本想掐他人中,手往他唇上一放,只觉那温热的呼吸匀停且绵长“”
“小姐姑爷怎么了”
“这”楚熹哭笑不得的站起身,吩咐随行的城卫“把他抬到马车上去,慢点。”
薛进这一觉足足睡到黄昏,中途醒过一次,毫无意识的喝了两杯水,还是楚熹看他嘴巴都干的起皮了,硬往他嘴里灌的。
“醒了”
“嗯”
“饿不饿”
“嗯。”
夏莲和冬儿端着小几,直接将清粥小菜摆到了床榻上。
楚熹笑笑,坐到薛进对面,柔声细语地说“夫君快些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人家夫妻之间互称“娘子”“夫君”,是温情脉脉,是相敬如宾,到他二人口中,即便口吻无异,也带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薛进竟怕饭菜里下毒。
不过转念一想,楚熹并没有看到信里的内容,实在没道理弄死他,故而松了口气,眼里露出笑意“还没来月事”
“还没。”
“那就是有了,叫大夫看过没”
“还没。”
“为何不叫大夫来看看”
楚熹将粥碗往他身前推了推“这才几日,怎么也要再等个十天半月。”
薛进接连发问,楚熹回应淡淡,这让薛进自觉有失从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活生生的比楚熹矮了一截,当即调整情绪,端起粥碗,细嚼慢咽。
楚熹托着腮凝望着他,是想看一看他伤口恢复的如何,目光由那道细细长长的粉印子,不经意挪向他高挺的鼻梁“你说楚楚会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薛进动作一滞,抬起头来“八成”
楚熹咬了咬下唇,仍是保留一丝余地“九成。”
薛进克制不住的笑了“像我。”
“你要不要脸”
“你让我说,我自然说像我。”
楚熹思忖片刻道“像你也行,我就怕外甥像舅。”
薛进脑海中浮现出各个膀大腰圆的四兄弟,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你看我像我舅舅吗”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楚熹弯起嘴角道“坊间也有个说法,是女儿像爹,儿子像娘。”
“像你也行。”薛进顿了顿,又补充“眼睛大抵像你。”
楚熹不知薛进老早之前就琢磨过楚家的基因遗传,听薛进这么说,不由冷笑一声“你就那么笃定是儿子好,你等着吧,倘若是个女儿,她长大以后我准和她好好说说,你是怎么重男轻女的。”
薛进不是很能理解楚熹的愤慨。
这天底下哪对夫妻不想生儿子即便楚光显和钟慈那等情深意切,不照样夫妻同心的为了生儿子纳妾。
再者儿子确实比女儿好。
那女儿稍微长大一点,他这当爹的就得避嫌了。不看旁人,仍看楚光显,楚光显再怎么又当爹又当娘,和楚熹也不能像和儿子似的彻夜待在一块。
薛进还是想要儿子。
“儿子女儿都好,像谁都好。”
“虚伪,我明话告诉你啊,生儿生女就这一回,别指望着我再生一次,是个女儿,你也得认命。”
“行,听你的。”
薛进晓得楚熹如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得罪不起楚熹,他认,挨巴掌下跪的准备都做过了,还差顺着楚熹说两句漂亮话吗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薛进这般乖觉,成功取悦了楚熹,楚熹心情好,也不提他跋山涉水跑来常德烧信的事,只问道“你何时回大营,这么贸贸然离营,让舅舅知道,指不定怎么骂你。”
他们俩谁不了解谁,实在没必要玩水仙不开花装蒜那一套。薛进道“明早就回。”
“哎,你可真能折腾。”
薛进心里不大舒服,有心想辩白两句,又怕牵扯出那封信,惹得楚熹追问,默默低下头喝粥。
楚熹给他夹了一筷子小菜“亳州军那边什么情形他们总守在阜康,保不齐那日卷土重来,叫人怪不安的。”
楚熹有身孕之前,当真不怕亳州军打进常州,可有了身孕之后,只想安安稳稳的把孩子生下来。
“以亳州三城的囤粮,最多撑到九月份。”薛进笑笑“十几万大军,不是那么好养的。”
“照这么说,你是有把握拿下亳州了”
“年前。”
“那拿下亳州之后呢想渡江攻打沂都,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薛进微微颔首“沂都水军乃江上霸主,江北各州粮草充裕,兵强马壮,要一鼓作气渡江攻城,无疑是痴人说梦。”
楚熹抿唇,接着问道“你作何打算”
“拿下亳州,守着沂江,操练水兵,休养生息。”薛进看向楚熹的小腹,露出一点堪称温柔的笑意,可说出的话却足够令人不寒而栗“再让朝廷那帮狗官多活个三年五载,权当是为楚楚积德了。”
薛进到底怕李善得知他擅自离营,在常德歇了一晚,翌日清早便匆匆赶回安阳。
半个月后,楚熹请大夫诊脉,确认已有身孕,第一时间写信告知薛进,与此同时也给老爹写了封信,并让老爹转告自己的婆母大人。
待到八月秋收,挖渠修山之事步入正轨,天气也渐渐凉爽,方才返回安阳。
今年常州并无什么天灾人祸,虽收成不如前两年,但比起亳州不知强了多少倍,百姓们需要交纳的赋税不是太多,手里有了米粮,有了耕地,还有那明年会更好的盼头,精神面貌相较去年战乱正酣时可谓翻天覆地。
最重要的是楚熹手底下悄然冒出一批常州子弟兵。
