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志保在一个月前, 就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位新的监护人。
是监护人,而非保姆。
从字面上理解,监护人是比保姆重要的多, 也亲密的多的关系, 监护人需要关心被监护对象的方方面面, 承担起教育与保护的义务,而非仅仅照料好她的衣食住行。
但宫野志保并没有期待两者的区别。无论是保姆还是监护人, 她都没有想要亲近的念头,像以前那样保持距离,偶尔提出自己的需求, 就足够了。
监护人的存在, 大概是为了加强对她的管理,就像很小的时候, 被安排来照顾她的陌生男女那样。
他们会严格的控制她的一日三餐,保证她的身体健康,也会更加严厉地监督她的学习, 催促她尽快完成日程表上的每一项安排。
既不像对待未成年的孩子,也不像对待宠物。
因为无论是孩子还是宠物, 都有旺盛的好奇心与活力,而这些是宫野志保没有的。
“监护人”们不给她飞出栅栏的机会, 他们让宫野志保很早就认识到, 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不管她飞到哪里,笼子都会跟随着她, 她的未来早已定好。
工具。
她在别的孩子还懵懵懂懂时, 就理解了这个词汇的含义。
再大点的时候, 宫野志保看到随意翻来打发时间的记录片中, 出现了一段段机械铿锵的流水线画面,忽然对自己存在的意义更理解了。
让一个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变得沉默,变得死气沉沉,是环境和大人的错。
她不管如何跟着保姆更换住处,真正身处的环境都不会变,提着鸟笼的大人也不会改变心意,打开牢笼让她飞走。
这一次也一样。
茶发女孩以超越年龄太多的成熟思维想着,眼眸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一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人偶,冷漠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志保,你的新监护人想知道,你喜欢什么风格的房间家具和墙布喜欢什么颜色对了,你还有别的什么要求,比如想要的玩具、喜欢的装饰都可以提出来哦。”
保姆用不变的温柔嗓音询问着,每次跟她说话都会特意蹲下,方便她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宫野志保不用看就知道,保姆在真心在为她高兴,因为这位家庭背景不明,对人冷冷淡淡的小女孩,终于能被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带走,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了。
保姆并不知道,她被带走反而可能更糟。
宫野志保以为自己习惯了,不管再被怎么扔来倒去,亦或者与关系淡漠的保姆分开,她都不会有感觉,可事实却是,她的心情一下变得很不好,心里闷沉沉的,这种情绪大概叫做难过。
“我没有喜欢的,怎么样都可以。”
换一次住所,就会被问同样的问题,除了第一次,后面她每次都这样回答。
“哎不要害羞呀,志保。那会是你以后的家,当然得按你喜欢的样子来你的监护人是这样托人转述的呢,看得出来真的很关心你。”
不,只是说说而已,“那里”的人,不会真的关心一个十岁小女孩的想法。
即使已经证明了她是一个有用的天才。
没意思,她才不会当真。
宫野志保有时候会想很多,只不过她从来不说,尤其是还带着孩子气的那些。
“书房里的书,都要带过去。”
“那是肯定的呀,你现在的房间呢东西都要带过去吧,布置都保持原样啊,要不要换个风格把床单和柜子都换成粉色,再买一些可爱的娃娃”
“不要,我不喜欢,房间越简单越好。”
“可是”
宫野志保忽然感觉很不耐烦,她为什么要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比起去想那些普通小女孩喜欢的娃娃、玩具、漂亮公主裙,还是学习看书更有趣。
“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要去看书了。”
茶发小女孩冷淡地说完,将拖鞋踩得啪啪响,回楼上书房的步伐比以前更快。
除了打扫卫生时,保姆不会擅自进书房,而她的书房虽然整洁,却比很多成年人的书房更大更宽,放眼望去全是书架,摆满对常人来说形同天书的专业书籍。
