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长安, 朝臣们还没来得及有反应,纪新雪就率先下手,亲自带领金吾卫捉拿数名与各地罪臣联系密切的官员,投入大理寺牢狱。
这些人表面上的罪名是玩忽职守、与民争利。
朝臣却无人不知, 他们入狱的真正原因是暗中与各地罪臣勾结, 愚昧百姓, 阻碍新政。
仅用三日, 纪新雪就为大理寺牢狱中的官员定罪。
总共六人, 有五人家产充公、全族流放至矿区服役十年, 三代之内不许科举。一人家产充公, 两代之内不许科举。
在长平朝, 这是前所未有的重罚。
当初蒋半朝轰然倒台, 集齐十二宗不赦之罪的蒋家也只是流放矿区,三代内不得离开矿区而已。
纪新雪在众多难以置信、痛心疾首的目光中岿然而立, 不躲不闪的与朝臣们对视。
他知道大理寺牢狱中的官员们罪不至此。
如果按照旧例和长平帝惯常喜欢的方式处置, 大理寺牢狱中的官员最多官降五级, 然后在两年内告老、告病、外放去清闲衙门养老。
正是因为在做错事的时候就能预想到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些人才会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以自身为赌注, 博取本无法奢望的东西。
纪新雪要借着对这些人的重罚,彻底掐灭赌风。
朝臣们用律法和旧例与纪新雪讲道理、以纪新雪昔日在封地的所作所为威胁他无所不用其极的反对纪新雪为大理寺牢狱中的官员定下的重罪。
半个月后, 分别在关内道和山南西道不同地方的纪明通、纪成和宣威郡主同时命人送回奏折。
他们奉长平帝的命令平息地方异动,发现当地官员有不臣之心, 纵容豪商和乡绅愚昧百姓、散播谣言,蓄意污蔑朝廷和长平帝。
三人的奏折中附带当地官员的口供,其中刚好有大理寺罪臣们的名字。
大理寺牢狱中的罪臣们, 又多了项疑有不臣之心的罪名。
长安朝臣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大理寺牢狱中的罪臣身上时, 关内道和山南西道忽然多了许多走亲戚的人。
这些人大部分来自京畿, 少部分来自山南东道的安业和商洛。
他们身穿干净整齐的新衣服,带着不贵重却足够体面的礼物来寻找已经几年、甚至几代没有联系的亲戚。
关内道和山南西道中,不乏听闻当地官员入狱,见到江南商人被放出来,仍旧坚信新政苛待百姓的人。
这些人将主动找上门的亲戚拒之门外,甚至会故意与族老和乡绅报信,联合村中青壮,乱棍撵走外来人。
然而听闻隔壁村的外来人出手非常大方,不仅没有在亲戚家白吃白喝,还主动给亲戚不少帮助。
亲手撵走亲戚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的百姓,难免生出后悔的情绪。
有的人后悔,只敢与自家人念叨。
有的人后悔,立刻打听亲戚的去向,试图将亲戚接回来。
后者忽然从村子里的英雄变成叛徒,不仅被族老当众训斥,还会失去在乡绅家做工的机会。
强烈的反差让百姓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委屈,忍不住仔细回想亲戚曾与他们说过的话。
城内和村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时,衙役再次走街串巷的通报要事。
安武公主有令,但凡有散播谣言之人,立刻下狱,充公其半数家产。
不久后,百姓们惊讶的发现,令他们委屈的族老和乡绅陆续被衙役抓走。
前些日子城内的父母官下狱时,衙役也曾走街串巷的告诉百姓
罪臣为谋求私利,纵容有心之人蓄意污蔑朝廷。
因为族老和乡绅的话,百姓始终不肯彻底相信城中父母官的罪名。
他们对从未有过接触的父母官都有这样的信任,更何况是犹如主心骨的族老和乡绅
村民们忍着对衙役的惧怕赶往族老和乡绅家中,想要阻止衙役的暴行。
然后看到衙役从族老和乡绅家中搬出整齐串好的铜板、足有手指大的银锭子、甚至还有金豆子和彩色的石头
衙役按照安武公主的命令,将有意散播谣言之人应该充公的家产,整齐摆放在距离罪人家中百步之外的位置展示五日。
见村民们满脸诧异,衙役大声道,“这算什么,糖商孟九知不知道”
村民们闻言,脸上浮现感激,胆子也比之前大了些,他们高声道,“知道,年初的时候,孟大善人答应为我们村出百两银子修路。”
