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一十
风从冷冽变为清幽, 妖兽们粗重的喘息和吼声消失,流水的声音重新入耳。谢龄向着自己肩膀上那颗银毛脑袋投去一瞥,倏尔明白了这人为何要以一挑十多头同级别的妖兽。
谢龄捏住萧峋衣领, 将他的脑袋从身上撕开, 冷冷说道:“你是为了引我过来。”
“被发现了啊。”萧峋先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继而神情变得失落。
谢龄转身就走,懒得再搭理他。萧峋反应依然快,把剑往袖子里一丢,抓住谢龄手腕。谢龄的手由此停在半空,袖摆被风扬起, 又在风过之后轻轻搭回腕间。
“放开。”谢龄道。
“不放。”萧峋语气倔强。
谢龄偏首看向他,眸光不算冷, 但平静得幽深。
生气了。萧峋赶忙松开谢龄手腕, 抬手举在脸侧,向后退了两步,扯起唇角露出笑容:“我错了师父。”
谢龄甩袖便走, 不予多言。
萧峋垮下肩膀叹一声气,往嘴里丢了两颗药丸,跟上谢龄的脚步, 同他一道回云舟。
云舟在阵法催动下继续西行,萧峋没有第一时间处理伤, 而是帮谢龄泡了一壶茶。谢龄设在卧房门口的阵法还在, 萧峋将之解开,但没破, 把茶送进去后, 又给启动了。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谢龄的感知。谢龄一阵无言, 看了眼萧峋送来、倒好的茶, 犹豫片刻,还是喝了半碗。
谢龄以为萧峋不会来扰他了,在桌上摆出棋盘,同自个儿下棋。可半个小时后,那家伙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外。
他带来了一身药草的清苦味,没敲门,又解了一次门口的阵法,将门推开一条缝,探了个脑袋进去。
“师父”萧峋用低低的、慢吞吞的语调喊道。
谢龄往棋盘上落子,没有理会。
不拒绝的态度在萧峋眼里便是同意了。他弯了下眼,就着那道门缝钻进屋内,坐到谢龄对面。
谢龄依旧没抬头瞧他。
萧峋就披了件外衫,没穿里衣,没系系带,前襟大剌剌敞着。他胸前腹间的伤口都涂好了药膏,但还没包扎,一道一道伤口分布在厚薄匀称的肌理线条上,非但不丑陋,反而让他添上几分凌厉的美感。
他弯腰倾身,将下巴尖儿抵在桌案上,看了会谢龄不断捻子落子的手,从他这一侧的棋篓里捏出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
萧峋视线抬起,注视着谢龄的眼睛说:“师父,你也看见了,我受了不少的伤。有些伤口在背上,我一个人没办法处理。”
谢龄看着棋盘。方才萧峋帮他走的那一步,正是他打算走的。这崽子谢龄难言此时心情,丢了句“自己想办法”,往棋盘里落下一枚黑子。
萧峋从棋篓捏起第二枚白子,下到棋盘中,边说:“我这不是想出办法了吗”
谢龄:“”
谢龄总算看了他一眼。
萧峋正在拿第三枚棋子,见谢龄看他,当即把棋子丢回棋篓,端正坐直,脱掉身上仅有的外衫。
萧峋将调好的药膏放到桌上,谢龄走去他身后,细细打量他的伤口,最长的一道从左肩一直贯到后腰,足有一寸半深,但好在没有中毒发炎的迹象。
自讨苦吃。谢龄心想着,丢了道洁净术上去,把渗进伤口的泥土灰尘清理干净,撒了些药粉消毒,端起盛有药膏的碗。谢龄不打算客客气气对待萧峋,捏住用来涂药的木片,舀起药膏往萧峋伤口上抹,毫不手软。
“师父你下手别太重”萧峋在谢龄替他涂药的前一刻就意识到这点,讨饶似的说道,但话刚说完,扯开嗓子又是一声痛叫:“嗷”
活该。谢龄面无表情。
萧峋手臂上也有伤,在大臂外侧,他自己处理亦不方便,谢龄一并上好了药。
接着是包扎。萧峋背上的伤很长,身前的伤零散,谢龄帮他包好背后那伤口,余下的都用纱布贴住。
确认无一处遗漏,谢龄把东西都放到桌上,坐回先前的位置。他自己走了一步白子。萧峋在对面收拾东西,收拾完后,又拿出一样东西。
“我也不全是为了引你过去,才去捣那些妖兽的窝的。”萧峋道,“那群妖兽护着这个。”
萧峋手里的是一颗珠子,拳头大小,暗红色,有难寻规律的纹路,质地通透。
“这是什么”谢龄认不出来。
“这应当是一颗蛋。”萧峋道。
谢龄脸上惊讶难掩:“蛋”蛋会如此通透
萧峋笑了笑,把这颗蛋放进谢龄手里:“师父感受一下。”
