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凌蹲在一口最大的锅前, 睁大着惊叹的眼睛,看着腰肥膀圆的厨房大娘拿着一人高的大铲子,使劲地搅动锅里的粥。
那锅之大, 炖上五个他一点也不费劲,而且一眼望去,接连五口,底下烧着猛烈的火焰, 场面颇为壮观。
这五口锅和铲在方才的“奏乐”当中处以重音的绝对位置,非几位厨娘之力不可撼动。
“来来来,再倒桶水, 还是稠了些,人多, 待会儿怕不够吃。”
“是说,还得留上几天口粮,这上万张嘴, 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消耗。”
清叶和素云两人扛起水桶走过来, 这等力气活,只能由她们这些练过武, 还有一把子力气的年轻姑娘能干。
紫晶看着, 连忙对方瑾凌劝道“少爷,您离远些, 小心待会儿溅着了。”
方瑾凌听话地往后撤了五步, 然后捧着脸又蹲了下来, 说实话,第一次看大锅饭, 太震撼了。
只听到“一, 二, 三”一个大喝,满满当当的水倒入了锅中,大娘又拿着大铲搅动,然后哐当一声盖上大锅盖,一抹额头大汗,挥手一甩,端的是豪迈。
妇女顶起半边天,在今日是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一会儿,旺盛的火顶起沉重的锅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浓浓的粥香就从缝隙里飘了出来,转眼间飘满了整个营地。
而这个时候,远处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好似要响彻整个云霄。
众人齐齐抬起头来望过去,然后面面相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流民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乖乖地排着队往前走,罗云带着手下士兵端着长枪和长刀正严肃地检查,,让他们挨个儿离开,留下一地的刀剑和农具,以便待会儿再来收取。流民里面依旧混着真正的土匪,就怕藏匿着武器或者中途发难,伤着人就麻烦了。
检查的很快,可流民们伸长着脖子排着队依旧煎熬,因为他们看到有士兵从后面的车队里抬出来一个个大桶,桶一打开,那香味儿
提早被检查通过的那几位幸运的兄弟已经拿到了一个碗,一勺白色的香粥,光看到就让他们眼睛发直,那粥里的东西竟都是看得到的,不全都是水
他们使劲地咽了咽口水,才忍耐着没冲过去,光闻着味儿都知道有多香。甚至排在后面的恨不得那粥再稀薄点,多一点,就怕轮到他粥没了,卑微的他们没什么要求,只要有那么点米面的味儿就足够。
人不由地往前拥挤,罗云手底下的校尉不禁大喊着“别挤,别挤,给我好好排队,都轮得到,殿下说了,就是咱们不吃,也得让你们先吃上”
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任谁见了这帮皮包骨也只剩下叹息的份儿,哪儿还会跟这帮流民抢那点吃的。
而这话听在流民耳朵里果然让他们安心不少,即使排在最末尾也只是心焦而热切地望着。
方瑾凌来的时候正看到刘珂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任那华丽的蟒袍沾灰,拿着竹筒壶正在喝水,边上站着小团子和几个亲兵,还有一个看着眼生三十多岁的男子,似乎来自流民,可是身上穿的却是儒衫,看样子是个读书人。
方瑾凌了然,这位显然在流民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刘珂一看到方瑾凌,立刻就从石头上站起来,一把将竹筒塞给小团子,下意识地快走两步迎了上去,眉头一皱“小凌凌,你怎么来了”
这地方满是尘土和坑洼的石头,旁人走着倒是没事,可这位小少爷身娇力弱,大病初愈实在不适合,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让刘珂看着都难受,很想干脆一点将人抱过来。
当然他终究也只是想想,最多伸出了手,“有什么事不能让下人来传吗”语气中带着一分怪罪,可惜一点也不严厉,反而关切满满。
于是方瑾凌朝刘珂笑了笑,“有些事我得亲眼见一见,亲耳听一听,才好决定接下去怎么办。”他说着将手放到刘珂的手上,后者稍稍一用力,就将人平稳地带到那块大石头前面。
赵不凡这才看清了来人,他吃惊于方瑾凌的清秀和年幼,可更惊讶的却是因为刘珂这毫不犹豫的起身相迎,还有亲手搀扶,心道什么人这么大来头能让一位皇子如此郑重对待
他还在暗暗思索的时候,接下小团子的动作让他彻底震惊,这位竟然在拿着袖子擦大石头