村子的位置格外偏僻,即使是正值壮年的人,从村口走到官道,也需要大半日的时间。在村中和县城往返,至少要用两日。不仅在外过夜危险,还要吃至少三顿饭。
等到修出平整的小路,只要他们起得够早,当日就能在村中和县城往返。从前因为路途和花费从未进过城的人,都可以去县城看看。
衙役眼中浮现感慨,“糖商孟九也因为散播谣言下狱,县衙按照安武公主的命令,去清点他的家产,从中拨出半数充公。你们猜清点出多少银子”
“为什么要抓孟大善人”身形高大的村民恶狠狠的瞪着衙役,情绪激动之下口不择言,“你们是不是看不得我们有半分好”
他老娘身有顽疾,每月都要去县城的药铺三次。
家中的壮劳力只剩下他和弟弟,他要在村中照顾老娘,弟弟便在县城中做工贴补家用。
弟弟上工,轻易不能离开。
他每次去县城抓药需要两天,三次就是六天,既耽误干活,又要用粮食请村里的人照顾老娘。哪怕有弟弟贴补也入不敷出,只能消耗家底。
如今家中已经没有余财,老娘随时都可能被迫断药。
孟大善人承诺的修路,不亚于他老娘的救命路
其余村民也在第一时间想到糖商孟九承诺为村里修路的事,不约而同的朝围坐在乡绅财产外围的衙役靠近,想让衙役给他们个说法。
百两银子的修路钱,足以让他们暂时忘记对衙役的恐惧。
“你们想做什么”衙役脸色大变,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这些钱财皆会在五日后充公,早晚都是你们的钱财”
怕村民们情绪失控,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衙役立刻将原本打算慢慢透露给村民们的消息全盘托出。
按照安武公主的命令,没收散布谣言之人的半数家产充公。
如果散布谣言的人生活在村中,财产便归村中,由村中所有户主投票决定钱财的用处。可以用来修水利、建私塾、买牛马也可以按人头分到每个人手上。
过了许久,十多个衙役的嗓子都沙哑的几乎不能再发出声音,村民们才敢相信他们没有听错。
“你们村有三人恶意散播谣言,没收的钱财折合成白银和铜钱,总共三百六十二两银子七百九十八文钱。”衙役用力捏住嗓子,坚持将这句话说完,“五日后,会有府衙的人来主持投票,决定钱财的用处。”
“三、三百多银”
村民们语无伦次的重复衙役的话,突然伏地痛哭。
他们祖上三代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还不懂事的孩子茫然的环顾四周,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会突然痛哭流涕。
她眨着好奇的大眼睛看向衙役,脆生生的问道,“孟大善人是不是很有钱”
衙役默默点头,在村民们炯炯有神耳朵注视下轻声道,“朝廷共罚孟九三万九千六十二两银子,其中五分归县城,另外五分由归属县城的村落平分。”
短暂的寂静后,村民们再次陷入慌乱。
“阿婆阿婆快醒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伯也昏过去了”
同样的事发生在关内道和山南西道的每个村落和城池。
消息传到长安时,总数达到几十万两的银子已经一层一层的分到百姓手中。
五月,试行新政的区域开始长平七年的第一次税收。
这次税收用时二十日,期间多地发生不愿意遵守新政的情况。
豪商以只是路过当地,并非当地人为理由,拒绝在当地交税。
乡绅声称田地并非是他一人所有,为方便耕种,才全都放在他名下。
也有少部分消息格外灵通的人,已经听说某些地方的豪商与乡绅因为抵抗朝廷律法,不仅本人被抓进牢狱,还被迫充公半数家产。
虽然肉痛的厉害,但也老老实实的按新政交税。
纪新雪对此早有准备。
但凡想要耍花招的人,最后都免不了去牢狱体验生活,眼睁睁的看着半数家产被他们看不起的百姓分走。
随着鸡越来越多,猴子们被金银糊住的脑子,终于想明白最简单的道理。
半数家产,至少够他们交十几年的税。
六月,长平七年的第一次税收彻底结束。
已经在大理寺关押近两个月的罪臣们,终究还是按照纪新雪最开始为他们定下的罪名处罚。尽数罢官,分别流放。
关内道和山南西道牢狱中的罪臣也纷纷被判以重刑,大多无法逃脱被流放的命运。
纪新雪反而对乡绅和豪商们比较宽容,只罚他们五年徭役,还允许他们用银子赎役。
拿出五千两银子,就能立刻回家。