谢龄挑了一下眉。这东西是温热的,贴上掌心的一刻,谢龄就感受到里面的生命气息。
似乎真是一颗蛋,但问题是
“你把那些妖兽的蛋拿了,是打算自己孵”谢龄瘫着张脸问。
萧峋不甚在意:“不就是敷个蛋等到了雪域,找只母鸡或者母鸭不就行了。”
这人惯会给自己省事。
谢龄还想问就不怕孵出来的东西太凶狠吗,但终是没开口。他注意力回到棋盘上,对面的萧峋站起身,把外衫的衣带系好,似乎准备离开。
这又让谢龄微有诧异,他以为这崽子要在这儿待到他赶他出去。
萧峋往外走了几步,但又顿住脚回来,把托在掌心里的蛋往谢龄的方向递了递,问:“我想把它寄放在师父这里,可以吗”
“不可以。”谢龄头也不抬说道。
萧峋把蛋收进衣袖里,神情很是遗憾。
又过两日,云舟外的风景与来时经过的那些彻底不同。越过云层,是一座又一座雪山。时逢日出,连绵不绝的雪色都笼上一层金辉,夺目璀璨。
“日照金山。”谢龄念出一个名词,指的便是阳光将雪山照成金山。这样的景色,若非久居于此的人,能看到全靠运气。他还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时,跑了几趟高原雪山,但都不太幸运,没遇上日照金山的景色,眼下倒是完成了一桩心愿。
谢龄很开心。
叩叩叩。
门口传来敲门声。
这两日里,除了第一次让谢龄帮忙上药,萧峋便再没不打招呼进门过,礼貌极了。
“何事。”谢龄收敛了脸上的笑,站在窗前问。
“师父,雪域到了。”萧峋回答道。
谢龄“嗯”了声,打算就此结束谈话,却想起萧峋不曾告诉过他,他们要在雪域哪里落脚。这里的雪山数不胜数,城镇村落分得很散。
原来这家伙的陷阱埋在这儿,而他此前竟然没有察觉到。他表情变得不大好看,臭着脸对外头的人道了句:“进来。”
“是,师父。”萧峋执了一礼,看起来分外恭敬。
萧峋进门便取出雪域的地图,指着图上标有红星的地方说:“师父,再过二三时辰,我们便到这里。”
昭城。萧峋手指点着的位置。若将雪域看作一个国家,这里就是首都。
谢龄说了声“好”。
“雪域的特产是牦牛,味道极佳。等到了,我带师父去试试。”萧峋笑道。
谢龄:“”
“师父不喜欢牦牛肉”萧峋观察着谢龄的表情,又寻思起他这段时日做饭,不曾做过牦牛肉,有了这般推论。萧峋改口道:“松茸也是这里的特产,我们吃松茸炖鸡如何”
谢龄记起这是个曾试图以食入道的家伙,也不说话了,从他手里抽走地图,坐在桌边仔细查看。
萧峋不再提吃东西,趴去窗户上眺望雪山。他有些担心谢龄撵人,不过谢龄没有。
萧峋估算的时间很准,两个半时辰后,云舟进入昭城地界。萧峋没急着下去,让云舟停在云间,喊谢龄来窗前。
从这里往下,能看见昭城的全貌。这座城市算不得大,人口也比不得停留过一日的锦江城多,但别有一番风味。这里的一些建筑外墙刷成了浓重的红或黄,显眼至极城里城外随处可见经幡,在阳光下闪耀,在风中飘摇。
“那些都是寺庙。”萧峋道,说的是那些红墙黄墙建筑,“雪域又称佛国,这样的寺庙数以百计。师父你看那儿,那处就是密宗的南迦宫。”
他指向昭城东面的一座山。山上建着一座宫殿,石头砌成,大体分成三个部分,分别刷着白漆、黄漆和红漆,是整个昭城里最高的建筑。
“密宗”谢龄重复着这个名字。
萧峋:“密宗是雪域里的王,其余的寺庙,都是密宗分支。”
谢龄从人间道的书籍里得知过这点。
萧峋又指向另一处,那是条人流如织的街,每个店铺前的匾额都被照得金光闪闪。
“那里有个吉祥客栈,名字虽然土了点,却是昭城里最好的客栈,我去把它包下来。”萧峋道。
谢龄拒绝:“不用,要两间房即可。”
萧峋摇头:“那不行,师父是来修养疗伤的,在这里待的时日不会太短,若不清场,客栈人来人往的,杂乱又吵闹。”
“那就不住客栈。”谢龄的想法是像在巫山的福地洞天那样,以云舟为休息处。
但萧峋显然误解了他。萧峋一点头,就要往下走:“也是,我去租个院子,这样更方便,师父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龄心底的小人儿扶额。不过他思绪转得很快,云舟是萧峋的,他住在独有的这间卧房里,颇有鸠占鹊巢的意思。
“我去。”谢龄道。萧峋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纵使痊愈了,谢龄也不希望这人再为他做太多。在这世上,欠什么都好还,除了感情。
