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轻容的状态并不比云阳侯好多少,后者伤身,她伤得却是心。
一刀一刀的划痕,锥心一击,皆来自于她曾经最深爱的丈夫。这与坚强无关,人心肉长,付出越多,伤得就越重,需要恢复的时间也就越久。
平妻,并非只是身份和权力的威胁,更是让她深刻的认识到方文成不爱她,甚至受够了她。
尚轻容将自己关在房内,不见任何人。
而屋外,林嬷嬷,清叶和拂香,甚至是扫洒的小丫头都是深深的担忧,劝了又劝,房门纹丝不动。
不过幸好没多久,素白掩绿的庭院中传来几个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一声惊讶“为何都在门口”
林嬷嬷她们回过头,见到一身雪白绒绒的方瑾凌缓步走来,正好奇地看着她们。
“少爷怎么来了”林嬷嬷一惊,与丫鬟一起迎了上去,一把握住方瑾凌的手,“这天寒地冻的,路途远,地上又滑,少爷病着怎么好自己走过来摔着了怎么办”
林嬷嬷脸上的皱纹因为皱眉沟壑更深,她看向紫晶,斥责道“你们也不拦着”
紫晶低眉挨训,未有多话。
方瑾凌摇头道“不怪她们,整日闷在屋子里,不是坐就是躺,我也不舒服,心里记挂着娘,便过来看看。”说着他的视线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她在里面”
林嬷嬷一叹,忧心忡忡,拂香说“是啊,侯爷走后,夫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方瑾凌问“可知发生了什么事,路上碰上爹,鼻青脸肿,好不狼狈。”
云阳侯和尚轻容是单独谈话,大概还顾忌着脸面,哪怕争执声音也不大,若不是尚轻容忍无可忍砸了那盏茶,众人也不会冲进去。
林嬷嬷说完,怕方瑾凌误会,连忙道“老奴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敢肯定必是侯爷说了太过分的话才惹得夫人震怒。少爷,您是知道的,夫人一向宽容忍让,这么多年对侯爷极尽体贴,您可千万别觉得是夫人的错呀”
不管丈夫做了什么,妻子殴打丈夫,绝对是件常人难以忍受的事,一般人家里,若是婆家强势些,都能休妻了。
方瑾凌笑道“嬷嬷,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这时一阵风吹来,带起一股冷意,方瑾凌低下头,缩了缩脖子,喉咙有些发痒。
清叶见此,连忙道“嬷嬷,廊下冷,不如先让少爷到偏屋歇一歇,喝口暖茶。”
“少爷快跟我来。”
不过,方瑾凌没走,反而到了那紧闭的房门前,抬起手敲了敲,唤道“娘,凌儿来了,您开开门。”
少年的声音透着担忧,若是平常,尚轻容定然不愿意让儿子有一丝为难,可是今日
大家等了一会儿,房门依旧没有动静。
于是方瑾凌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无果。
“这”众人面面相觑,居然连方瑾凌都不管用。
不过方瑾凌神色未变,没有再敲门,只是稍稍提了音量道“娘,您若难过,想单独待会儿,凌儿不打搅您,就在隔壁等着,您若愿意见我便出来。”
虽然舒云院与松竹院离得不算远,但是以方瑾凌的身体,走过来还是有些吃力,腿脚不争气,这会儿竟是疲累了。他去了偏屋歇脚吃茶,顺便等着尚轻容。
林嬷嬷陪着他,清叶和拂香则轮流地守在正房门口,神色焦虑不安。
终于日过午时,林嬷嬷也坐不住了。方瑾凌于是起身,可他并未去敲门,反而缓步走下了长廊,进入庭院中。
“少爷,院子里冷”丫鬟们追了下来。
不过方瑾凌充耳未闻,凭着记忆到了一扇窗前,这里的房屋格局类似,乃主卧内室的窗户,可以瞧见庭院赏景。窗户稍微有点高,但方瑾凌没打算爬上去,只因这里无需太过大声说话就能让尚轻容听见。
“娘。”他弱弱地恳求了一声,“午时已过,凌儿饿了。”
“您能陪我用午膳吗”
“我想吃琵琶大虾,糖醋红烧肉,松鼠鳜鱼,八宝脆皮鸭,炭烤小羊腿,苏雪粉蒸肉,对了,还有珍珠鱼片,芜爆山鸡,干煸牛肉丝,冬笋乳鸽”
他报了长长一串菜名,可惜肺力不够,还没报完,便是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这咳嗽还一声比一声揪心,只惹得丫鬟担心惊呼。
这番动静也终于让那一动不动的窗子有了反应。
“都是荤腥,身体打算不要了吗”尚轻容推开窗子,低哑着嗓音说。她两鬓湿濡,发丝凌乱,一双红肿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可见狠狠哭过。
一向打扮精致,在意仪容的尚轻容会以这副模样出现,方瑾凌于是在心底问候了方家开天辟地的祖宗。不过脸上他并无任何怒意,反而眉眼弯起,仿佛没有看到尚轻容的狼狈,若无其事地问道“娘,您手疼吗”
尚轻容一愣,“什么”
“我看到爹脸上的巴掌印了,那么深,那么肿,他脸皮那么厚,您手没打疼吧”
“噗嗤”有个边上偷听的小丫鬟没忍住,笑出了声。
尚轻容则扯了扯嘴角,看着故作乖巧的儿子,终于哑然失笑,深深一个叹息道“还不快进来。”
拂香端来水盆,清叶拧了帕子,林嬷嬷正要接过,就听见方瑾凌说“我来吧。”
