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极之弃押送魔子去王都的车驾上了路。
风雪依然很大, 雪迹蜿蜒,从高空看,下面那些护送车驾的人如蚂蚁一般渺小。他们在雪地中艰难行走, 每走一步, 膝盖都埋入深雪中,再像拔胡萝卜般往外拔出。
大约因为风雪的缘故,这一行人走得很慢。
而魔子于说伏倒在最中间的木栏所造的牢车中,手脚佩戴铁索锁链,黑色衣袍与凝固的浓黑色的血混在一起。衣袍沾血, 遍身是伤,呼吸间也能感受到锁链上三重焚火的威力。
可惜她再奄奄一息, 也无法彻底死亡。
于说便闭着眼, 如死尸般安静地睡在牢车中。无论是修士还是魔,在无极之弃成为普通凡人体质的他们, 都承受不住极端气象的威压。这么冷的天, 雪天慢行, 押送她的人都穿上了棉袄厚裘,只有于说依然单薄, 身体被冰雪冻僵住。
但那也无妨。冷暖对她如今来说,又有何意义
玉将军等四位将军亲自押送马车, 士兵也是他们的人。奇怪的是,这一行人,还有些平民百姓,刚刚征兵而来。这么奇特的配置, 却因为气候的极寒, 而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这一晚夜里, 众人出了山林, 还没有到达住店休憩的地方。一队人气氛有些低迷,将军呼喝着让大家抓紧时间赶路就在这时候,异变突生。
一团魔气从林中裹挟而出,急袭这只队伍。
玉将军立刻拔剑“护阵有魔来袭”
于说仍趴伏在牢车的血泊中没有反应,她感应到了魔气,却身心疲惫,连睁眼看一眼的想法都没有。甚至她心里觉得悲哀,觉得这是宿命轮回每一次她被人族辜负,都要魔族来救援。
她在最开始,明明是恨这些魔族毁了她的生活的。
但她却成为了自己恨着的族群的魔子,希望,成为了他们的领袖,庇护者。
而人族,再一次将刀剑加于她身。
兵器相撞声,魔气和灵气的撞击,魔与人的厮杀。周围声音混乱,渐渐有血腥味渗出。接着,于说听到了玉将军艰难的声音“风雪太大了我们先撤
“魔子被和地脉相连的锁链锁着,她逃不走,我们先去搬救兵”
于是玉将军带着那些人族逃命,这些偷袭的救援的魔族居然胜了。于说仍闭着眼,突然听到“咔擦”声,牢门开了,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扑了过来
“尊上”
她冰冷的、浴血的、遍体鳞伤的身体被抱入一个怀抱,将她拉扯起来。这怀抱却小心翼翼,不敢碰触她身上任何地方。
少年声音里的哭腔更重“尊上”
于说睫毛颤一下,雪雾散开,她睁开眼,见到面前的少年,是阿追。而阿追带来的,不只有很多魔,还有一些妖族的气息。只是于说太累了,她没有细看。
阿追跪在血迹凝固的牢车中,想碰一碰于说,可于说身上的伤太多,让他不知道该碰哪里。这个少年眉目秀气,却拢着挥不去的魔气。
曾经坚持靠灵气修行、不肯靠修魔来快速获得力量的阿追,在换了新身体后,终究是选了魔道。
于说回不去了。
阿追也回不去了。
这个少年擦去于说脸上的雪,坚定说“我救你出去”
于说拉住他的手,道“算了。”
她打起精神,向阿追解释“锁链连接无极之弃的地脉,被四位将军抽取脊骨炼制,后来又加了整个无极之弃百姓的念力。你打不开的。”
黑黝黝的雪夜中,她看着以阿追为首的魔修们,竟然奇异地笑了一下。
是那种迷惘的、微妙的、怨恨的、释然的古怪笑意,笑不达眼。
于说对阿追说“不必救我,反正我死不了以后魔域,就靠你了。阿追,好好管理好哪些魔。不要”
她本想说“不要让他们再做恶”,但她迷茫了,忽然想到,自从她醒来,在她的约束下,魔族也没有离开过无极之弃顶多是魔穴的问题。
她死了,魔穴的封印才可能永远不减弱。
但是魔域不灭,她又不可能死。
于说便垂着头,闭了嘴。她眼神空茫茫的,让阿追呜咽一声,张臂抱紧她。
