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言辞恳切而又真诚, 好似不掺杂半点私心。
事实上她的确没有半点私心。
可碍于前科累累,劣迹斑斑,薛进只当她心智有所成长, 能把谎话说得更滴水不漏, 能把图谋隐藏的更深不可测。
薛进心中难以避免的生出些许惊惶, 薛军与朝廷大战在即, 他和楚熹聚少离多是必然的, 楚熹有了这份本事, 还不得在他无所察觉之中开出一片片桃花。
薛进甚至考虑要不要在楚熹身边安插几个眼线, 以便在桃花含苞待放的关键时期贴根掐断。
楚熹哪里晓得薛进在盘算什么,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还以为他在为江北的帝军发愁, 只从背后环抱住他精瘦的腰, 柔声细语宽慰道“别想那么多,不管怎样,还有我呢,我一定会帮你的。”
薛进相信楚熹这句话是真的, 正因相信,更为烦闷, 感觉就像是被打了一巴掌, 又被塞了一颗甜枣。
但抛开一切复杂的背景,他和楚熹是夫妻,归根结底最让薛进生气的是他自己,在得知妻子和别的男人有苟且, 并且证据确凿的情况下, 他没有半点为夫者的尊严, 连发个火, 大声说句话,都怕楚熹和他撕破脸,怕楚熹和他摊牌,怕楚熹把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变成纯粹的利益关系。
“薛进你脸色真的很难看啊,到底怎么了”
“”
薛进憋了半响,生硬的吐出两个字“头疼。”
薛进的身体十分健康,极少开口抱怨哪里不舒服,他罕见的示弱不得不让楚熹产生一丝泛着母性的怜爱,于是盘膝起身,将薛进的脑袋搬到自己大腿上,两根手指绕着薛进的太阳穴打转,一边揉一边问他“这样有好点吗”
夫妻俩在床笫之事上也鲜有温情,使得这偶尔流露的片刻关怀显得格外贵重,格外能击碎心防。
薛进轻叹了口气,侧身搂住楚熹的腰,将脸埋在那柔软的小腹中。
他想,楚熹若是能说一辈子天衣无缝的谎话,永远不把那些歪心邪念闹到明面上来,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权当是为了楚楚。
“睡觉。”薛进闷声说。
“不吃饭了”
“不饿。”
“多少吃点嘛。”楚熹好言相劝“不吃饭是不行的,容易得胃病,胃病严重了小命都会丢掉,这有科学依据。”
楚熹的“科学”一出场,再无懈可击的大道理都要退避三尺。薛进只好说“还不饿,待会吃。”
“好呀,那你睡会,吃饭时我叫你。”
自得知楚熹坠江,薛进几乎没有合眼,早已是疲倦至极,这般枕在楚熹腿上,没一会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直至楚熹唤他“薛进,醒醒。”
“嗯”
“我让厨房煮了粥,还有冬笋汤和你最爱吃的芥菜饺子。”
薛进睁开眼,见楚熹抿着嘴朝他笑,也不禁挑起唇角,虽然不算热烈,但称得上多云转晴“好,这就起了。”
薛进一觉醒来头发总会松散,他习惯性的到镜子前整理,刚对上镜子里的自己,不禁一愣,鬓边那一根根碍眼的白发全都消失了,看上去一片乌黑,黑的很干净很痛快。
思及入睡前楚熹搭在他头上的手,薛进转过身问“你帮我拔了”
“什么”
“白头发。”
“哪有白头发,我瞧瞧。”楚熹凑到他身边,踮起脚来东看看西看看,满脸茫然地说“没有啊,你才多大岁数,还能长白头发。”
若非今早无意间看到镜子,薛进真会相信她的话。
吃过晚膳,楚熹让仆婢掌灯,铺纸研磨,开始给谢燕平写信。
虽然知道陆游在谢燕平手里,但这件事毕竟是一桩秘密,楚熹不便开门见山的直接向谢燕平讨人,斟酌了好久,才写下一封意在叙旧的书信,并在这封信当中很委婉的暗示自己和陆游关系非同一般,继而打探陆游的行踪,表示愿用十万石粮草换取陆游。
用薛进的话说就是“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猥琐的色眯眯”。
“你懂什么。”
“我是没有你懂。”
楚熹把薛进的阴阳怪气当耳旁风,只问他“这信怎么送去江北呢”
薛进道“当然是悄悄送去。”
“嗯我得找个安阳人。”楚熹说到这,忽然想起来“老四呢他最近可还好”
提起小舅子,薛进低头捏了捏鼻梁,一副很烦心的样子。
“是不听话吗”楚熹拧起眉头“他哪犯毛病,你跟我说,我去收拾他。”
