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一十一
萧峋早已习惯应付此事, 白日里便在自己房间设好阵法,眼下到了时间,第一时间合拢门窗, 没有惊动谢龄。
他不想谢龄看见他压制魔气时痛苦狰狞的表情。
魔气正在乱窜,如同细长的蛇往他周身十二经里钻。这蛇幽幽冰寒, 爬行分明缓慢,却在瞬息间降低了萧峋的体温。冷汗还未下,他身上已然凝结出一层薄冰。
这和萧峋以往受到的魔气侵蚀不同。
在往常,魔气会用粗暴直接的方式破开他设在身体里的屏障、试图外溢开去, 萧峋的痛苦来源于身体与之拉扯。这一回它们竟不往外面跑了,只在他的经脉和灵力回路上钻来钻去。但痛苦是加倍的,寒冷从身体内部渗向表皮,像一根一根的刺。
萧峋运转灵力, 尝试着驱散这由内而外的冷意, 却是无甚改善。
看来这一夜, 只能硬撑了。萧峋在心中叹了一声。不过,哪一次不是硬撑过去
萧峋思考起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上一世的几十年, 从未有过如此改变。
萧峋细数两世的差别:这一世他加入了人间道,拜谢龄为师, 去东华宴走了一遭, 提前修行至神心空明境, 提前来到雪域。这一世走的路, 和上一世截然不同。这一世, 他还喜欢上了谢龄。
可这些,能影响他体内的魔气
当是不能的。
那体内的魔气为何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等等, 不对, 还有一件东西是前世他没有的那枚他从妖兽窝里捡走的蛋。
萧峋睁开眼睛。
那颗蛋被他放在靠窗的桌上, 窝在一条轻软保暖的毛毯里。昭城的日光充足,白日里将窗户一开,它就能晒到太阳。
萧峋看向它,五指成爪,将之隔空取来。
谢龄推开卧房的门,步入院子里。
小院里的月光是如此澄澈,那立在月下的树木花草,像披着一身银霜。但谢龄出来,并非为了赏月。
他眼皮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跳的是右眼。虽说这话没什么科学依据,他仍是放在了心头。他瞥了眼萧峋的那间屋。先前他听见那间屋子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眼下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萧峋该是出去了。
谢龄一向不管萧峋出去做什么,可萧峋不同,他乐意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告诉谢龄。但萧峋今晚没有。
谢龄轻轻蹙起眉,旋即意识到某一点,抬头看了眼月亮。
如果他记得不错,三个月前的这一日,是萧峋被魔气侵蚀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里,萧峋会出去吗
谢龄再度看向萧峋的房间,与上一回不同,不再是短暂的一瞟,而是仔仔细细打量,每一寸每一处都细致看过去,不放过任何细节。
终于,当谢龄打量到屋檐时,发现那里有些许灵力波动的痕迹。
是一个阵法。
是萧峋在这个设有重重阵法的院落里,又给自己的房间设了一道小阵法。
如此看来,萧峋人就在屋中。
他应该不希望在抵抗魔气侵蚀的时候,自己去打扰他。谢龄判断出这点,收回目光,走回自己的寝屋。
谢龄取了本书出来,是萧峋前几日给他带来的,昭城里很是流行的话本。
话本,按谢龄的理解,便是小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看的都是教材类和工具书,倒是没看过这种闲书。
他没太注意这话本叫什么名字,直接翻到第一页,开始看故事。一个类似聊斋的故事,不过两三页后,谢龄又把书给合上了。并非这书里的故事不好,而是他思绪不定。
这座小院,萧峋租下时便设好了阵法和结界,后来谢龄用法器加固,防御力已经足够,萧峋犯不着再在卧房里加一层阵法。
那家伙会卖乖也会卖惨,受魔气侵蚀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他会不抓住这个机会骗自己过去
极有可能是这一次,萧峋遇上了问题。
谢龄从椅中霍然起身,倏尔之后,又坐回去。阵法是萧峋自己设下的,作用是迷惑他,让他以为人不在屋里。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是他自讨苦吃。
思及此,谢龄重新拿起那话本,继续方才的位置往后看。