阿追哽咽道“你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离光珠的祸事是我惹出来的,族人覆灭是我的错,不问你一声就要复活你的也是我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如果他们怪你,你就怪我好了。
“都是我害的你。但我当时,真的希望殿下可以活着”
于说盯着她“现在到这个地步,你族人尽灭,妖族卷入战争,魔和人大战,你还觉得我活着很好吗”
阿追望着她,专注凝望,不含杂垢“我希望你活着。我永远希望你活着”
心脏重重一击。
于说心脏猛地抽搐一下,闭上眼。
于说自言自语,絮絮之声在寒风中孤寂寥落,带着自厌“如果我死在了那时候,才是他们想要的云升公主的结局,才是最尊贵的公主,最美好的姐姐。所以为了他们,我应该死么”
为了人族和魔族再不互通,魔穴最好永久关闭。对于人族来说,魔族最好永远不要有实力强盛的厉害人物。
苍生需要和平,人类需要得到救赎,魔族得到了生存空间。就像无极之弃百姓们承受的压力那般
“众生需要你牺牲自己。
所以为了众生,请你去死吧。”
于说再一次被少年抱住,听少年的保证“纵是全天下人都希望你死,我也会是唯一那个希望你活着的人。我从不后悔救殿下只是我可能做错了很多事,害了殿下。
“这是我的错。可是殿下活着,并没有错。”
夜间风雪中,于说闭着眼,眼中却一点点向下流淌出血泪,沾在苍如雪的面颊上。这些日子,她一滴泪都没有掉,却在这时候心里痛得恨不得死去这世间,起码有一人希望她活着,对吗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抱住了阿追的后背,泪水无声落在少年单薄肩头。
不远处的魔修和等候的妖物们,都默契地站着,没有来打扰。
阿追问于说“殿下尊上,我怕我自作主张,又做了错事,所以我想问你一声,你想被我们救走吗你想被人族押送去王都吗”
于说睁眼看着阿追,想到了这一行的目的地。
她能猜到人族的目的,能猜到自己那个弟弟的心思将她关起来,要用大阵封锁住她,隔绝她和魔域、魔修的联络。
为了能关押她,她那个弟弟又不知道会实验出什么残酷的手段用在她身上。而隔绝她和魔域,哪是那么容易的。她的力量再不能增强,自由将永远失去,一辈子活在棠华的看押下。
棠华管那叫,“我舍不得你”。
于说低低笑一声。
她肯定无比地回答阿追“我不愿意去王都,我不愿再去人族居住的城镇。我不愿成为丧家之犬,未来被他人控制。”
阿追目光轻轻亮了一下,他望着于说,放松地笑一声“好那我们就不去”
于说勉强笑了一下,想真是个孩子性格,她的锁链突然,她目光一凝,一把握住阿追的手腕,厉声“你做什么”
阿追一手与她相握,另一手伸向自己后背脊骨,他咬着牙,一点点将脊骨从自己体内抽出来。他有法术在身,可是痛感十足十,这种鲜血淋淋的抽骨,让他浑身发抖,手上也全是血。
他看着于说笑,喃声“很快就没事了”
于说明白了他在做什么,声音更厉,抓他手腕的手一下子力道加重“停下来”
可是阿追不会停。
他痛得想在地上打滚,他抽取脊骨时整个手都发着抖,每一次呼吸都痛这实在太痛了,可能他毕生再也不会痛到这种程度。
剧痛灌顶,阿追发着抖,手伸入自己的血肉中,不仅要拔一根脊骨,她要连拔四根。
于说“阿追,停下来”
可是阿追不
那四个将军用自己的脊骨锁住魔子,他便可以用同样的四根脊骨,解掉魔子的锁链,放魔子自由。
他喜爱一个人,他便要她复活,要给她生命,给她机会,给她骨血,给她自由。他喜爱一个人,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周围魔和妖看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一个魔会为了魔子做到这一步他们所有人都是来救魔子的,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开锁住魔子的铁链,但是阿追不在意,只催促他们跟着他一起行动。