对,就是刘珂坐过的那块石头
宁王殿下穿着金龙蟒袍都没见这小太监先擦一擦,以至于如今站起来的后屁股上一片惹眼的白灰,现在这太监竟然讲究起来了
小团子擦完了石头,赶紧招呼着方瑾凌“小少爷,您上这儿坐。”
赵不凡一脸雷劈的表情让方瑾凌不太好意思,“这不太好,还是殿下坐吧”但是话音刚落,身体顿时一轻,脚下腾空,自个儿竟然被抱起来了,再回过神就坐在了那块石头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
“让你坐你就坐,哪儿那么多废话。这儿全是石头,要是没站稳,磕了碰了,你姐不得找本王拼命”刘珂瞪了方瑾凌一眼,后者只能老实坐下来。
“那就多谢殿下体恤对了,我给你们带来了饭,大锅粥,一视同仁,跟那边的一样。”方瑾凌指了指跟来的长空和侍卫手里提着的食盒。
小团子和长空打开食盒,将一碗一碗的白粥端出来,分给了众人,连赵不凡手里也捧了一碗。
“小少爷,你吃过没”
方瑾凌点头“吃过了,大娘给我开了小灶,每个锅蹭一点我就饱了。”
他说着望向远处的流民,因数量实在太多,所以不得不分成五路检查,一边检查,一边分粥,饶是这样,每条队伍也排得极长。可只要有希望,他们都愿意这样干巴巴地等待着,伸着脖子,羡慕地看着已经喝上粥的人。
看到这里,方瑾凌忍不住回头对刘珂说“殿下,我们还是幸运的。”
若是刘珂就封再晚些,这些还保留着良知,对生命怀有敬畏的流民怕是彻底消失了。
不是死,就是变成了满手沾血的真正暴徒,人数少了,却更难对付,今日简单的大棒加枣子无法再轻易制服,必然是一场苦战,哪儿有这样皆大欢喜的局面
刘珂听懂了方瑾凌这言外之意,扬了扬唇,“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而他之所以会来,就是因为面前的少年,刘珂觉得从这一路相伴开始,命运就开始眷顾他了。
他们两人这短短两句话也让捧着粥碗没舍得喝,反而凑近鼻子细细闻香的赵不凡,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他想到了自己。
就在今天以前,他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随着流民下山抢夺,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失败也罢,可若是成功,就彻底抛弃人性成为真正的匪寇。
宁王车队的出现,就是他给自己的一个选择。
只是没想到会结局竟是这样,已经被饥饿激起兽性的流民在遭受雷霆手段吓破胆后,又因为刘珂的宽恕和热粥,重新变回了老实巴交的百姓。
而他除却那两条绝路,有了第三条,而且是有希望的路。
“你怎么不喝”突然,不知道何时,少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微微抬着下巴,笑着望着自己催促,“凉了就不好喝了。”
“多久没吃过这味儿,总比草根树皮要好吃,多谢小少爷。”赵不凡举了举碗,以示敬意,然后才一口一口地喝着。
香甜的粥水唤醒了味觉,又顺着喉咙滋润着枯竭的肠胃,他尽可能不失礼地慢慢喝,以期多多回味,却也不能太慢,让人等着。他知道宁王将他留下,这位小少爷又亲自过来,必然是有话要问的。
最终他将这碗一点也不稠,放在京城施舍都算稀薄的粥喝下,一滴不剩,甚至告了个罪,忍不住用舌头舔了个干净,才将光洁的碗递还给长空。
可这里没人怪罪他,方瑾凌甚至心生怜悯,“还要吗”
刘珂还没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粥,然后递了过去,“一碗哪儿够,稀的都能照镜子了,爷这碗也给你吧。”
赵不凡虽然渴望,却也知道适合而止,连连推辞道“在下怎么能喝您的”
刘珂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本王难道还缺这口吃的,无非是小凌凌想让我体会一下你们的苦楚罢了,看到你,看到流民,我已经深切知道了,所以你喝吧。”
方瑾凌在一旁笑着颔首。
“那就多谢殿下,在下不客气了。”赵不凡没再推辞,诚实地顺从了自己的渴望,这碗粥他吃的依旧仔细,没留下一滴。
而这个时候刘珂问“再养上万张嘴,小凌凌,你说余下的粮食我们还能支撑多久”
方瑾凌说“按照这个消耗来算,大概还能再坚持两三天吧。”
刘珂沉吟道“那不就刚好够咱们到雍凉城看来这不进也得进了”
方瑾凌点了点头“而且,卢万山不杀也得杀。”
轻飘飘的一个杀字让赵不凡喝粥的动作顿时停下来,他甚至顾不得喝这碗粥,急急忙忙地看向刘珂和方瑾凌“宁王殿下,你们要杀卢万山”
刘珂理所当然道“不杀了他,这帮流民怎么办,能开仓赈灾,能带进城吗”
赵不凡惊愕,“您真的要将我们都带入城”
“难道你以为是爷随口胡诌”