墙角放着一个可移动的阶梯,方便身高不够的她随时取书。但此时宫野志保站在书架前,仰头,没有目标的目光徒劳地摇曳着,半晌后看到的,是自己的脚尖。
小女孩抱着腿,坐在两排书架中间的夹缝里,取下后没有放回去的书堆盖过了她的头,从外看不见她的身影。
就这样坐了很久,宫野志保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没看完的书,默默消磨掉到晚餐前的时间。
宫野志保好似不曾受未来改变的影响,仍在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过着单调的生活,一月一次与姐姐的见面,她也只是平常地告诉姐姐,有新的人要来照顾她,她又要搬家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会更少,让姐姐不要担心。
可她还是看到了姐姐担忧的神情。
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宫野志保在搬家的前一天,早早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深夜也没能睡着。
保姆已经睡下了,她无声跳下床,故意发泄一般光着脚,将拖鞋踢开,悄悄跑进了书房。
书房是她待得最久的地方,也是最熟悉的地方,仿佛在这里,她才能安心。
换去新居所后,据说书房会修整成跟这里一模一样,书也会全部搬过去,可是还是不一样。
她把自己蜷缩在老地方,任由从书影中透出的黑暗,将自己小小的身躯包裹,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被焦急的保姆找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九十点的样子。
“志保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要赶紧收拾了呀,你的监护人已经到了。”
“唔到就到了,等等不行吗。”
宫野志保把迷糊的小脸蜷进臂窝,下意识发出了烦躁的牢骚。
“哎”
保姆被她的反应震惊到了。
照顾宫野志保好几年,这个小女孩几乎没让她操过心,早上会自己乖乖起床,只要露面,便是让人偶尔会怀疑谁才是大人的清醒状态。
小女孩从来没对她撒过娇,肢体接触只限定在必要的时候,说话除了简略的提要求外就是客气,哪里能想到她还能这么
“啊,志保,你怎么没穿鞋”保姆忽然注意到重要的细节,立马急了,“这可不行啊,穿得还这么少这孩子到底在书房睡了多久”
也顾不上跟还等在楼下的那位先生说一声了,保姆急匆匆将宫野志保抱起,回到她的卧室,给她换上足够保暖的厚衣服,再把鞋袜好好穿上。
换成以往,宫野志保早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清醒,随后清晰明确地要求自己来。
然而,她今天的困意竟是出奇的沉,不仅没有迅速醒来,在床边坐着坐着,又不知怎么睡了下去,枕着随手抓来的被角,闭着眼把自己蜷成一小团。
保姆只是去卫生间给她拿毛巾擦脸的功夫,回来一看,小女孩居然又睡过去了。
“哎,昨晚休息得不好吗,可是”
保姆正左右为难时,身后响起了几声节奏有序的敲门声。
门外的人只轻轻敲了几下,便用沉稳的嗓音问道“不好意思,我方便进来吗”
是那位监护人先生。
他在楼下等了大半天,迟迟没等来保姆和宫野志保,可能以为她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便上楼来看了。
毕竟是女孩子的房间,成年男性没有选择直接开门进来,而是先在外面询问。
小女孩的卧室收拾得很干净,因为年龄还小,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私人物品,不过,保姆倒因这个举动对他多了一丝认同,很快应道“没有关系,您请进。”
于是卧室门打开,身穿白色大衣的红发青年走了进来。
右手落在后方,轻轻带上门,他的视线先礼貌地在保姆面上稍作停留,微微颔首后,便越过她,看向还缩在床边的茶发小女孩。
保姆轻抚着宫野志保的后背,有些局促,又有些紧张。
局促是因为,这个初见只觉得帅气亲和的青年身上,有着一股特别的气度,虽不凌厉,举手投足间,皆透出一股隐隐强势的威迫感。
只不过,他至少看上去很好说话,对志保也相当上心志保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睡着了,还不小心耽误了这么久,这位先生会不会表面不显,心里却不耐烦呢