七月,纪新雪在大朝会上奏。
请长平帝允许他分别在京畿、关内道和山南西道设立钟坊,建新的珐琅窑。
随着制钟和烧制珐琅的方式越来越简练,两者的成本始终在减少。
最便宜的钟只需十两银子,普通珐琅更是能达到与粗玉同价的程度。
纪新雪当初研究珐琅和制钟的本意,是想赚钱贴补长平帝。
如今长平帝已经不会再有缺钱的困境,纪新雪也不缺钱,正好将这两条线放给商人。
既能让商人恢复因为新政所伤的元气,也可以进一步增加税收。
商人们以薄利多销的方式售卖洛钟和珐琅,能给国库带来大笔的进项。
纪新雪还可以让匠人继续研究工艺,做精品路线。将明显胜过世面大多数洛钟和珐琅的商品当成奢侈品,以高价卖给追求与众不同的人。
无论怎么算,纪新雪都是稳赚不赔。
八月,长平帝寿辰。
纪敏嫣、纪靖柔和纪明通已经在七月时陆续回到长安。
纪璟屿却因为北方的战事,没办法亲自为长平帝贺寿。
月初时,纪新雪去皇陵祭祀祖宗,在返回长安路上被刺客伏击。
刺客分为两批,头批人虽然身形壮硕且人数众多,但身手明显不如金吾卫,没过多久便彻底溃败。
没等护送纪新雪的金吾卫缓过气,第二批刺客忽然出现。
这些人与已经疲惫的金吾卫交手时,竟然能稳压金吾卫半头。
在这种情况下,刺客用以伤换伤的方式,不惜任何代价的靠近纪新雪,委实给纪新雪带来不小的威胁。
好在纪新雪身边,有外表极具欺骗性的颜梦在。
虽然天生神力,能毫不费力的按着外吾的壮汉揍,但颜梦外表看上去只是个身形高挑的柔弱女郎,举手投足间皆有江南女子的婉约韵味。
再加上颜梦是站在纪新雪身边,更显得身形娇小,弱不禁风。
刺客抱着必死的心思,带着满身伤口冲破金吾卫的防线来到纪新雪面前,根本就不会注意到颜梦的存在。
于是在朝纪新雪挥剑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铜锤拍裂。
纪新雪面无表情的抹去脸上的血迹,默默告诉自己,虞珩和纪璟屿在北方战场,每天都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似有若无的哽咽打断他的思绪,纪新雪目光幽幽的看向身上没有半分血迹,正拿着干净帕子抹眼泪的颜梦。
“你哭什么”他哑声问道。
如果他没有记错,霍玉早就带颜梦见过血。
两人快马单骑赶往据说有十万匪徒的十里山待了半个月。
从那之后,以十里山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土匪。
虽然十里山必然不会有十万土匪,但以十里山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名声,颜梦在山里半个月的所见所闻,定不会比如今见到的画面清新。
颜梦的哭声稍顿,脸上的泪水却流的更快,张嘴便是甜软的江南语调,“我从来没同时见到这么多死人,有点害怕。”
纪新雪忽然觉得有点冷,他默默抓紧身上的斗篷,低声安慰道,“别怕,他们小心”
颜梦猛地提起脚边的铜锤,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挥向突然冲过来的刺客。比石狮头还大的铜锤在颜梦手中像是以纸折叠的玩具,如同飘带般轻盈。
这个刺客的情况比上个刺客好些,虽然也没能料到来自颜梦的攻击,但只是被铜锤砸出去,还能爬起来再冲回来。
纪新雪默默后退几步,免得连累颜梦。
要不是此地十分接近城池,援兵随时都有可能赶到,他也不能轻易放弃公主仪仗。纪新雪早就脱掉身上厚重的祭祀礼服,混进金吾卫中滥竽充数。
眼泪越来越多,下手也越来越凶悍的颜梦陆续解决了五个人,援兵才姗姗来迟。
纪新雪转头看向车内的洛钟。
援兵赶来的时间,比他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
长平帝因为纪新雪遇刺的事大怒,顺着头一批刺客留下的线索往下查,在半个月内下狱八名朝臣,抄家十五名豪商。
若不是纪新雪不想让这件事耽误长平帝的寿辰,最后牵连进来的人只会更多。
长平帝表面不再深究这件事,实际却让莫岣亲自调查,不肯放过任何参与其中的人。
十一月,灵州开始飘雪。
按照旧例,纪璟屿在长平六年离开长安巡视封地,应该在长平七年的年尾回到长安。
然而北疆的战事始终没有分出高下,纪璟屿作为皇长子,在北疆的意义仅次于长平帝御驾亲征。
除非突厥元气大伤或主动退兵,否则他绝不会轻易离开北疆。
