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要命的雨。
刘珂站在马车上, 听着一声声的惨叫,看到流民眼里的恐惧,因身无盔甲护具, 顷刻间就被一箭穿心,栽倒在地,在最前头的流民如一排排被无情收割的麦子,顷刻间倒伏。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战争的残酷, 人命的轻贱,而这甚至不算战争,不过是一场镇压罢了。
他口干舌燥, 睁大了眼睛,心跳如擂鼓, 眼里只有鲜血和哀嚎,那些侥幸没有死去的流民正在地上翻滚。
刘珂觉得就这一轮的箭,已经足够了。
早已心生胆怯的流民在看到前面的同伴在一阵箭雨之下倒地, 那紧绷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
“我不抢了”
“不要杀我”
“我还有老婆孩子, 我不能死”
“快逃啊”
当第一个流民停下脚步,从往前开始后退, 便有第二个推开周围拼命地逃跑, 然后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 纷纷抱头逃窜。
他们只是想要活着。
明明有万人, 却在这一番威吓和箭雨之下, 终于崩溃四散。
前头往后躲,后面不知前面依旧往前进, 推挤之下, 整个流民大潮瞬间陷入了一锅乱粥之中。
罗云呆呆地看着, 不可思议道“就这么逃了”不过是一支不足百人的骑兵冲撞,再加上一轮箭雨,死伤数十人,就让上万的流民不敢再犯甚至都没有真正对敌过,他们也没死过一个兵
“简单吗”刘珂听着这话忍不住问,“若是交给你呢”
罗云说不出话来,那时候他听着流民的人数只想劝着刘珂赶紧逃回京去。若是刘珂坚持,他能做的也是让士兵围着车队,准备跟流民厮杀罢了。
可若真这么做,就从一开始便输了,他的害怕只会让流民更加张牙舞爪,拼杀在一起只会加剧两方的死伤。
不畏战,才能胜战,虽然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可若不得不战,那用雷霆万钧击溃敌方的心理却也是最快结束战斗的方法。
既然不流血是不可能的,那就流最少的血,这便是尚初晴的选择。
刘珂没再管罗云,只是对尚初晴道“尚将军,不能让他们逃走。”
此地离雍凉城还有数十里路,这些流民虽然失败逃窜,可是毕竟人数还在,一旦重振旗鼓地杀回来,他们想要再这么干脆地击退就难了。
尚初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她轻轻颔首,抬起手往前一挥,“前进,包围”
“全军前进包围”
罗云大喊声中,整个千人阵队就往前冲,以人字形向两旁散开。
同时尚稀云一牵缰绳喊道“骑兵绕后,随我围堵”
骑兵的机动性让他们立刻追上了流民,拦截了去路,手上寒枪凌凌,将最末尾的流民驱赶回去。
马鸣嘶吼带着千人沉重的脚步,仿佛是阎罗王催命的信号让流民更加恐慌,不论土匪们怎样嘶吼都没有任何用处,惊惧和喊叫淹没了他们所有的声音,人潮涌动,不知能够逃往何处。
随着士兵们一起前进的普通百姓也早已经忘了害怕,听着后面不断传来的鼓声和铿锵声,他们握紧刀剑的手,眼中簇着热血火焰,一同嘶喊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退路在山中作威作福的土匪混在流民里面,满脸的狰狞,只觉得荒谬可笑。
万人被千人包围,居然都不敢反抗他们看不出人数的差别吗不,可是他们阻止不了被吓破胆子,以至于连武器都拿不稳的流民。
“一群孬种”
“给老子杀出去啊”
“怕什么,都怕什么”
谁都能投降,就他们不能,终于红了眼睛的土匪他们手里的刀砍向了身边不断挤压的流民,“给我冲,不冲,我先杀了你们”
见了血的刀让人害怕,抽搐的身体引起惊恐。
崩溃的流民不断逃离他们,只能朝着外围冲散,企图找出一条活路。
眼看着就要冲撞士兵,这时从远方疾驰而来的箭,射穿了那不断挥刀砍着流民的土匪。
流民的逃窜将这些凶神恶煞的匪徒给暴露出来,尚无冰和尚落雨揪准机会一箭一个脑袋,毫不留情地收割了性命。在她们的身边,弓箭手亦是如此。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包围的士兵抬起枪,一同怒吼喊出震天的气势。
终于,哐当,哐当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来,流民手里的刀剑,锄头,镰刀纷纷掉落在地,他们捂住脑袋,满脸绝望地成片成片跪了下来,用绝对卑微的姿态请求饶恕性命。
结束了
最后的结局比预想中的还要好,这上万的流民不仅安静下来,甚至直接投降臣服。
见此,尚初晴沉沉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刘珂,抱拳“宁王殿下,幸不辱使命。”
刘珂亦抬手满目肃容,敬佩道“多谢将军神威。”
尚初晴没再多言,朝着流民的方向做了一个请势,目光之中不言而喻,但愿刘珂信守诺言。
刘珂点点头,带着小团子和罗云,点了一队亲卫尽自大步而去。
随着喊杀声的消失,这边大后方的擂鼓声也一同停下,很显然战斗已经结束,而他们胜利了。
