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辛的母语中, 不管是“她”、“他”还是“祂”,通通都是一个读音,在没有特殊说明的情况下, 区分它们要靠书面文字辨认偏旁。
可是提灯人的传递到她耳中的音符真的非常奇怪,她不是靠听觉来分辨字音的,而是靠“理解”。她理解了提灯人想要表达的内容,也听懂了提灯人口中的“祂”与正常意义上的“他”或“她”截然不同。
“祂”代表的是一种并非人类且高于人类的物种。
“梅尔维尔是‘祂’, 那么你是什么?”隗辛咽了一口唾沫, “是祂,还是他?”
提灯人沉默片刻,“也许什么都不是。”
气氛沉寂下来, 空气仿佛是凝固的。
隗辛的视线和听力依然受限,除提灯人以外的任何物体都被遮蔽, 她也只能听见提灯人发出的声音,她仿佛戴上了只有一个孔的眼罩和不透露任何声音的耳塞,选择性地看, 选择性地听。
她感到自己正在受到……保护?如果那层遮蔽着她听觉和视觉的黑纱被取下,她会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隗辛敏感地想到了克拉肯号上的茧,那是不可直视之物,不可以去看。
“上船吧, 孩子。”提灯人说, “冥河的水要漫上来了,如果不想灵魂沉进去, 你需要上船。”
隗辛一惊,脚下移动, 忽然感觉到了流水, 水位在慢慢上升, 淹没她的膝盖。
提灯人一手提着旧时代的煤油灯,一手伸了出来,让隗辛抓住他那只缠满了绷带的手臂。
他将隗辛带到船上,自己在船里坐下,并且示意隗辛落座。
在隗辛看不到的地方,她刚刚立足的一小片陆地迅速被河水淹没,他们这艘船就像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没有风浪,没有参照物,也看不到边界在哪里。
“船开向哪里?”隗辛轻声问。
“这取决于你的选择。”提灯人说,“我提着灯来接你,我是你的摆渡人。”
选择……又是选择。
从游戏开始的时候,隗辛就在面临选择,选择对于她来说不仅是一个概念,还是决定她命运的按钮。
“不知道开向哪里,我该怎么做选择呢?”隗辛又说。
“答案已经很显而易见了,孩子。”提灯人说,“去见神,或者不见。”
隗辛惊疑地说:“我进来了,居然还有权力选择不见?”
“你有。”提灯人说,“这是规则,由祂制定的规则,得到应许,才可触及,若无应许,不可触及。”
“我接受了门涅托的邀请,进来了。”隗辛身上渗出了汗水,“我那时给的答案是接受邀请,可我进来了还能再出去?我刚才的接受不算是应许吗?”
“你现在只处于边缘,离走到祂面前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你接受了邀请就不可以拒绝邀请,但是你可以推迟觐见祂的时间。”提灯人说,“这是一个小技巧,和这些存在打交道久了,你需要发现规则,利用规则。”
“神……也只能做规则之内的事情?”隗辛隐隐抓住了什么。
“是,祂们能做的事和祂们的权柄相关联。”提灯人微微点头,“祂们各司其职,各有权柄,想要触及权柄之外的权柄,那就要问问其他存在答不答应了。”
“我可以将会面时间无限推迟吗?”隗辛身体前倾,语速变快了很多,“抓住这个规则,是不是游戏的进程和世界融合的日期可以无限推迟?我该怎么离开这里?”
“可以。”提灯人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隗辛一愣,接着狂喜:“两项都可以?”
“两项都可以。”提灯人再次肯定地说。
她前倾的身体一下子复位,差点从船沿滑坐到甲板上。
压在她身上的沉重担子一下子被卸下来了,她肩膀松懈,胸膛无法控制的起伏喘息。
她得到了最最重要的答案,她一直以来都在追寻的答案。之前无法被确定的答案变成了百分百的确定,她一直在和命运赌博,现在她赌赢了,她找到了正确的路——求生的路!
“我们要在这里漂流多久?”隗辛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离开的方法是什么?”
“漂流的时间取决于你,如果你觉得你到了离开的时候,那么你会离开的。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在这个维度,它是最琢磨不透的……时间有自己的心情。”提灯人说,“也许你在这里待了几千年,出去之后时间只是过了短短的一瞬,也许你在这里过了只是一刻钟,出去却会发现你的朋友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隗辛谨慎地问。
“我……不记得了。”提灯人微微垂下了头。
“你为什么会是我的摆渡人?”隗辛追问,“你经历了什么?”