月末,纪璟屿和虞珩上折,请求留在北疆。
收到虞珩的信时,纪新雪正在操心十一月的税收,计划明年在更多的地方试行新政。
他早在半个月前北疆因大雪休战的时候,就知道虞珩不会在长平七年回长安。换做他是虞珩,他也会留在北疆等待胜利。
然而真正看到信中的歉意,纪新雪心底还是会生出难以言喻的惆怅。
长平七年。
他只能从三百六十五个信封中了解十八岁的虞珩。
长平八年。
纪新雪在朝堂受到的攻讦越来越多,安武公主在民间的名声却越来越响亮。
继冰糖公主、珐琅公主、洛钟公主等诨称后,他又多了新政公主、大善公主等奇奇怪怪的代称。
实施新政的范围已经蔓延到整个关内道、山南东道、山南西道和河北道、河东道、河南道、淮南道。
如果今年的两次税收没有出大问题,明年就能在虞朝的疆土彻底施行新政。
与此同时,在长平七年时陷入僵持的北疆也出现转机。
长平六年休战前,关内军重创突厥,河北军成功逼退靺鞨,两处皆是虞朝占据优势。
长平七年,三方不约而同的选择先休养生息。
关内军和河北军忙着春耕,突厥和靺鞨忙着找到肥美的草地牧羊。
期间虞朝曾主动出击几次,结果皆不尽人意。便改变策略,加重防守,准备以逸待劳。
然而向来以凶悍闻名的突厥和靺鞨,却忽然变得畏缩起来
虞朝军队注重防守,突厥和靺鞨就将军营往前移动,时不时到长城外跑马示威。
虞朝军队主动去长城外巡视,突厥和靺鞨却撤军三十里,整日躲在军营中不出现。
直到因为大雪休战,虞朝和突厥、靺鞨,整年都没发生大规模的交战。
长平八年,突厥和靺鞨仍旧如去年那般,不肯痛快的开战却时不时到长城下挑衅虞朝军队。
不仅久经沙场的老将日夜难眠,连只在北疆两年的虞珩都觉得不对劲。
双方始终隔着长城对峙,突厥和靺鞨的消耗远超虞朝。
如果比底子,虞朝别说是同时打突厥和靺鞨,再来两个突厥和两个靺鞨,虞朝也能消耗的起。
虞珩提出派人去突厥或靺鞨深处,探寻突厥和靺鞨的异常行为,得到关内道将军的一致同意。
半个月后,关内军没查到任何异常,河北军却送来至关重要的消息。
阿不罕冰亲自挑选河北军中的混血组成小队,消无声息的北上。
他们绕过正与河北军玩猫捉老鼠的靺鞨军,仗着外表与靺鞨军几乎没有不同又会说靺鞨话,没有像关内军的探子似的因为怕被突厥军发现,专门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
阿不罕冰带着伪装成靺鞨军的河北军,专门在官路奔驰,径直赶往记忆中的靺鞨王庭。
他的初衷,只是想凭借曾在义父身边学的军中秘语哄骗中外围的靺鞨军,打探消息而已。
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能畅通无阻的赶到靺鞨王庭所在的区域。
直到能看见四百米的王旗时,才被人拦下。
若不是身边只有十几个人,阿不罕冰险些冲动之下直接杀进王庭。
他巧妙的以在军中数年才能知道的秘事,取信于盘问他的人。
然后带着靺鞨军为他的补给,原路返回靺鞨军与河北军对峙的地方,将至关重要的消息告诉虞朝将军。
靺鞨找到适合在春季牧羊的地方后,大部分靺鞨军便悄无声息的赶往突厥的地盘,打算与突厥合力攻打灵州。
虞珩看过信,从瓷瓶中倒出亮晶晶的绿色粉末洒在他自制的沙盘上,代表靺鞨的位置兵力空虚。
然后又倒出橙黄色的粉末洒在原本只有蓝色粉末的地方,代表靺鞨军正在突厥的地盘。
围坐在沙盘周围的将军见状,眼底的沉重纷纷变为心疼。
这可是将宝石研磨成粉末加金粉调制的颜料,郡王竟然随手将其撒在沙盘上,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
为首的将军单膝跪地,沉声道,“突厥和靺鞨定是为灵王和襄临郡王而来,臣请两位即可前往庆州。不费一兵一卒,即可破突厥和靺鞨的诡计。”
纪璟屿没想到憨直如北疆将军,也能将避战说的如此清新脱俗,顿时忘记原本想要说什么。
虞珩发出声轻笑,以手指点在灵州旁边的位置,“阿兄留在灵州稳定军心,我去盐州。”
众人随着虞珩手指的方向看去。
原本布满红色粉末的地方忽然出现个指腹大的空白,正好在与灵州相邻的盐州正上方。
这里是灵州附近,北长城唯一有缺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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