阿追和他们说“我自有办法。”
原来是这种办法
于说一把扣住阿追的肩膀,她抱着的少年在她怀里发出凄厉惨叫声“啊好痛”
可是说着好痛,他血肉模糊的手提着一根脊骨,敲在锁链上。一根锁链嘣一声断裂,阿追眼前模糊,冷汗和泪水模糊他的视野,他痛得厉害,神识好像已经抽离在外,不再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
但他断断续续,还要抽更多的脊骨,要把四根锁链全部斩断。
阿追咬着牙发抖“我要让你活全天下人都不要你活,但我非要你活”
他一根根拔出脊骨,每次脊骨脱体,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麻痹痛意。这种痛,前世的张也宁曾经承受过。可是在一万年前的扶疏古国中,张也宁那个小师妹,早就承受过了。
阿追从来倔强无比,从来不肯认输,就像后世魔子和辛追说的那样“如果你是她,她会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
一根根脊骨抽出,对抗锁链中的力道,锁链一根根崩断阿追模糊地要抽第四根时,于说一把将他抱入怀里,发着抖“够了,够了锁链全部摘掉了,不要再拔了”
血肉模糊的阿追和一身血迹的于说拥抱着,阿追勉强睁开眼,迷惘地看到那四根锁链居然真的全部断了
好奇怪,不应该是四根脊骨,才能斩断吗
难道是渐渐离开无极之弃,锁链的力量减弱了
阿追没有心思想那些,他只是松口气,只是为此开心。他倒在于说怀里,抬起脸,伸手颤颤想抚摸她的面容。他轻声
“殿下,你自由了”
于说闭目落泪,这一刻,她堪破情关,无悔情劫中的生情无悔劫应劫而破。此心无怨,此心无悔,她如何能不因此破劫
而阿追还仰着头,艰难地笑,认真地说“殿下,你要活得好好的。你不要理世人的话,你要修成大道,你要做那至高无上的仙人殿下,你一定要成仙。只有你,才配做仙人。”
于说低头,泪水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阿追喃喃自语“以后,殿下就去闭关,就去过劫我听说殿下只剩下无悔情劫没有过了。我帮殿下过劫殿下不要再管人族和魔族的战争了,我来代替殿下,我来帮殿下。
“殿下去成仙吧我没有办法帮殿下铸造殿下想要的世界,但是我可以帮殿下抚平这些障碍殿下专心修行。
“等殿下成仙后,一切就好了。”
他说着说着,带着对未来的期盼,昏倒了过去。风雪又一重扑来,打在在场的每个人身上,寂冷夜晚,所有魔和妖,都听到了魔子抱着阿追,终于嚎啕大哭的声音。
多少年的委屈,多少年的愤恨,多少年的不平只在此夜,一场大哭。
寂静中,妖族的人再也等不下去,站了出来“金鼎龟一族,愿归顺魔子,求魔子庇护我金鼎龟一族。我族愿与魔族结盟,请魔族带领我金鼎龟一族和人族开战。”
于说抬起了脸,看向他们。
她哑声“好。”
时光长河中,姜采强撑着灵力,用剑气划破屏障,破出时光碎片。剑气甚猛,她冲破之时,身形跌入长河,眼见要被划过去的另一道碎片吸进去,她运剑相抵。
手中剑只是普通剑,在姜采多次全力运功之下,剑砰然断裂,反噬之力向姜采袭来。
姜采向后一退,唇边渗血加深,眼眸却更加冷冽。她一手剑断裂的时候,另一手就掐起法诀来对抗吸气。但这一次,她的法诀还没有完全生效,一道青色的法阵,就依托她的法诀,在她脚下亮了起来。
月色清寒
一只手从后搂住她的腰,接住了向后跌出的姜采。
姜采抬头,看到那堕仙纹。
姜采“也宁”
张也宁眸中深红血腥之色一闪而逝,他压制着力量,抱住她腰身,雪白衣袍在黑漆天地间飞扬“我们走。”
