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 漫天的烟火,都显得很遥远。
近的,只有眼前的人。
长宁踮着脚, 快速在他额间落下一吻,作为回答。
“我也很想亲你。”
她凑近他耳畔, 声音亦有些哑, “这一次, 不许哭了”
几乎是一瞬间,慕辞的耳根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染上大片绯色。
流光映照下,潋滟靡丽。
明月高挂, 烟火漫天,耳畔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 仿若将意识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年夜。
落雪簌簌,满室温旖。
她抱着她心爱的小狐狸许愿,许愿年年岁岁,长久相伴
恍惚间, 长宁感觉发间落下一吻, 随后, 低哑缱绻的声音响起,
“阿宁, 岁岁平安。”
此刻, 烟火依旧璀璨,仿若要将所有黑暗污浊驱散,迎来一个最干净、最完满的崭新白昼。
这才是真正的辞旧迎新。
时间倒回半刻前。
城主府。
江家家主匆忙赶回, 毫不犹豫直奔秘阁。
在看见那玉台上黯淡无光的魂灯后, 他眼底闪过惊痛, 低叫一声,身形摇晃,几乎要跌倒在地。
魂牌破碎时,他还尚存一丝幻想。
可此刻,看着熄灭的魂灯,他便知晓,他的衡儿,是真的没了
怎么会这样
他儿修为已近地阶中境,且身上奇珍异宝众多,即便对上的是天阶修士,亦有全身而退的本事。
这害了衡儿性命的,到底是何人
江家家主赤红着眼,盯着那盏魂灯许久,终于往那灯芯注入了一道灵气。
属于江衡的最后画面映在眼前,目睹一切,江家家主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到惊怒,最终归于极致的恨怨。
这些年,江衡为那长宁做出的疯魔之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多次出手为他掩瞒。
他们江家人的疯病都是埋在骨子里的。
当年,他便是因过强的掌控欲,使得江衡他娘在误会下自尽,此后,便将满腔愧疚都给予了年幼的江衡,待他宠溺有加,要什么就给什么。
哪怕江衡执着于一个死人,不肯再娶,他也从未逼迫过他。
可不想,这最后却成了他儿的夺命符。
江家家主望着那画面中神情冷漠的长宁,恨意近乎刻骨
他儿一片痴心,这女子不懂珍惜便罢了,竟忍心看着他丧命,还是一副如此冷酷的模样
当真是心肠狠毒。
江家家主手攥成拳,两缕长须一颤一颤,眼眸通红。
无论这女子是人是鬼,是活人假扮的,还是那死人真的复活了他都不会放过她。
知子莫若父。
他能看懂衡儿死前的眼神。
衡儿这般喜欢她,死前还念叨着她。待他将这女子杀了,与衡儿同葬,他一定会很高兴
望着孤零零的一盏魂灯,江家家主原本养尊处优的面容上沟壑四起,眼底恨意翻涌,远远望去,面容狰狞似恶鬼。
“为我儿偿命”
他话音未落,突觉地面震动,随后,整座阁楼都剧烈摇晃起来
下一瞬,伴随着轰隆声响,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彻整个城主府,火光漫天,就连他所处的府中禁地,亦有火舌攀爬而上,整座阁楼摇摇欲坠。
见此,江家家主又惊又怒,抬手欲要掐灭那火舌,可他灵力覆上,却反被那火焰吞噬。
只见那焰心处,有黑气缭绕,江家家主愣了愣,终于认出,这竟是传言中据说能吞天噬地的魔焰
可这东西不是早就流失于世了吗,怎会出现在这城主府
不等他多思,脚下地板已然在热浪下燃烧破裂,就在整座秘阁将要坍塌之际,他咬着牙,抱起那魂灯,仓惶狼狈地破窗而出。
跌落于地,望着那轰然倒坍的秘阁,和已成火海的城主府,江家家主面色难看至极。
在衡儿死后,城主府又遭魔焰侵袭,这绝非巧合。
眼见火势愈演愈烈,望着慌乱逃窜的众人,江家家主阴沉着脸,飞升而起,悬至空中。
却发觉那火焰似被人为设了限,只在城主府范围内燃烧,半点不往外蔓延,。
而瞧那火势之凶猛,显然是不将城主府烧至一团灰不罢休。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算计他江家
才遭丧子之痛,又见城主府数百年基业毁于一炬,江家家主险些要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而就在此时,许是怒极之下,五感也变得敏锐,他竟在飘荡而过的热浪中,感察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似火灼烫,似冰坚硬。