每个人望着彼此,连手里的“乐器”都来不及放下,便抱在一块儿哭起来。
特别是那些百姓,一个个哭得不能自己,她们与流民一样,都怕死了。可是哭过之后,又是笑,含着泪,彼此诉说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是的,这或将成为她们毕生难忘的经历。
“娘”方瑾凌递了一块帕子给尚轻容,后者拿起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喘着气道“真是不如当年了,敲个鼓都能累成这样。”
尚轻容的目光望向了指挥的尚家姐妹,眼中带着羡慕。
“娘,咱们可不输姐姐,这叫振奋军心,稳定大后方,功劳一样大。”方瑾凌笑得一脸崇拜,望着他娘都是星星眼。
身后,林嬷嬷带着其他上了年纪的妇人一一送来了水,闻言笑道“少爷说的是,夫人,您这鼓敲的奴婢听着跟十多年前没什么两样。”
尚轻容听着忍不住宛然,抬手刮了下儿子的鼻子,嗔道“就你嘴甜。”她回头看着身边的叽叽喳喳,不禁又问,“凌儿,接下来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方瑾凌看着她们手里挥舞的吃饭伙计,眼睛一弯说“自然是生火做饭,好好慰劳一下咱们的英雄,同时”他看向远处的跪地的流民,轻轻叹息,“也让他们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吧。”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沉默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齐齐点头。
“来来来,把东西收收,锅呢,铲呢,盖儿呢,都拿过来,咱们赶紧升灶起火。”厨房大娘高声喊着,“伙夫全在前面,人手不够,会做饭的来帮忙”
“我会”
“我们也会”
穷苦百姓的女人,谁不会生火做饭她们自告奋勇,立刻积极起来,有了之前敲锣打鼓共患难的情谊在,她们放开手脚就带着小闺女围在几位厨娘身边,开始搭灶放柴。
相比较起来宁王府的侍女,还有尚家的婢女就只能面面相觑,平时服侍起居,她们可不擅长这些。
“对了,米面谁知道在哪辆车,咱们去搬下来。”
宁王府的侍女听了,眼睛一亮说“我们知道,来几个姐妹,跟我们走。”
“那我们去取水。”清叶和拂香,带着紫晶,素云她们,去翻找水桶。
然后就这么一个个忙活开了。
方瑾凌看着不由地唤了一声“长空。”
“少爷。”长空没跟着去充个数,而是被刘珂留下来照顾方瑾凌。
“你去前面跟殿下说一声。”
“是。”长空早就热血沸腾,还遗憾没拿刀,这会儿一听,马上一溜烟地往前头跑。
此刻已经投降的流民前,小团子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将这一引声喊出最大的气势“宁王殿下驾到”
包围的士兵顿时让开了一条道,跪下的流民听着响动不由地偷偷抬起头,只见一位青年从那条同道上走来。
他身着黑色玄服,双肩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头戴金冠,脚踏锦靴,面容极俊却不怒自威,是这些流民从未见过的尊贵人物,他们不敢多看,纷纷垂下头,整个人恨不得匍匐在地上。
一想到他们刚才竟要杀了这位贵人,顿时心中忐忑,一个个缩成了一团,紧张害怕地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们真怕这位贵人秋后算账,杀了他们。
“本王乃大顺皇帝第七子,封号宁,就封于雍凉,今后这里将是本王的封地,你们便是本王的子民诸位放心,投降不杀,本王说到做到”刘珂提高声音,大声地说出第一句话。
前面的话都不重要,最后一句明显让这群神经紧绷的流民松了口气,他们身体发软,差点就跪不住倒在地上,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
“多谢殿下”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所有的流民纷纷有样学样地磕头感激起来。
可这声感谢一点也不让刘珂高兴,只觉得悲哀。他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头,在远处看不清晰,近看却触目惊心。
黄黑的脸,发白翳的嘴唇,寒冷的天气却穿着明显单薄的衣裳,脏兮兮的勉强裹住身体,这一个个瘦的仿佛只剩下一张皮包着还没散架的骨头,哪儿是人呐。
想到这里,他朝小团子点了点头,后者高声问道“你们当中谁是主事之人”
主事这不就是闹事的头吗
流民听着,心里直打鼓,难道是要问责这样想着,所有人将头低得低低的,一声不吭。
没人反应,小团子傻了眼,于是看向了刘珂。后者简直被蠢笑了,直接撇开团子喊“本王说了,降者不杀,怕什么,你们当中有识字的吗站出来,本王有话要问。”
这样一说,倒是有人下意识地往某个方向看过去。