保姆紧张的就是这个,很担心小女孩的行为会给新监护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千穆的眼角余光瞥见保姆倏然紧绷的表情,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他吩咐过后,负责给宫野志保挑选保姆的人没有阳奉阴违,的确换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保姆。
就是想象力有点太丰富了,人还没接走,他就快被脑补成没耐心不负责的家长了。
“西川小姐照顾志保多久了”
“啊,有五年了。”保姆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还是如实回答。
“原来如此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七岁,您青春中最美好的岁月,都花费在了志保身上。”
千穆脑中闪过保姆的资料,在微不可见的停顿过后,他来到床边,并未在第一时间关心小女孩,而是再度看向保姆,唇角勾起带有真心的弧度。
“请接受我的感谢和敬意,您将这个孩子照顾得很好,还有也请让我代替这孩子向您道谢,谢谢您的付出。”
“啊啊不、这怎么好,请别用敬称,我也不是”
保姆懵了几秒,顿时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克托尔先生您太客气了照顾志保是我的职责,我才应该感谢这份珍贵的工作帮我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
千穆笑着摇头。
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性,年轻美貌,前途无限,虽然起初是为了高得吓人的薪酬,才选择做保姆这行,但她一当就当了五年,期间从没谈过恋爱,把几乎全部时间都花在了难以相处的小女孩身上。
这份用心,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的,连十岁小女孩都明白。
宫野志保可能曾想要对西川小姐表达谢意,但她因为性格,亦或是别的原因,没法将心里话说出口。
千穆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觉察到了她这份藏得极深的心意,于是他开口,帮转述了这份感谢。
“还请原谅,冒昧地问一句,西川小姐家里的债务问题,现在解决了吗”
“是在这里工作的第二年就还完了负债,所以真的很感谢”
“那就好,我等了几年才闲下来,可以把志保接过去照顾了,与西川小姐的雇佣关系只能结束您的未来能够顺遂,我与志保也能安心了。您对下一份工作有想法吗,要是没有头绪的话,我可以为您介绍一份工作”
“不用不用我正好打算趁这个机会,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呢其实,这些年攒下的存款,大概够我什么也不干二十年了,感激实在是难以言喻”
两个大人就在宫野志保的儿童床边你来我往,你感谢我我感激你,真诚之余客套更不少,听得闭紧双眼的小女孩分外呆滞
是的,宫野志保没睡着。
准确来说,她只是在装睡。
宫野志保在装睡的第一分钟就后悔了。
她起初是震惊和迷惑于自己在迷糊中竟然赖着不想动,还任由保姆帮她穿好衣服的行为,下一瞬却陷入了深深的羞耻中。
因为她随后就发现,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抓住了保姆的衣摆,还抓得相当紧实。
保姆忙着关心她的身体,一时半会儿没有发现不行,不可以,绝对、不能让西川小姐发现
被发现了会很尴尬。
天才儿童宫野志保短暂十年的生命里,可以聪慧、高傲、冷淡、成熟,却从未有过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窘迫。
好似自己小心翼翼藏进树洞的松子,差点就要一颗颗滚落出来,被树洞外蹲守的人看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抗拒得如此强烈,总之,坚决不允许就是了,松子必须赶紧扒回来。
所以她干了可以计入人生里程碑的一件事装睡。
然而,这竟是更加后悔且羞耻尴尬别扭的开端。
阿方索克托尔,或者,源千穆。
这个红发红眼的青年,她未来的“监护人”,初次见面时,就瞬间晋升为对宫野志保专攻的“克星”。
谁知道他怎么看出来不对,是毫无根据乱猜的。
他居然擅自代替“我”,向西川小姐表示感谢还说感谢西川小姐的付出
拼命装睡的宫野志保“”
她自认如老人般沉定的内心世界,禁不住一阵咯嘣哐啷大地震。
呆滞过后,完全不像她会有的五味具杂,一股脑从心口奔涌而出,化作鸡皮疙瘩传遍全身。