林嬷嬷没有坚持,由着少年小心的擦去母亲脸上的泪痕,又换了一条干净微凉的帕子仔细浮着她红肿的眼睛。
尚轻容一动不动,间隔的目光落在方瑾凌瓷致的脸上,长长的眼睫忽闪,少年抿着淡色的唇,一脸认真,手上小心呵护,生怕弄疼她。
一股暖流从心底淌过,浸泡了将那颗被丈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慢慢滋润愈合。
“好了,小心冰了手指。”敷眼的帕子有点冷,尚轻容心疼他,抬手将帕子拿下,“不是饿了吗,去用膳吧。”
方才一长串的菜名,凭方瑾凌那糟糕的身体,自然是吃不到,他的面前依旧是一片素淡,不过好在,还有一碗去了油花的鸡汤能够滋润一下味蕾,也算慰藉,尚轻容陪他一起吃。
饭毕,是逃不开的苦药,见方瑾凌眉毛眼睛都皱在一起,尚轻容给他擦了嘴后,塞了一颗饴糖。
方瑾凌叼着糖,慢慢融化在嘴里,甜甜的味道让他紧皱的眉终于春风化雪,豁然开朗,眉目,说不清的干净美好。
若不是现在那双清澈的眼睛正望着自己,虽不灼灼,却无法让她逃开,尚轻容能欣赏很久,但最终她苦笑“凌儿,娘本不愿让你担心。”
“您瞒着我,我才会胡思乱想。”方瑾凌道,“儿子不想从其他人口中再乍然得知。”
尚轻容闻言心下刺痛,至此她道“你爹想将杨氏抬平妻。”
“什么”
方瑾凌还未有反应,清叶及斟茶的拂香却惊叫起来,林嬷嬷甚至抓不住手里的巾帕。
“侯爷是疯了吗”
“他怎么能这么做”
“平妻是”方瑾凌从字面上能够理解这两字,可终究不太明白与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什么区别。
拂香赶紧解释道“顾名思义,能与夫人平起平坐,别说像其他妾室一般晨定昏醒,乖顺听话,就是吃穿用度都比照着正房夫人,这样一来,杨家就算是正经姻亲了,更重要的是她生的孩子在爵位继承上与少爷您是同等的资格啊这与宠妾灭妻有什么分别”
解释的非常详细,方瑾凌果然没有冤枉云阳侯。
林嬷嬷问“不是说只要进门就满足了吗,怎么突然又要抬平妻。”
尚轻容漠然道“他说迫于杨家压力,怕杨氏受我欺辱。”
结合昨日,林嬷嬷顿时勃然大怒“杨家简直欺人太甚,难道真以为重新起复,就能为所欲为了”
“夫人,决不能答应”
尚轻容眼底郁郁,“我没答应,可是”
“您知道阻止不了。”突然方瑾凌出声。
“少爷”
方瑾凌看着尚轻容,一字一句道“因为与杨家无关,这是爹自己的意思。”
尚轻容眼底浮泪,缓缓点头。
拂香大惊,却不敢相信“不可能,夫人哪里比不过那个贱人,论容貌论家世,那贱人给夫人提鞋都不配更何况夫人这么多年来为侯府操持家务,打理产业,井井有条,谁不曾夸奖能干,羡慕侯爷的福气这样的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侯爷除非昏了头,不然绝不会厌弃夫人。”
林嬷嬷和清叶纷纷点头,也急切得看着尚轻容,想求得一个答案。
可是尚轻容却道“他没有昏头,一直都很清醒,反倒是我”她自嘲了一声,“其实早该知道的,他求娶我,并非喜欢,而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闻言方瑾凌眼神一暗,这与之前的自己所推测一致,可是却并不让他高兴,他抿了抿唇说“因为西陵侯府。”
尚轻容悲到极致,反而漠然,坦言道“是啊,杨家遭难,方家朝中无人,他受牵连仕途未启便已至末路,恰好有个从边关来的愚蠢姑娘被他的表象声色迷了眼睛,不顾父兄反对,不在意他有无前程执意要嫁,又凭借着西陵侯府的威望,让他终在朝中落了一席之地。本以为真心换真心,这么多年夫妻与共,早已不分彼此,可没想到皆是我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尚轻容能如此剖心,可见已经破灭了最后的希望,接受了现实。
这必然是痛苦的。
林嬷嬷不忍心,唤了一声“夫人”
拂香听着喃喃道“可奴婢不明白,夫人与侯爷有恩,不是应该心生感激吗”
方瑾凌说“我在书上看过一则故事。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被奸人所害,一家老小深陷囹圄,唯有一女已嫁作他人妇,不追罪责。他感念含冤昭雪渺茫,便暗中托付女婿照顾女儿,以全多年照拂提携之情。女婿家境贫寒,一无所有,盖因娶其女方有今日。他本以为女婿会感恩,却没想到,女婿回家便做休书一份,迫不及待让妻子下堂。”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周围睁大的眼睛席细听,继续,“众人不解,问他为何如此绝情绝义,连名声都不顾。”
“是啊,为什么呢”拂香听着忍不住问。虽然令人不忿,可是正常来说,哪怕慢慢怠慢,也比这样岳家刚遭难,就落井下石要好吧
不仅是她,所有人,包括尚轻容都望向方瑾凌。
方瑾凌则看着尚轻容,低声道“他言,妻在身侧,便时时提醒,他今日所有,皆非靠他自身才华所得,乃是妻族施舍,伤他自尊,日夜煎熬,不如趁早了断。”
话毕,尚轻容怔在了原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