虽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能识字的一般都不会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人们都敬佩读书人,在这群流民中,若真有,必然也不会只是普通的流民。
顺着他们的视线,刘珂一眼就落在了避无可避,硬着头皮抬起头的赵秀才身上,双目相对,后者缓缓起身,作了一个揖,“学生赵不凡见过宁王殿下。”
看着他行礼的姿势,以及身上的还算整洁的衣袍,刘珂挑了挑眉,随口一问“你身上可有功名”
“在下惭愧,只是一介秀才。”
“秀才”刘珂感到意外,还真不是普通的读书人,“为何落草为寇”
赵秀才苦笑“与他们一样进城不能,走投无路。”
“你杀过人吗”
赵秀才一愣,然后缓缓摇头。
“之前的商队是谁杀的”
赵秀才叹道“殿下,谁杀的又有何区别,得来的财物和食物,都分了,不过是多少罢了。”
“这倒是实话。”刘珂嗤了一声,接着高声质问,“那么,胆敢来抢本王的车队,又是谁的主意”
赵秀才心说果然并非真的不算账,只是要杀鸡儆猴,彻底绝了后患罢了。
他看着周围已经走投无路的流民,不顾身旁人的拉扯,心一横道“是在下的主意,请殿下杀了学生,饶过这些百姓吧他们也是无路可走,方才随着学生铤而走险。”
他说着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在他身边的流民一愣之后,接着一个个也跟着磕头,求情道“宁王老爷,不怪赵秀才,他也是为了咱们。要不是他劝着土匪将食物分给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
“是啊,若不是他拦着土匪,约束着大伙儿,这会让已经吃人了”
“来抢宁王老爷,是咱们一起决定的,我还冲在前头,宁王老爷,要杀一起杀吧。”
“是啊,求宁王老爷放过赵秀才吧”
听着这此起彼伏,乱糟糟的求情声,赵秀才怔怔地站在原地,眼中顿时浮起了湿意“大家”
因为识字,他受匪徒的看中,充作个可笑的军师,他劝着土匪将抢来的东西分给普通流民,不过是希望有个较好秩序,不只于互相斗械,劝着匪徒不让吃人也是想要保留做人的最后尊严,其实都没想过那么多。
然而这些事,对流民来说却关乎着性命和一家,他们都看在眼里。
识字的不知赵秀才,可是唯有他深入人心。
赵秀才在流民中的威望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刘珂的意料,而这样的人正是刘珂所需要的。
他高声道“你们应该都听到了,本王就封雍凉,今后这所有的一切本王说的算。既然落草为寇是不得已,那么冲撞本王一事,所有人我一概不追究”
赵秀才呼吸一滞,蓦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刘珂认真的脸。
“太好了,这,这是不是说我们彻底就没事了”
“秀才,宁王老爷不怪我们了,是吗”
“我又可以见老婆孩子了,啊”
流民们纷纷看向赵秀才,后者愣愣地点头,然后使劲点头“对。”
“多谢宁王老爷”
“多谢宁王老爷”
刘珂摆了摆手,然后罗云吩咐道“那些被箭射伤的,让大夫立刻诊治,能救活的救活,至于不幸身亡问清家中是否还有人,将抚恤发下。”
罗云恭敬领命“是,尚将军早已经命人将伤者抬下去,已经有大夫在治伤了。”
赵秀才听着,眼眶不禁发红,他稍微犹豫,最后恳求道“殿下,既然我们都是您的子民,能否给我们一点吃的,很多人已经饿得受不了,说实话能拿起手里的家伙都是勉强。”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殿下,殿下”
刘珂回头,只见长空顺着士兵让开的道,由远及近飞快奔来。
一看到他,刘珂心中一跳,忙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凌凌出事了”
长空狠狠摇头,他说“没,少爷没事就是,少爷让小的告诉殿下”他跑得气喘,狠狠深呼吸一口道,“少爷说已经让生灶煮饭了,再过不久大伙儿就能喝上粥了”
这声音虽然不大,还断断续续的,可是听在附近的流民耳朵里好比天籁,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上万张脸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长空简直被吓了一跳,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殿下”饶是赵秀才一向镇定,听到“粥”字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刘珂道“凌凌具体是怎么说的”
长空回答“少爷说,好好慰劳一下英雄,也也让他们吃上一顿像样的饭”
这句话下,全场沉默,只有一声比一声响的咽口水此起彼伏。
刘珂见此,大手一挥“都听到了吧,给你们做饭呢,以后还抢什么抢跟着爷,别说吃上一顿饭,咱还进城里去,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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