是那寒焰剑气
而这剑气的所属者,他再清楚不过,正是那乾元宗宗主,赫赫大名的正道第一人,玄清仙尊。
剧烈的震惊后,一切突然变得合乎情理,一场巨大的阴谋逐渐在江家家主脑中成型
敢与他江家直接对上的,这修真界能有几个
也只有玄清仙尊这样的天阶修士,方有可能得到这般罕见的魔焰,并躲过城主府层层戒严,点燃今日这场大火。
况且,他记得,那害死衡儿的长宁,正是那玄清老贼的弟子,当年她身死之事,亦是从乾元宗传出的。
如今看来,是不是真的死了还不一定。
指不定,这就是一场针对他们江家的长远阴谋。
杀他爱子,毁他基业江家家主望着那赤色的火海,眼眸亦闪着猩红。
江家这近百年不过是行事低调了些,乾元宗便真当他们是病猫,可以随意算计吗
玄清老贼如今占着正道魁首之位,还不知满足,竟还想要算计他江家基业
真当他临城江家是好欺辱的吗
此时的乾元宗亦不太平。
邀月殿,玄清仙尊并不知晓头上多出来的新罪名,此刻,他正压抑着怒意,冷冷地看着下方的二人
裴照修为倒退之事终是被知晓了,他被言辞冷厉地传唤来,正跪伏在殿中,大气不敢出。
而另一旁,裴柔面色苍白,身子皆被绳索缚住,蚕茧似的被扔在角落里。
“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清仙尊问话响起,裴照这才仰起头,低声嚅喏道“那瘴源中的瘴气有古怪,将我困至了一处幻境里,在我神智混乱、没有意识时,那瘴气就在不断吸取我体内修为”
玄清仙尊神情愈发冰冷“那瘴源里头会有什么,破解的关键在哪,我分明都和你说了,难道非要我手把手教,你才能知道如何去封印吗”
“你身为我的亲传弟子,竟被那小小一处瘴源迷惑,还被吸取了大半修为”
“你自己说,你如何堪为这一辈的师兄”
玄清仙尊毫不留情一顿责骂下来,裴照面皮已然涨红,又羞又愧,却不敢辩解反驳。
“所以说,你那窝囊的一面,也让长宁瞧见了”
闻言,裴照神情微惊,嘴唇动了动,刚要分辨,又突然想到什么,赶忙刹住了话头。
他眼底情绪躲闪“您在说什么和长宁有什么关系”
裴照话未说完,“啪”的一鞭甩下了,狠狠砸在他身前,威慑意味十足。
玄清仙尊盯着他眼睛,怒极反笑“很好,都学会撒谎了。”
“你真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长宁出现的事吗”
“这乾元宗遍布我的眼睛,裴照,你莫要以为自己暂管了一阵宗务,翅膀硬了,就可以欺瞒我了。”
心思被戳破,裴照面色苍白,眸中闪过恐惧。
他的确是故意没有和玄清仙尊通报的。
当年阿宁的死,其中缘故师尊要占了大半。阿宁既不肯原谅他,那就更不可能原谅师尊了。
况且,这百年来,师尊强势蛮横的性情半点未改,甚至还要更加暴躁易怒。
若让他知晓了阿宁还活着的事,必然要一阵狂风骤雨,用强势手段将阿宁带回乾元宗。
而阿宁性情倔强,绝不可能忍受被摆布,两人相碰撞,若起冲突,受伤的必然会是阿宁。
他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便是瞒住阿宁还活着的事,并在玄清仙尊知晓前,哄得她回心转意,使她心甘情愿回到乾元宗来。
却不想在苏醒后,便被玄清仙尊下令拘禁在宗内不得出,一直无法去找阿宁。
眼下,还是让玄清仙尊知晓了一切,裴照眼底闪过一缕绝望,对上玄清仙尊高高在上的冷冽模样,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种无名的愤怨。
凭着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脱口而出“所以说,师尊打算如何责罚我是打算也狠狠抽我一顿鞭子,将我打至半身不遂,再也不能丢您的脸”
见玄清仙尊惊变的怒容,裴照莫名有种快意,他冷笑着继续道“就算阿宁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您觉得,她还会愿意回乾元宗,还会愿意认您这个师尊吗”
破风声起,啪的一鞭狠狠甩在了裴照肩上,劲风将衣裳打破,露出皮开肉绽的肩头。
玄清仙尊显然是怒极,力道丝毫未收敛,直将裴照一鞭抽到了墙边,狠狠摔在了坚硬墙壁上。
“大胆你竟敢如此和我说话”
他可以勉强容忍裴照的一次无能,却绝不能容忍他这般忤逆之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是她三叩九拜认下的师父,她如何能不认我”