这些子弟兵都是岁数不大的少年郎,原本是奔着挖渠修山能赚点小钱,混口饭吃来的常德,在安阳城卫的管制下,渐渐习惯了兵士的纪律,又有楚熹刻意招揽,隔三差五宣传一波“常州子弟为常州,殒身碎首又何妨”的观念,少年郎们心思单纯,顺理成章的认定自己是常州子弟,理应为常州抛头颅洒热血,于是暗地里自称常州子弟兵。
薛进是西北人,头上还有西北王的名衔,就连这薛军旌旗也是后来才改的,谁也不会忘掉他们原来自称西北军。
常州子弟兵怎么会给西北人卖命,常州子弟为常州,自然只听从常州郡守的号令。
楚熹粗略估算了一下,只要各地官员都站在她这边,在百姓当中积极号召,用不上三两年,常州子弟兵就会壮大到十万以上。
等明年见了收成,她再设法将合州要来,照葫芦画瓢的养出一批合州弟子兵,如此,安枕无忧不敢说,却也无需受制于人。
其实,自打她有孕,薛进对她当真不错,几乎每隔一日便是一封家书,还会送些自己亲手种的菜过来,她这么处处防备一手,说老实话,挺狗。
没办法,靠男人哪有靠自己来得稳妥。
楚熹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也挡不住她哗啦哗啦吐。
“呕他娘的,我要死了。”
“呸呸呸,小姐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楚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身体不错,想当初去白岗庄接亲,那号称飞毛腿的飞毛腿都没跑过她,哪里想得到一怀孕会吐成这个死样子。
“我不想生了。”楚熹靠在树上,晃了晃脑袋,很认真的对冬儿道“我真不想生了,我想明白了,生孩子风险太大,我不能遭这个罪。”
“小姐”
“我难受,我真的难受。”楚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知道是激素在作怪,可难受是真难受,她一坐马车就想吐,完全要靠两条腿走回安阳,不管吃什么都吐,肚子里老是饥肠辘辘,一点力气都没有,还得走。
楚熹越想越悲伤,扭身抱着树干嚎啕大哭“我不生了呜呜呜呜。”
冬儿和夏莲已经见怪不怪,楚熹不吐的时候,对腹中的小娃娃充满了期待,一吐起来就恨不得当场落胎。
“小姐再忍一忍,咱们就快到驿官了,到驿官好好歇两日。”
“我走不动了呜呜呜,我好累啊,我饿呜呜呜。”
安阳到常德这段路,薛进马不停蹄用时一天一夜,楚熹足足走了半个月,才走了一半,走得她心力交瘁,悔恨交加。
“小姐”冬儿敏锐地听到一阵马蹄声,抬起头向远处看去,忽然一喜,忙对楚熹道“小姐快看是城主城主来接咱们了”
楚熹跟着抬起头,见胖胖的老爹骑着一匹膘肥体硕的大黑马,一颠一颠的奔着她来,哭的更大声了“老爹呜呜呜,我不要生孩子了老爹呜呜呜”
冬儿和楚熹只瞧见了老爹,没有瞧见被他挡在身后的薛进。
薛进一听她说不要生孩子了,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身下那匹马仿若离弦之箭,嗖的窜到楚熹身旁,纵身下马,半跪到楚熹跟前,紧张兮兮地问“怎么了,还吐吗”
其实要没人关心,楚熹吐也就吐了,谁让冬儿夏莲以及那些随行城卫就差给她捧在手上,含在嘴里。
越小心呵护她,她就越觉得难受,想作,不作一作骨头缝里都刺挠,所以看到老爹匆匆赶来才会更加放肆的哀嚎,这会见了薛进,简直变本加厉“你说呢爱咋咋地爱谁生谁生我准是不生了呜呜呜呜”
老爹迟一步赶到,看楚熹哭成这样,心肝脾肺没有一处不疼的,忙哄道“好好好,不生了不生了。”
薛进瞪了一眼老爹,老爹毫不客气的瞪回来。
二人维系半年之久的塑料岳婿情,在此刻分崩离析。
这节骨眼上,薛进到底不能和老爹撕破脸,转过头小声对楚熹道“别说气话,还有不到七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薛进是打心眼里认为“不到七个月”很短暂,想以此宽慰楚熹,殊不知这“不到七个月”对楚熹而言简直犹如一千年,她抬起手冲着薛进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去你的一眨眼”
“”
薛进被打蒙了,瞳仁僵硬的转动,视线划过老爹,冬儿,夏莲,以及那一众目瞪口呆的安阳城卫,只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人,身为薛军主帅,身为西北王,尊严和脸面都被楚熹这一巴掌打进了尘埃里。
老爹也有些傻眼。
自楚熹和薛进成婚以来,不论人后如何,人前楚熹都会给足薛进体面,这么明晃晃的一巴掌,着实让老爹都感到出格。
生怕薛进会恼羞成怒,当众给楚熹难堪,老爹赶紧打圆场,假意训斥楚熹“三儿你都多大的人了要不了多久都要当娘了说话做事怎么这般不分场合”
楚熹一愣,不哭了,不闹了,瘪着嘴抽泣,那双红肿的大眼睛里积满了泪珠,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望着老爹。
老爹“”
薛进满腔怒火被楚熹吧嗒吧嗒无声的眼泪熄灭殆尽,又转过头去瞪老爹,脸上仿佛写着“关你屁事”四个大字。
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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