“不,还是我去,我对这里比较熟。”萧峋说完直接从窗户跳进了昭城,根本不给谢龄机会反对。
萧峋办事利索,不过一个时辰,就在昭城里租好了小院。他和谢龄两人住,用不着太大,两卧房一正厅一厨房足矣。谈好价格,付了账,又亲自布置一番,设好阵法,萧峋回云舟上,将谢龄接来。
小院幽静,院里有花草,修剪也算别致,屋中点上了香,是萧峋贯来喜欢的檀香,和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当真应景。
“这里离密宗很近。”谢龄环视后说道。只要站对了方向,这里抬头就能见到密宗宫殿。
谢龄又道:“如此安排,我想,你说的能帮我治病,或许能续我这一身碎裂经脉之人,应当在密宗。”
“是。”萧峋笑着在院中石凳上坐下,茶炉茶具方才就备好,眼下只需烧上一壶水,便可泡茶。他用灵力取来井水,注入壶中,点燃炉子里的炭。
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答案,否则萧峋作何让他来雪域不过萧峋的态度让他意外。谢龄不甚明显地垂了下眼睛,问:“你和密宗也有交情”
“目前还没建立起。”萧峋答得认真。
认真得像是忽悠,至少谢龄现在是这般想的。
“那你打算如何请动他”谢龄又问。
萧峋:“那达寺每日下午都会举行辩经,我去同他们辩辩,辩出名声就能见到他了。”
萧峋以灵力加持,水很快沸腾。要泡的是岩茶,以滚水冲泡最佳,他连半个呼吸的时间都没耽误,拎住烧的滚烫的水壶把手往茶盏中注水,再迅速滤出茶叶。
他以此杯做公道杯,分了两碗,先递给谢龄。
“师父尝尝,这雪山里的水和别处不同,要甜许多,泡出的茶也更好。”萧峋笑道。
谢龄没接,目光从这碗茶向上,掠过萧峋手臂,停在他脸上。
“萧峋。”谢龄喊道。
萧峋把手里的茶放到谢龄那一侧去。
谢龄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若是暴露出去,会引起多少人注意和猜疑”
“我这不是还没暴露么”萧峋懒懒洋洋说道。
谢龄何尝听不出这家伙的言下之意,他要帮谢龄把这事做到底。谢龄亦知这家伙的倔,抿唇坐下,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自己想办法去见。”
萧峋也听出谢龄的想法,他自己去见密宗的人,那就是用人间道雪声君的身份了。
“可那样,世上知晓你伤势的又多了一人,这不安全。”萧峋摇头。
他喝了一口茶,把石桌上的茶炉挪开一些,好教他看谢龄的视线不受壶中冒出的雾气遮挡。“我去就好。再说,我同那些僧人辩经又不是全无好处,若被密宗认可,我就能相对自由地出入南迦宫,翻阅他们的典籍经文。”
“师父若是有什么想看的,我也能想办法帮你带出来。”
感情你还能赚一张图书馆通行证。谢龄在心里吐槽。
萧峋趴了下来,下巴尖儿抵在摊平的手上,眼眸定定注视谢龄,眸底含笑:“就这样说定了,今日下午我就去那达寺。”
谢龄蹙了下眉,要反驳。他受伤的事,原本以为只有三人知晓,但那天遇上叶轻鸿,才发现知晓这事的并不少。瑶台境早有推测,眼下又被证实,谢龄不介意再多一个雪域密宗。
萧峋读出他的心思,蹭一下起身,风似的翻墙跑远。
昭城的白日,向来日光充足,但晒久了未免觉得烫。谢龄却一动不动地在日光里做了许久,心情难说清。
说不清心情,便想事情。他想,他到底还是萧峋的师父,等人回来了,定要加这人平日里练剑的量。
可这次萧峋傍晚才回来,显而易见,是去那达寺参加了辩经。
接下来的日子,萧峋上午练剑,下午去那达寺,辩经之后到昭城里有名的菜馆打包一些饭食带回来同谢龄一起吃。
谢龄把时间和萧峋错开了,上午炼丹画画看书,午后等萧峋走了,在院中练掌锻体。他偶尔会在辩经的时间放开五感,听得萧峋确凿在那里有所收获,便默许了那家伙计划的事情。
雪域的夜空总是热闹,细碎的星子散得哪里都是,反倒让那皎洁的月轮看起来孤独。
时间过得很快,于萧峋而言,又是三月一次魔气侵蚀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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