楚熹对谁都是好脾气的笑脸,唯独老四老五两个弟弟,身为长姐,教训起弟弟来派头极大,那才是旁人想象中的楚霸王。
薛进叹道“不是不听话,是太听话了,任凭怎么折腾,就咬着牙不打退堂鼓。”
若是在三年前,楚茂和有这股志气,楚熹一定很高兴,在军营里历练三年,出来以后怎么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可现如今帝军来势汹汹,薛军也立下血誓要攻打江北,隔着一条大江,但凡兵败就是狼奔豕突的惨败,说句难听话,炊兵都未必能全须全尾的活着。
“他这会在哪”
“铁骑营。”
两军交阵,水兵先手,铁骑营和弩营紧随其后,老四的位置无疑很危险,要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薛进很是为难道“我怕他出事,没法向你老爹交代,想把他调出铁骑营,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的命是命,薛军数十万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
此话一出,薛进就是存心想护着老四,也不好做的太明目张胆。
楚熹直咬后槽牙,低声骂道“真反了他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王八蛋”骂完了还不觉得解恨,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唤外头的护卫“来人,去铁骑营,把楚茂和给我叫来。”
楚熹在沂江力挽狂澜,兵不血刃的救了一舰船将士,足足三千人还外带一个大将廖三,在薛军的声望更是扶摇直上,可以说沙场之外,她的命令分量堪比薛进。
护卫没有二话的应道“是”
薛进这个做姐夫的,拿小舅子没有办法,倒是很乐意让楚熹出头,只假仁假义的劝道“他到底年纪小,别来硬的,有什么事好好商量。”
靠窗的软塌后有个博古架,上面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物件,都是楚熹前几年在这住时留下的,她随手取下一鼎青铜香炉,端端正正的放在木几上,一边摆弄香料一边道“老四和老五不一样,你跟老五讲道理,老五能听进去,老四纯粹一根筋,就认自己那套死理,非得和他来硬的,叫他怕了才算完。”
薛进看她笨手笨脚的往香炉里夹炭,伸出手臂接过了火钳“你们家人怎么都偏心老五,也难怪老四赌着口气不回家。”
“什么叫偏心,我这是实事求是,你看老五,根本不用管,从小就知道读书上进,老四呢,书不好好读,吃喝玩乐有一手,他这些年用掉的银子比我还多,整个一纨绔子弟,老爹和我说他,他还埋怨我们偏心,烧得他。”楚熹冷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要真瞧不上他,还有他的今时今日。”
楚熹前面那番话兴许还有点主观臆断,可最后这句倒是半点不错,楚家除了她,剩下的皆是庶子,不论搁在哪个权贵世家都上不得台面,也就比寻常下人地位稍高一筹。
薛进略感无奈道“你越这么说,老四越要做出点成绩给你看,更不会离开铁骑营了。”
“我肯定不会当着他这么说啊。”楚熹把香片扔到铺好的炭块上,气味很快便弥漫出来,铺满整间屋子,她朝着薛进笑“你们西北那种地方,居然盛产香料。”
“我们西北哪种地方”
“自古以来,荒蛮之地但我想一定是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
薛进一贯很少提及自己的故乡,大概每每提到关外的西北,他就会想起惨死在月山关下的父亲,想起那深入骨髓的血海深仇。
只是今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眼神怅然道“西北没有青山绿水。”
楚熹看他似乎很有倾诉的欲望,便蜷起双腿问道“那有什么。”
“雪山湖泊。”薛进说“西北王府后是一片比海还蓝的镜湖,镜湖之外是延绵不绝的雪山,而雪山之上是一望无际的云雾。”
“我小时候很喜欢在镜湖边骑马,那匹马叫白雪,很温驯,很乖巧。”
楚熹幻想出那副情景,不禁面露神往“也太棒了吧。”