闻言,裴照捂着疼痛的伤口,唇边溢着血,却只觉可笑。
他突然明白,长宁为何会说,她最后悔的事,便是来到乾元宗、做了玄清仙尊的弟子。
也明白了,她那时为何会心心念念地,想要回那破落乡野
裴照体内的伤还未彻底痊愈,这一鞭下来,只怕又牵动了几处旧疾。
玄清仙尊望着裴照苍白羸弱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抬袖一挥,又释出一道灵气将他扶正,简单疗愈了他肩头伤口。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解释道“当年的事,并不是你所知道的那般,其下还另有隐情”
说着,玄清仙尊抬手一挥,便解了角落里裴柔的噤声,神情冷漠地做了个手势“说吧。”
裴照愣了愣,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却见裴柔缩着身子,看向玄清仙尊的眼神,宛若在看什么恶魔。
初清醒过来的时候,裴柔还在为逃出生天而喜悦,便对上了玄清仙尊极冷的一双眼。
随后,他毫不留情地对她用了毒,一番严刑逼供下,逼得她不得不将实情都说了出来,包括灵月族的那些谋划。
此刻,无形的威压下,裴柔颤抖着开了口,再一次将那些过往之事一一道来。
随着她的讲述,裴照神情由愣怔转为震惊,随后是仿若被震碎认知的不可置信。
“你是灵月族的人,是被派到我们宗门的卧底当年的事,都是你一一谋划的”
裴照失神低喃,“所以说,当年我是在秘术下,将对阿宁的感情全部转移到了你身上”
“所以,我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事”
听着他的低喃,裴柔心底有些憋屈,却不敢表露。若是秘术真有那般神通广大,他们灵月族何须如此低伏做小。
还不是这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绽,让她有可乘之机。否则,秘术的施展怎么会那般顺畅
裴照恍惚地回忆过往,看向裴柔的眼里有愤怒,有怨恨,也有不解。
他冲过去,毫无形象地扯着裴柔衣领,厉声质问“为什么你们有什么为何不冲着我来为什么要那般针对阿宁”
玄清仙尊冰冷声音响起“因为他们所谋求的,是天生灵体。”
“你可知那些突然冒出的新瘴源,是如何来的”
玄清仙尊一双眼眸仿若淬了寒冰,既冷且厉“正是那灵月族在背后谋划的。”
他早就知晓这桩事,却未伸张,反倒推波助澜,任凭谣言在各宗门间疯传,将那新瘴源的凶险危害夸大数倍。
企图凭借此,在封印那些瘴源后,使得乾元宗的威望更上一层。
留下裴柔,隐而不发,也是想看看那灵月族还有什么花样。
他根本不将灵月族放在眼里。不过是群只会用阴司手段的宵小罢了,仿若阴沟里的老鼠,根本上不得台面。
他中过一次招,便不会再中第二次。待他腾出空来,只需一手之力,便能将他们彻底摁死。
而裴照却觉整个认知都被彻底颠覆,他呆滞地看着裴柔,又看看玄清仙尊,语调迷茫“天生灵体”
“意思是说,裴柔根本不是天生灵体,真正是天生灵体的”
裴照声音有些颤“是阿宁。”
也是这一刻,他才明白了一切,难怪,阿宁能从废渊中活下来,难怪裴柔当初死活不肯下废渊
原来竟是这样。
“所以说我们当初都被骗了,所以阿宁是真的没有死”
玄清仙尊摇摇头,望向裴柔的眼神阴沉至极“在那灵月族秘术下,裴柔已经彻底将阿宁的体质掠夺”
如今的天生灵体,已经转移到了裴柔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打算用裴柔的躯体,来容纳阿宁的魂魄。
“至于阿宁是如何活下来的”
玄清仙尊语调沉重了些,眼底闪过痛色,“我就不知道了。”
他一直以为,长宁死在了废渊中,这才想着使用那召魂术。
想到那废渊底下的凶险可怖,裴照方才的激动瞬刻烟消云散,陷入了沉默。
玄清仙尊重新平稳了呼吸,抬手封了裴柔的五感和嗓音,这才重新看向了裴照。
他恢复了往常的威严“我在裴柔身上下了金蚕蛊,到时候找到了阿宁,再让裴柔将这些隐情都和她说了,包括这背后灵月族的阴谋”
“阿宁向来深明大义,是个极懂事的孩子,知道事情原委后,定然是能理解的。”
想到什么,玄清仙尊眼底闪过柔和,他低叹一声“这些年她受了很多苦,到时候,等她回来了,你作为师兄,要待她更好些”
“她如今,也再没有别的亲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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