赵不凡顿时沉默下来,他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为了安抚流民,就算夸大其词又有谁会指摘
其实今日能喝上粥,已经是一种奢望,别的流民也无所求,谁都知道那扇大门太难进去了。
然而宁王竟然不是敷衍,赵不凡的心情忍不住激动起来,“可卢万山又岂是那么好杀的,他勾结张氏,联通胡人,在雍凉城横行无忌,手下不仅有雍凉守卫军,甚至还豢养打手,个个听他号令,可以说只手遮天”
赵不凡说着说着,心情又低落起来,“殿下虽贵为皇子,皇上钦封的宁王,可若是相碰,不是在下灭您志气,强龙压难地头蛇,这里毕竟不是京城。”
“看来赵秀才对雍凉城很了解。”方瑾凌忽然道。
赵不凡拱了拱手说“惭愧,当过两年阳山县令。”
阳山是雍凉的一个小县,这种偏远地方,考中秀才足以当县令。然而他又沦落到此,刘珂摸着下巴问道,“既然当过官,一听到爷的车队经过就劝着土匪过来抢,秀才,你对当官的那么痛恨,是在哪个手里吃过苦头,卢万山”
赵不凡听此沉默下来,最终他说“在下得罪了他的妻舅。”
“那连张家的仇恨都一块儿拉了,厉害。”
赵不凡“”这有什么好值得夸奖的地方
“所以能稍微讲讲吗”方瑾凌问。
赵不凡顿了顿,见两人都看着他,于是苦笑了一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夺妻之恨,欺妹之仇,接着便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导致家破人亡,苟延残喘罢了。”他的神情顿时恍惚起来,仿佛回想到那噩梦般的日子,整个人被悲怆凄凉所笼罩。
忽然面前又多了一碗白粥,刘珂道“不如再来一碗。”
香气扑鼻的白粥,明明已经没什么热气,却将赵不凡的眼眶熏得湿热,“殿下恕罪,在下失态了。”
他一仰而尽,将所有的苦闷都随着粥水咽回了肚子,接着抬起袖子一抹嘴巴道“若是殿下能将卢万山绳之以法,别说这些流民,就是雍凉数十万百姓也感激殿下,拥戴殿下”
刘珂摆了摆手“就是你不说,他挡了爷的路,就没有他的活路。”
方瑾凌问“不知道雍凉城内有多少守军”
赵不凡道“约莫有三千,但是打手却不计其数,怕是只多不少。”他这么一说,不由地看向刘珂,担忧道,“殿下手里只有区区千名士兵,怕是难以对付啊”
“谁说只有一千,这不是有上万吗”刘珂拿嘴努了努那边眼巴巴喝粥的流民。
赵不凡惊呆了“这也算”
“怎么不算,黑压压的一群,蝗虫过境一样从坡上冲下来,那气势相当汹汹,差点将爷的统领给吓跑了。”刘珂一想到罗云听到流民来,恨不得跪下哭求他走的架势,内心就想呵呵两声。
等事情了结,刘珂决定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统领丢到沙门关去,好好磨练一下再回来。
然而赵不凡却疑惑了,“可是方才的军阵对垒,这排兵布阵”怎么看都不像是来自一位胆小的将领指挥。不是赵不凡孤陋寡闻,这若是没有一个经验老道的大将坐镇,绝不可能只流这么点血,死这些流民就能镇压下来的。
流民与其说是被打败的,不如说是被吓败的,心里崩溃,失了斗志,才老老实实地投降。
刘珂闻言,撤了撤嘴角道“当然不可能是他,你听过西陵侯府吗”
赵不凡神情一惊,“莫不是”
“没错,这场战斗的指挥正是来自镇守沙门关的”
“西陵侯”
刘珂白了他一眼,“堂堂西陵侯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本王有那么大的面子傻了呀吧,你往那边看,看到了吗,有什么不同”
那里就是流民,还有监视的士兵,赵不凡睁大眼睛,仔细望着人群,茫然地不知道刘珂指的是谁,“殿下”
“啧,哎呀”刘珂无语道,“眼睛放亮一点,别看男人,一群大老爷们有什么好看的。看那边,抱臂站在石头上,扬着长发正在互相说话的那几位,瞧见了没,飒爽英姿,女将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西陵侯孙女瞧,尚四小姐和五小姐还背着弓箭呢,刚一箭一个土匪,震不震撼”
方瑾凌就看着刘珂一把揽过赵不凡的脑袋,使劲地指着尚家姐妹所在的地方,赵不凡不知道是真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只能愣愣点头,附和着“震撼。”
然后刘珂一把放开赵不凡,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所以有这几位巾帼在,有啥好怕的,是吧,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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