薛进看她这样,就没再往下说了,因为再往下,他也没什么可说的,总不好和楚熹讲述李善是如何宰杀了白雪,他又是如何把白雪埋葬在镜湖边。
“薛帅少城主”门外的护卫高呼“四少爷来了”
楚熹顿收笑意“哪来的四少爷,叫他进来”
楚茂和脱离孩童队伍时,大哥二哥已经开始替老爹办事了,老爹一门心思扑在敛财上,所有空闲都留给了女儿,根本不太理会那两个小的,只将他们送到书塾,交给学究管教,谁表现的好,就对谁好一些。
所以比起老四,老爹更喜欢老五。
而老四的生母是姨娘,还不是曹姨娘那种管家的姨娘,不能理直气壮的教训楚家少爷,细细分辨,整个楚家只有楚熹够资格且有心思管教老四。
老四也怕楚熹。
他几乎是猫着腰耷拉着脑袋走进门的。
楚熹仍穿着月白寝衣,盘腿坐在软榻上,看老四的眼神不像是看弟弟,倒像是看儿子“畏畏缩缩的做什么,站直了。”
老四垂手拢腿,小心翼翼的挺起腰。
他在薛军也没多久,却比从前健硕许多,不再是一身松垮垮的懒肉,像一只粗壮的小牛犊。
在军中老四不敢叫薛进姐夫,呢喃着道“姐姐,薛帅”
楚熹抿唇,看他也怪不忍心的,扫了眼对过的藤椅“坐下说话吧。”
“我还是站着”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老四先是摇头,后又点头,很坚决地说“我不离开铁骑营。”
楚熹心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正想开口骂人,搭在案几上的手被薛进握住,轻轻捏了一下。
薛进道“你资历尚浅,打仗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老四挺胸抬头道“我不怕死”
楚熹真没见过这种上赶着找死的,恨不能给他一耳光叫他清醒清醒,但考虑到打他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深吸了口气,放柔语调说“你想建功立业的心我能理解,以后有得是机会,再历练两年为时不晚。”
老四闷声不吭,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用沉默表示自己的反对。
楚熹咬牙,干脆说道“你好些时日没回家,姨娘也想你了,过阵子我回安阳,你同我一块回去。”
“姐”
“你既叫我一声姐,就听我的话。”
“我不”老四终于仰起头“姐夫十四就入关了,我都十七了,都能娶妻生子了,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
“好啊你,跟我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反正我不走,当初是你们答应我投军的”
楚熹扭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本是想抄家伙抽老四两下,忽然瞧见案几上的书信,收敛怒气道“行,你投了军,想必懂得什么是军令如山,我有个差事要交给你办,你敢吗”
老四毫不退缩“姐姐尽管吩咐就是。”
楚熹捏起那封信,在老四眼皮子底下晃了晃“我要你一个人渡江,把信送去九尧,亲自交到谢燕平手里。”
“”
“如今的局势你心里应该清楚,九尧城里大半朝廷的人,和薛军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你这信送去,未必有命活着回来。”
老四握了握拳,一把夺过那封信“我去送”
可真他娘的冥顽不灵。
楚熹看他这样子,算是无计可施了,横竖这封信需要一个正正经经的亲信去送,老四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就叫他以信使的名义去江北转一圈也好。
“记住了,这封信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姐夫什么都不知道。”
“哦”
“还有,见到谢燕平,直接说你是我弟弟。”
老四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的点点头,只不过眼角余光一直在撇旁边的薛进。