红发青年当然,这时候她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每情真意切地说上一句,宫野志保的鸡皮疙瘩就起上一片,恨不得立刻爬起来阻止他不要说了,她没有这么想没有
十岁的小志保功力尚且不足,要是换成十七岁,已经经受过千穆哥熏陶的大志保灰原哀,这时候就该淡定地睁开眼,朝连小女孩都逗的恶趣味大人扯出一个嫌弃的假笑。
可惜十年后火箭筒还不存在。
小志保只能顶着一张快破功的小脸,硬着头皮继续装睡。
但立马,保姆被红发青年短短几句话惊吓到,忍不住站起身。
宫野志保抓住她衣摆那只手,出于不敢妄动让人觉察的心态,一直谨慎地没松开。
结果保姆这一站
宫野志保反应还算快地松手,没让保姆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她的事实,但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她被迫松开的手指头,僵在了半空中,堪堪停留在了保姆的身后。
原先有保姆侧身挡住,这下抬起的那只胳膊完全暴露,即使保姆看不见,在场的另一个人,所处方位恰到好处的另一个人
完完全全、被看到了啊
不对。
宫野志保迅速反应过来,这个监护人恐怕一进门就发现了,不只是手的细节,还有她的真实想法。
他根本没有蹲在树洞前窥看,而是毫不客气地直接伸手,把她藏好的松子全取了出来。
他似乎还找到了全身躲进暗处的她,将遮挡外界天光的盖顶,微笑着打开,正俯身,往里看。
被看穿了。
头顶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宫野志保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似乎想到了什么,茶发小女孩禁不住微微发抖,悬空的手也没法再僵住,而是缓缓地、缓缓地下落,最后一瞬,有如触电般缩回胸前。
而这些变化,还在跟对方笑谈的保姆一无所知。
宫野志保看不见“监护人”的表情,但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必然正用恐怖的视线锁定着她的细小动作,用温和的表象作为伪装,内心则在平静地、冷酷地评判她的表现。
她得到的评价,只会是不合格。
好、可怕。
这一次遇到的,大概是比以前的“监护人”还要恐怖的男人。
宫野志保越发不敢乱动,可是身体的微颤怎么都止不住。
小女孩几乎要被自己揣测出的恐惧淹没。
这些恐惧,不是短暂几分钟就产生的,而是在很久以前便开始一点点堆积。
过去被她拼命表现出的冷静遮挡住,如今,却因一个洞悉全部的男人的突然出现,安全感尽数消散。
她害怕被发现。
如果剩下的“那些”,还是被发现了的话
“”
千穆的确看穿了宫野志保的心思,包括她此刻正在想的内容。
他是真的很无辜。
不能否认,他好像,是培养起了一点点吓唬人的兴趣爱好但逗弄的对象只限于那几个固定的人选。
无关紧要的路人可不在取乐的范围内,小孩子就更不可能了。
他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没想到宫野志保小小年纪,脑补能力便如此出众了,不愧是十几岁就能当上研究所负责人的天才少女。
只是,这也侧面反映出来了一个问题。
这孩子才十岁,就变成了这幅敏感又警觉的样子,足以说明她受过不小的刺激,幼年经历非同寻常。
在他还没有过来的前五年,原boss派来的人,到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才把人养成了这个样子
事实证明,千穆此前的预料完全正确,宫野志保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了,放任不管很危险,只能由他亲自带在身边。
千穆假装没有看清那小小身躯的颤动弧度,继续对保姆西川小姐道“志保的行李收拾好了吗大件的不急,搬家公司待会儿会上门搬运,这次把她的随身物品带走就行了,日用品如果没有用习惯的可以不带,家里都准备了新的。”
“除了书房里的书籍,志保没有一定要带走的东西,我只帮她收了一些衣服”
“说起这个,她平时最喜欢穿什么衣服呢裙子吗我对女孩子的爱好不是很了解,只能向西川小姐您请教了。”
话题一打开,保姆便兴高采烈地将小女孩的日常习惯一件一件全倒了出来。
其实内容也不多,顶多只有宫野志保习惯用什么牌子的牙膏,穿哪种颜色哪种风格的衣服最多
都是十分琐碎的小细节,说起来甚至有点啰嗦。
但宫野志保绷起的背脊越来越紧,惶恐于“监护人”对自己的了解还在加深,又猛地回想起来,以“那些人”的习惯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后,肯定,不会放过对她十分熟悉的西川小姐。