说话间,他袖中青龙鞭甩出,袭向晦暗混沌的长河。长河上空突然破开一个细长的雪白的口子,张也宁毫不犹豫,拉着姜采便迈步而走。
二人化光遁入细长轨道,下一刻,他们从时光长河中跌出。张也宁随手一挥,姜采被他搂着腰,她不回头,却抬手便将一道灵力加持在张也宁身上,两重光相缠,一同劈向在两人后方上半空再次出现的时光长河。
时光长河被二人协力封印,只开了一瞬,便关闭了。
两人跌落在地。
姜采单膝跪地,手撑着地面,吐出一口血后。她忍着神识中的痛,扭头便摇晃站起来,去扶张也宁“也宁”
张也宁伤势比她要重。
他脸色纸一样白,堕仙力量又在影响他他反握住姜采的手指带着几丝颤意,闭目一瞬就睁开。
张也宁轻声“我没事。”
但他怎么可能没事他一直在帮她控制时光长河。
只是以二人的关系,此时此刻,实在不必多说。
姜采问他“还能撑得住吗”
张也宁笑了一下,虽然很淡“暂时还不会丧失神智。”
姜采便不再与他多话,二人搀扶着站起,观望四周环境,很快发现他们出现在了魔域,和他们离开时的位置一样,在焚火修罗界。二人勉强定了定神,不知如今什么世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便先离开这里。
姜采在神识中一一联络熟人。
等他们走出焚火修罗界的时候,有人回应了她。姜采打起精神“是那位巫家祖先。”
张也宁难受无比,淡着脸没说话,全部力量用来压制自己。姜采说话间,前方就有一道光落下,向他们疾奔而来。定睛望去,正是巫家祖先。
张也宁勉强回了一句“看来他身体好了。”
这话听着有些不冷不热,让赶过来的巫公子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哪里招惹了恩人。
巫家祖先看着两人突然出现,惊喜万分“两位恩公,你们消失这么多年,终于出来了啊外面都乱套了”
姜采问“时间过去了多少年”
巫公子“整整一百年。”
姜采和张也宁对视一眼,心里一沉谢春山说的关键时间,到了。
姜采立即问“复活的魔子呢”
巫公子“她这些年一直闭关修行,魔域是追公子在管啦哎我实在看不懂这情况,要不是为了等两位恩公,我早就离开魔界了。你们不知道,无极之弃当年发生了一件惨案”
二人从巫公子口中听到无极之弃发生的事。
张也宁蹙一下眉。
姜采说“那事有蹊跷,不太对劲。”
巫公子愤愤不平“有什么蹊跷就是人族忘恩负义虽然我是人修,可我也看不起无极之弃那些人。要不是追公子”
姜采打断“你要回人间吗”
巫公子怅然“我到底是人修,在魔域实在没法待。要不是追公子还给我留一口饭,我早被那些魔吞了。两位恩公即使不来,我也打算回人间的我也不知道人族和魔族现在这样算什么。”
他苦笑一声“身在魔域当年,看尽魔子心性,我可能回到人间,也无法和其他人族一样了。我大约会躲起来,两不相帮吧。但是两位恩公要怎么办”
姜采说“去无极之弃看看。”
反正魔子闭关,见不到人。不如去无极之弃看看。
巫公子嘀咕“去看那帮忘恩负义的人做什么”
张也宁冷冷淡淡,出来后便如清薄月光般,他不言不语,让巫公子有些忌讳。他瞥巫公子一眼,巫公子倏然闭嘴。
而姜采则耐心解释“是否是真的忘恩负义,还要再看看。你说阿追三根脊骨就断了四根脊骨相连、还有百姓念力加持的锁链,这是不可能的。无极之弃的事有蹊跷,当去看看。”
张也宁轻声“一百年时间到来了,梦境关键点要来了。我们要做好准备破梦了,阿采,你觉得魔子的心愿,是什么呢”
姜采没有回答,她沉默一瞬后,问巫公子有没有学会织梦术。巫公子正解释他的修为,姜采一把拽住这个人的手腕,赶在一个魔感应到他们气息奔来之前,和张也宁一起带着巫公子离开了魔域,返回无极之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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