薛进这会倒是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柔声问他“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吃的什么”
“白面馒头,冬菜汤,萝卜块,还有几块排骨肉。”
即便老四的上峰领命刁难他,也不敢在伙食上苛待,吃喝较比寻常兵士还是高出一等的。
楚熹叹了口气“你今晚就在这院里睡,明早出发,信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嗯”
“去吧。”
老四规规矩矩的向夫妻俩拱了拱手,方才转身离开。
楚熹无奈的摇头,往后一仰,躺在塌上“孩子大了是不好管啊,从前我一个眼神,他连声都不敢吭,现在都能和我顶嘴了。”
“老四说的也没错,十七了,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不仅如此,他还说,薛进十四入关。
十七岁的楚茂和在楚熹眼里尚且是个叛逆期的小孩,何况十四岁的薛进。
楚熹有时候觉得李琼李善这姐弟俩心真够狠的,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任凭她心有怨怼,也不能提,谁让薛进自己甘愿。
可叹世人眼里的一代枭雄,身上竟有数不尽的枷锁。
或许正因为薛进自小就是这种性情,李琼李善对他才格外严苛。
楚熹曲着一只腿,翘着一只脚,正胡思乱想着,视野当中忽然冒出薛进白皙修长的手“外屋冷,去床上躺着。”
楚熹笑眯眯的伸出脚,贴在他胸口上“你抱我呗。”
薛进很不客气的按下那只脚,抓着楚熹的手把人拽了起来,楚熹则像一条藤蔓似的顺势缠绕到他身上“自你离开安阳,我们可好些日子没见了,你不想我吗。”
“”
“怎么了又头疼了”
“没有。”
楚熹凝视着薛进棱角分明却饱满红润的唇瓣,再也压不住蠢蠢欲动的色心,可当她凑到薛进面前,薛进却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吻。
楚熹实打实的扑了个空,不由微微一怔,视线上移,薛进双眸湿润,眼角泛红,竟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情态。
“你”
“有点累。”
薛进没有这个兴致,楚熹也不能强迫他,笑着从他身上跳下来“累了就早点睡吧,你是不是还要沐浴,我先去帮你暖被窝。”
常德府没有在安阳那么方便,里间总备着足够沐浴的水,要唤仆婢进来侍奉,洗个澡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楚熹便随手拿了本书到床上,打算一边看一边等薛进。
这书是她从前看过的话本,剧情比较俗气,文笔更是不出挑,重温的趣味性不大,看了一小会楚熹就开始不由自主的打呵欠,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她这两日是真没少睡,虽困,但也只是浅眠而已,身旁躺了人,立刻就清醒了,含含糊糊地说“你洗好了”
“嗯。”
这一刻太过静谧,以至于楚熹贴在薛进的胸口,可以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停匀清浅的呼吸。
楚熹后知后觉的有些庆幸。
要不是她当年苦练游泳,这会就在沂江里喂鱼了,兴许要不了多久,独属于她的薛进就会属于另一个女人。
楚熹想,在薛进年老色衰之前,还是尽可能杜绝这种情况发生比较好。
“陆深在哪”沉默的薛进忽然问。
“我把他安顿在一家小客栈了。”
“以后呢”
“走一步看一步呗。”楚熹仰起头,睁圆双眼“或者叫他在你这谋个差事,他还是很有能耐的。”
薛进看着楚熹,一字一句的问“你舍得”
“这有什么不舍得的,他再有能耐,我也用不上啊,就像仇阳,在我手底下不过守城门罢了。”楚熹信誓旦旦道“陆深和谢燕平有仇,你用他准不会错。”
让新欢和旧爱拼个你死我活,天底下也只有楚熹能做出这种事。
薛进低下头,近乎野蛮的啃咬楚熹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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