想到这里,宫野志保在极度害怕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挣扎的念头。
她不打算装睡了,现在就要坐起来,至少要趁“监护人”的耐心没被完全磨灭,立刻将西川小姐支走
“谢谢您,西川小姐,我全都记下了。”
很奇怪。
这道温润仿若没有棱角的嗓音,竟然还是平和的,里面甚至再次带起了感激。
“小孩子睡的比较久,她昨晚还没休息好,就不要把志保叫醒了,我抱她下去吧,这样在车上还能继续睡会儿。对了,这栋房子的钥匙您不用归还,房产已经转到您的名下了,算是我个人送给您的礼物,还请不要客气地收下。”
“这怎么能行克托尔先生,您不用”
“哈哈,我也是有私心的。这次走得仓促,志保不是还没有跟您告别吗,等她以后安顿好了,还能随时回来拜访,亲口对您表示感谢,西川小姐要是搬走,她想道谢不也没有机会了吗。”
听到这番话,宫野志保的动作蓦然顿住。
她全是负面猜测的心,似乎正在被另一种怪异的情绪侵蚀不行,不能放松警惕,也不能相信虚假的伪装。
小女孩仍旧闭紧双眼,保持着安安静静熟睡的样子,但和此前相比,覆盖全身的紧张,却是不由自主散去了不少。
然后,她就被抱起来了。
“监护人”单手托住她的腿,茶发小女孩侧身靠在他的怀抱中,头枕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
鼻尖贴到了柔软的大衣表面,她没闻到别的复杂味道,只嗅到了些许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很奇怪,但并不难闻。
“是这样抱吗我只看过别人抱过小孩,自己没有实践过。”
“没问题的,克托尔先生很细心呢,你们先下楼吧,我去拿行李。”
因小女孩就在近前,两个大人都将声音放得很轻,下楼时的脚步更是轻到没有声音。
宫野志保几乎没感觉到抖动,就被抱出了家门。
等在外面的司机及时下车,为他们打开车门,宫野志保这时才身形晃荡,下一刻就被稳稳放到了后座,再等了一小会儿,毯子盖住了她肩膀以下的位置。
“监护人”没有上车,似乎去接保姆收拾好的行李了,还要一阵子才能出发。
宫野志保下意识拽了拽毯子,在毯子快从肩边滑落前赶忙稳住,根本不敢乱动。
还好司机也没在车上,没人直视她犯傻的瞬间。
但宫野志保还是心情微妙“”
她还没做好跟“监护人”面对面的准备,至少在车上并不想跟他说话,哪怕必须顶住这份尴尬,也想拖得越久越好。
所以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如此棘手的问题,天才儿童也难解。
宫野志保强作冷静,耷起眼帘纠结着,思考着
千穆隔了二十几分钟,终于坐上车时,茶发小女孩已经睡着了。
这回是真的睡找了,而不是装睡,看来她面不改色地乱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把自己累得不行,强制性放松了神经。
伸手把垮下来的毯子往上轻提,千穆轻声吩咐司机把车开稳,便颇有兴趣地托腮,正式打量起这位剧本钦定的天才女科学家。
经过小短时间的观察,他觉得这小孩还真是有趣,不用逗都很好玩当然,他不会真逗的,他可没有这么丧心病狂。
对自己照顾小孩子这件事,千穆原先还有些许不确定,但目前看来,实际情况会比他设想中的轻松很多。
这么一个懂事到匪夷所思的孩子,不需要他从头操心到脚,最麻烦的心态问题,他反而可以帮她慢慢解决。
没错,先从观貌察色过度解读的毛病开始纠正。
他不想平时在家做个饭摸把刀,都能让家里的小孩儿误会他要杀人灭口。
不多时,车停在了新家门前。
千穆是昨天搬过来的,他对住所环境的要求不算高,和宫野志保一样,只把重要的书房略微装了装,家具装饰都交给别人挑选,质量和审美基本过关就行。
他自己的房间无所谓,宫野志保的卧室虽然也是简单布置,但千穆是打算把人接过来后,让她自己先看看缺什么,再带她出门现买。
逛街购物是个培养感情的好方式,理论上对任何年龄段的女性都有用,千穆已经咨询过贝尔摩德,整理了足足一张表的童装品牌,至于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带小女孩去买的东西,交给随便哪个女性成员就行了。
千穆的确想过,单身的他和小女孩住在一起,有很多不便,可涉及到复杂的原因,他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尽力把不便减轻到最低。
然而,他考虑得再多,今明后三天的计划安排得再妥当都挡不住一个天降的意外。
抵达新家,千穆没能带着宫野志保出门购物。