“我并不是专程等你的,我只是在等下一个有资格到来的人。”提灯人说,“如果有资格来到这里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我也会是他的摆渡人。”
隗辛顿了顿,想起了什么:“我曾经也是‘摆渡人’,这是个代号。”
“我知道。”
隗辛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你知道?”
“身处这里,不代表力量无法延伸出去。我知道很多,看过很多,也借用了‘祂’的力量影响了很多事,我让那个人去找你,让他对你说梅尔维尔的故事……可这么做总是有代价的,死亡只是代价之一。”提灯人慢慢解释。
隗辛想到了那位讲解员,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仿佛被命运的大手推下了悬崖。
提灯人继续说:“你不一定是最合适的那个,但你是最理智,最聪明的,最果决的,祂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你的路,我们的相遇是必然,也是偶然。”
隗辛露出费解的表情。
和这位提灯人说话有点费劲,他有着人类的外表,却好像不再有人类的内心,有些问题有着明确的回答,有些问题则没有。
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我该怎么出去?”隗辛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从门出去。”提灯人说的话有一种机械的空洞感,他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但我认为现在还不到你离开的时候,你有很多疑问,而我可以为你解答一部分。”
“门”,依然是“门”!
曾经在隗辛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概念再次出现了,门是个重要的象征物,是进入第三维度的入口,是第三维度的出口,进入是从暗界之门进,那么出去的话……
隗辛突然醍醐灌顶,立刻想要召唤游戏面板,查看“无存之门”是否处于可用状态。得到这个无存之门的奖励后,它显示的一直是不可用,现在已经到了终点,它的使用状态一定也会发生变化!
可是当她想要调出游戏面板的时候,原本随时会在她面前出现的光屏不见了,它消失了,隗辛没得到任何回应。
提灯人默默看着她,从长袍中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摊开了手掌:“你在找这个吗?”
手掌内的东西是一把钥匙,它看上去和用来开门的钥匙一般无二。
提灯人将钥匙放在隗辛的手心里,沉重的触感让她手往下一沉。
“无存之门的钥匙?”隗辛明白了什么。
提灯人微微点头,“想离开到时候就用它吧。”
“你是我们的引路人?”隗辛向他确认,“引导我们完成游戏进程的,是你吗?那个一直提示我们的声音,为我们颁布任务的声音……是你在帮助我和其他人吗?”
“不是我,是梅尔维尔。”提灯人又一次说出了奇怪的话,“帮助的形式有很多,你们所听到的看到的是某种规则与权柄的具现化,它只以你们能理解的形式存在。就像神不可能在信徒面前显露真身,只偶尔以化身的形式降临人间。”
他自称是梅尔维尔的一部分,又否认自己是梅尔维尔。
“梅尔维尔觐见神了吗?”隗辛抓紧了钥匙。
“是的。”
“他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成为了什么?”
“他舍弃了灵魂、自我、生命、信念、朋友、自由……失去了全部,换取一个触摸权柄的机会……他成了祂,也成了祂的孩子和奴仆。”提灯人缓慢地说。
在这种沉静的叙述的语调中,隗辛胳膊上的汗毛一点一点竖了起来。
是舍弃了所有才能成神,还是成神之后的代价就是失去所有?梅尔维尔成了“祂”,意思到底是他成了神明,还是被神明给同化了?
这场游戏是神明的游戏,这条路也是神明的骗局吗?
“在这场短暂但又漫长的路上,你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想成为什么?”提灯人突然抬头,眼窝中铁灰色的眼睛望着隗辛的双眼。
“我得到了……朋友,有了一段特殊的经历。”隗辛抿唇,“或许也得到了力量,但这只是次要的。我失去了回家的机会,双手沾满了血,我除掉了许多人,许多人也想除掉我……我不想成为任何东西,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你是个清醒的人,很好,清醒的人不会在漫长的航行中迷失方向。”提灯人的语气里平白多了一丝感慨。
“你在航行中迷失过方向吗?”隗辛尝试跟上提灯人的思路。
“迷失过……所以我在这里,而不是在外面。”提灯人说,“这就说明了选择和机遇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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