这一次谢龄看了十页,翻到第十一页时,再度将话本放下。
萧峋设的这个阵法极妙,若不破除,连他有心去听,都听不出屋内有半分响动。真不知道才神心空明上境的家伙,是如何做到遮掩寂灭境的耳目的。
他心里头毛毛的,总觉得该去看一下。
咯吱。
谢龄打开房门,径直走到萧峋寝屋门口。
萧峋的阵法能迷惑谢龄的眼睛和耳朵,但没有封住大门,故而谢龄稍微用了点儿灵力,便将萧峋门后的门闩给下了。
谢龄推开这扇门。
这时的萧峋身上覆着一层薄冰,脸颊、脖颈、露在衣袖外的手腕和手掌,都苍白泛青。他手里抓着那只从蜀州山中弄来的妖兽蛋。这颗蛋在谢龄推开门的下一瞬放出暗红光芒,萧峋有所防备,但防不胜防。那暗红光芒如水漫过屋室,掠向萧峋,他面色急转,猛咳一口鲜血。
谢龄表情一凝,甩袖打掉萧峋手里的妖兽蛋,疾步走到他面前,手指点上这人眉心。
“你”萧峋抬起头。
谢龄打断他:“凝神,别说话。”
萧峋犹豫半刹,闭上眼睛。
被谢龄打落的妖兽蛋在屋中弹跳两下,滚进角落,不再释放光芒,就这般安静沉寂了下去。
谢龄暂时没去管它。
他察觉到了萧峋这次受魔气侵蚀的异样算上鹤峰那次,萧峋在他面前遭受魔气反噬的次数,已有两次。谢龄又不是傻子,怎会总结不出特征。
萧峋失温太快。谢龄沉吟片刻,盘膝坐到萧峋对面,抬起他双手,同自己的手掌相抵,助他压制体内的魔气。
时间的流逝忽快忽慢,欢愉总是片刻,痛苦却都漫长。月影在轩窗上不曾挪动,但谢龄觉得已过许久,才教萧峋身上凝的这层冰融解。
他面色总算好了几分,不再白得像张纸。
“我好多了,你不要再用灵力了。”萧峋睁开眼,定定注视着谢龄说道。
谢龄依他之言收手,不过没有就此起身。
萧峋又把眼睛闭上。当务之急是将魔气给镇压下去。
但萧峋还是忍不住分神,他想知道谢龄何时会走,可数息过去,十数息过去,数十息过去,谢龄都没有动作。
萧峋以自己的心音为计量,开始计算时间。
谢龄开始为自己调息,他用了不少灵力,断了的经脉又出现刺痛征兆。
可谢龄调息完毕,过了一刻钟,仍是未走。
萧峋不由睁眼。
谢龄还是闭眼前的姿势,盘膝而坐,背挺笔直。他素衣乌发,双眸轻阖,坐在被窗纸滤得朦胧的月光下,腰身是那么不盈一握。
萧峋凝视着他,忍不住向前。而谢龄一直警醒着,萧峋一有举动,赫然睁眼。他目光冷冽,萧峋不惧,恢复了从前没脸没皮的神情和姿态,膝行向谢龄,靠近谢龄,最后将脑袋往谢龄肩上一挂,手松松环住他。
在谢龄要动手将他掀开前,他道:“在蜀州的山上,是我故意把你引过来的,这次我可没有。”
谢龄手指轻颤,抿了下唇。
“其实你没有表现得那样冷漠,你一直是关心我、在意我的。”萧峋又道。
“你我终归是师徒。”谢龄语气淡漠。
萧峋却笑了一声。
他半个晚上都在忍痛,眼下痛楚消减,但非消失,依然在忍受着,故而嗓音带着些微的沙哑。
谢龄耳尖动了动,想要将脸别开。
这时萧峋说起:“我是在东华宴的桃林酒会上发现你就是陈河的,至于是怎么发现的,这是我的秘密。”
谢龄:“这事已经过去。”
“没有过去,你当时发现我就是张涛,肯定想把我揍一顿。”萧峋说道,“可那时候你不太搭理我,所以我就换个身份来接近你了。”
他现在才说身份的事,距离谢龄猜出,已过了好些日子。他知晓一旦拿出星盘,以阵修的方式作战,便瞒不住谢龄。谢龄没有戳破,那是因为不想和萧峋说话。可在他态度冷淡下来,萧峋竟是寻不出说开的机会了。
更何况,萧峋还有很多疑惑。
“你和越九归是怎么认识的啊你为何要他和一起进东华宴”萧峋说起这个,便有些闷闷不乐。他花了好长一段时日,才让谢龄对他放下防备,自在轻松地同他相处。越九归却能从一开始就见到谢龄的真实姿态。
“你们还一起在街上算名字。呵,道初。我说呢,怎会算出如此大的名字,原来原因在这里。”
谢龄敛眸。萧峋无甚大碍了,若是再在这儿待下去,指不定这家伙能念叨出一本书。他把这人从自己身上捞开,偏首瞥了眼角落里的妖兽蛋,隔空招来。
萧峋如何看不出谢龄的意图不过他没阻挠谢龄起身。他跟着谢龄站起来,在这人转身之后,从背后把人抱住。
这人这段日子都安分乖巧,教谢龄一下没反应过来。
萧峋一手环住谢龄的腰,一手扣住他的肩膀,将人锁在自己怀中又低下头,额头抵在谢龄颈窝里。
“放开。”谢龄道。
萧峋把手收更紧了,轻声说道:“我一直不理解一件事情。我们之间,既无隔阂,也无仇怨,就算有师徒之名,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接受我喜欢你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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