因为下车后,他正准备将还没睡醒的小姑娘抱出来,摸到的是一手不正常的热量。
宫野志保在半路上发起了烧,微红的脸被毯子一掩,不细看便根本看不出来。
而千穆自觉盯着熟睡小女孩看个不停很变态,为了自己的风评,早早便移开了目光,以至于这时候才发现。
千穆“”
明明是跟未来助手的初见,明明自己还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任何坏心思,却把小助手吓得发了烧这合理吗
他更无辜了。
好吧,心理因素是次要的,小女孩生病发烧主要还是怪她自己,大晚上不好好穿衣穿鞋,光着脚跑去书房睡觉。
千穆略微头疼了一下,还是加快脚步,将小女孩抱进了新卧室。
宫野志保有些发低烧,没有烧到需要送医院的程度,加上千穆自己也算半个医生,家里最齐备的就是药箱。
于是他观察完症状,便给小女孩吃了点药,快到中午的饭点,又把迷迷糊糊的小女孩扶起来,喂了半碗他现熬的粥。
这一番操作下来,宫野志保换了一个环境继续睡觉,间接实现了和千穆打照面的时间无限延长的心愿。
至于千穆
千穆决定收回前面那句“照顾小孩很轻松”的话。
从来只有别人细心照顾他不,这不值得骄傲,只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突然体会到照看病人加小孩的艰辛,一时有点笑不出来。
“谢谢,辛苦了。”
突然接到boss语意不清的电话,贝尔摩德表示疑惑“不辛苦,为您做什么都不辛苦,不过到底怎么了”
boss“临时照顾了一个发烧的孩子,有感而发。”
“啊原来如此。是宫野志保她怎么病了不会是您吓的吧。”
“”
“哈哈哈,开玩笑的,您现在怎么样了,打电话是为了找我帮忙”
“不是,就想对你说一声谢谢。我自己能处理,而且,不可能每次遇到什么,都来找你帮忙。”
“我不介意为你做这些小事呀。”
“不只是为了我总之,不用了。”
千穆隐去没说的是,他知道贝尔摩德怨恨宫野志保的父母,对宫野志保也不喜欢,所以他不会勉强她跟宫野志保接触。
这是他主动迈出一步,跟贝尔摩德变得亲近以后,才从女人口中得知的往事。
贝尔摩德曾经做过未完成版“银色子弹”的实验体,因为药物反应丧失了生育能力,换来的则是不老的容颜。
换成别人大概会倍感惊喜,可贝尔摩德却对此深恶痛绝,连带着恨上了宫野夫妇。
千穆没有追问她怨恨的原因,或许以后会问,但不是现在。
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尊重女人的意愿,她没必要因为他,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事。
贝尔摩德明白他的意思,轻笑过后,没有再坚持“好吧,但我不得不提醒您,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生起病可不好办,您未来恐怕要经常头疼了哦。”
“不必担心,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嗯”
贝尔摩德好奇,这个自信的语气,boss究竟想出了多么极具建设性的方法
“很简单,督促她早睡早起,身心健康,同时加强锻炼,每天跳两次健身操,在外面跑个一两千米,将生病的可能性强行抑制为零,不就行了吗”
“”
“我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吧现在姑且算是很健康。”
“这个决策太英明了,实行起来绝对会有效的,y ord,我必须支持您。”
糟糕,宫野志保会不会哭都无所谓了,自家boss越来越可爱了怎么办
以上是来自黑衣组织某神秘高层的心声。
不知道熟睡的小志保感应到相当不妙的未来,会不会做噩梦。
她明明还是个孩子她明明是个不需要变强壮的科学家却被某靠谱又相当不靠谱的监护人暗算,已经逃不开日后被压着锻炼身体的命运。
靠谱监护人却很认同自己的安排。
在远离疾病这一方面,他是真正的专家,通过锻炼从虚弱到除绝症外身体倍棒,他也是经验丰富,绝对能给小女孩起到榜样作用,并且迅速帮助她强壮起来,无畏病痛。
这个监护人,他真是当得太适合,太尽责了。
宫野志保这一觉睡得很久,果然还是压力太大,病毒爆发开来,让以为不存在的疲倦瞬间席卷全身。
千穆不用去研究所,闲在家里没事可做,便自己把晚餐也做了,照样是细熬的粥。
本来想着还是等放冷之后,再一勺勺喂给小女孩,但这期间,宫野志保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
天才儿童以实际行动证明,她哪怕意识不清,伴着的小脸照样气势十足。
千穆放在床头柜上的碗,被小女孩面无表情地摸了过来,没用勺子,自己举着碗咕噜咕噜喝完了。
她还自己掀开被子,自己下床去了卫生间,全程无视了千穆的存在如果不是千穆把她的碗和勺子及时拿走,这孩子甚至打算带着碗勺去厨房,自己把碗给洗干净。
因为跳过了洗碗的步骤,宫野志保在卧室门口站了站,似乎经过了一番严肃的思索。
她又慢吞吞地倒回卧室,上床,把自己重新窝进被子里。
“麻烦、关灯谢谢。”
千穆“”
他竟然又想错了。
照顾这孩子还是很轻松,轻松到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离开房间前,千穆帮她关了灯。
被悄然寂静环绕的卧室,除了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外,几乎没有符合普通女孩喜好的特质,反倒像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狭窄世界。
千穆还没有被这片小天地的主人接纳,因此,他主动退了出去,关门的动静同样很轻。
这一天下来,心情意外地得到了好几次翻转。
不过,最初的判断还是没有错。
“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啊。”
“相处下来,会怎么样呢总算有一点期待了。”
不只是对“可靠助手”的期待,额外混杂的一丝期盼从何而来,千穆此时并没有注意。
他随自己还算不错的心情,在可能会住上几年的新住所内转了一圈,最后转到厨房时心念微动,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有一袋他昨天买来备用的冰糖,客厅那边貌似还放着几篮水果,本来是打算给小孩子吃的,因为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常见的水果都买了一些。
刚刚听宫野志保开口说话,千穆便注意到,她的声音有点哑。
冰糖,加上正好买了的梨。
回忆忽然被不经意地勾起了些许。
具体时间得追溯到十几年前,太过于遥远,出场人物的脸早已沙化,内容自没有特意重温的必要,只要知晓在那个时间点,曾经有一份“温暖”出现过,便足够了。
仿佛那段过去没有对他起到任何影响,红发青年只是单纯地想起了一个菜谱,随后神色自若地关上冰箱,又去选了一颗饱满水润的梨,和冰糖一起带到厨房来。
他脱掉手套,将梨泡在盆中洗净后,拿起水果刀开始削皮,对尖锐物体的恐惧似乎早已经离他远去。
慢慢削好了梨,将梨肉切成小块。
梨肉又依次放入小小的,在已经加入了三颗冰糖的情况下,红发青年略微思索,又往里面再加了一颗。
“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尝不出味道,应该嗯,再甜一点。”
记忆中的味道太淡了,所以,需要再甜一点。
“好像还忘了什么材料哦,对,银耳,没有考虑到小孩子会生病,这些东西都没准备,改天再添置吧。”
红发青年自语着,仿佛想再确认什么,将已经装满的炖盅端起来看了看,眸光淡化片刻,他又无事般把炖盅放好,开小火蒸了起来。
冰糖雪梨汤想要熬好,需静静等待一个多小时。
红发青年没有急着回客厅休息,或是回楼上的房间做自己的事情。
他薄且微凉的唇边携着笑,抱手等在灶台边,听到炖盅里开始响起咕噜咕噜的扑腾音。
他看着水汽渐渐从气孔中冒出,袅绕而起,不一会儿便迷蒙了双眼。
他不知不觉思绪漂浮,在这眸中殷红也被柔化的时刻,莫名想到了许多。
托相继遇到的人们的福,如今的他很安宁。
对正拥有的、日后还会持续的平静生活,当然只有满意。
他,希望这一切,不会改变。
他,希望,永远留在这
他,希望,永远留
永远
留在、这个世界
仍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从炖盅中传出,水汽依旧承载满满的暖意。
千穆心中的宁和,嘴角的笑意,却在这一瞬倏然凝固。
他想起了一件事。
今日的一切
不管是与宫野志保见面时,回来后照顾小女孩时,与贝尔摩德通话时,还是忽然回想起过去,决定为小女孩做一碗冰糖雪梨汤时。
他内心的想法,采取的举动,都出自他自己的意志,他确实会在那时那刻,做出完全相同的行为。
哪里都没错。
哪里都合情合理。
一切都是正常的,他只是忘记了一个细节。
今早,他根本没有出门的打算。
他的想法,被无声无息地修改了。
还有这安详的,好似随时能将他融化的幸福感并不属于他。
千穆从来不愿沉溺于不变的安宁,他需要的是变化,只有不断向前,奋力一搏,才能抓住那始终苛待他的希望。
脑中消停了许久的剧本,悄然发生了变动。
虽然只是新增了一小段内容
“源千穆”那天没有去研究所,彻夜守在宫野志保身边,并依照久远以前的回忆,给小女孩做了一碗冰糖雪梨汤。
他理解了与家人相伴的感觉,弥补了过去的执念,体会到了曾经既恐惧又向往的安宁,便再也忘不掉此刻的感觉。
“源千穆”端着冰糖雪梨汤,回到宫野志保床边,本想将她叫醒,但他坐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安详的美梦。
“”
“”
安详
安详。
从红发青年无波无澜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更不可能探知到此刻
他眼波归于死寂的此刻,究竟想了什么。
许久后。
似乎愤怒与厌恶皆未出现。
千穆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凝视着白皙洁净的手腕。
这块肌肤还没有被烙上锁链的勒痕。
可要将他拖入无尽深渊的困意,已经无声缠绕住了他的身体。
此刻是做梦的时候吗
或许吧。
只可惜,他还需要再清醒一段时间,美梦,还是免了。
千穆在厨房等候了一个小时。
像是完全不觉得累,他以不变的姿势站立着,偶尔俯身揭开炖盅的盖子,看看雪梨的熟度,毕竟是第一次做这个汤,他不太确定火候。
冰糖雪梨完全蒸熟了,汁水浸泡过几近融化的梨肉,甜甜的香气仿佛传遍了整个屋子。
千穆关了火,却没有将提前取出的小碗拿过来,把炖盅里的梨汤倒进碗中。
他的指尖轻轻碰上炖盅边缘,似是在试探温度。
放了一小会儿以后,炖盅表面的温度已经散了不少,却依旧滚烫。
最先触碰上去的指尖,已感受到明显的刺痛,灼烧感随即熊熊而来,这般疼痛,几乎要超过寻常人能忍受的上限。
可红发青年仿若真的毫无感觉,静等了几息时间,等到他觉得正合适的时候,连指腹也缓慢地贴上了瓷面。
千穆选了一根大小合适的勺子,斜插进梨汤里,便用双手将依旧滚烫的炖盅捧起。
手套就这么丢在了厨房,从转身到如常走上楼梯,重回宫野志保的房间,他未曾往后看过一眼。
这一路小心地走来,千穆的手始终极稳,没有让一滴汤汁洒出来,溅到自己的手上。
“还好。”
在宫野志保的床边坐下,他庆幸般地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我做的第一份雪梨汤,很有纪念意义,可不能浪费。”
雪梨汤还烫得过分,可以让小女孩再睡会儿,不着急叫醒她。
千穆安静地将自己沉入黑暗中。
困意越来越浓,心率开始絮乱,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就像当初他一夜未眠时,体验过一次便不敢再重温第二次的感觉。
这也是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感觉。
心脏慌乱地敲击着肋骨,砰砰声直接传入了脑海,像一只手用力地压着他的头,遮住他的眼,要趁他应接不暇时,将重要之物从他灵魂深处夺走。
盛装梨汤的瓷器还在他的手心,他将它握得很紧,很紧。
手中之物,宛如酷寒雪夜寻找到的唯一的火源。
即使它回馈给他的是血肉的焚烧,无情的火烙,他仍旧面不改色,将手伸入燃烧正烈的火焰后,又将这团与生命对等的火焰重重握紧。
全身变得暖洋洋了,千穆的眼帘垂下了一半,却很快重新抬起,至此再没有垂落过。
他又等了一阵,忽然想,宫野志保睡得很熟。
真的要叫醒她吗
刚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还生着病,不如还是不叫她了,就让她继续睡
不。
他要把她唤醒。
不太好,还是让她睡吧。
这么冷的天,还要被突然叫起来
不。
他要把她唤醒。
虽然很抱歉。
他必须把她唤醒。
“志保,醒醒。”
宫野志保是被一道陌生的嗓音叫醒的。
陌生刚开始她确实觉得陌生,但溢散的思绪回笼,她一激灵,竟然从变得奇怪的声线中,听出了一点熟悉。
是“监护人”的声音,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沙哑
茶发小女孩受惊般猛地坐起,向床边投去紧张而疏离的目光。
但她看到的画面,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天不知何时亮了。
白色纱帘随风轻摇,明媚的阳光钻入了窗户,为背窗而坐的红发青年勾勒上一周温暖的金边。
青年用被黑色手套严密遮挡住的双手,捧着一碗重新加热过的雪梨汤,对她微微一笑。
“早上好,志保,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早餐,你愿意试一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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