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虞珩说明找到红宝石矿的经过, 纪新雪举起两只手摊在虞珩面前,“我袖袋中有根簪子,你猜在哪边。”
虞珩迟疑片刻, 拍在纪新雪的左手上, “这里”
纪新雪脸上的表情逐渐复杂,从右手下方的袖袋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银簪举到虞珩眼前。
虞珩满脸无辜的与纪新雪对视, 语气带着淡淡的沮丧, “猜错了。”
纪新雪闻言, 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 他摇了摇头, 又用右手去掏左袖,拿出个金制嵌宝石的步摇。
因为最近睡得少, 纪新雪刚才查看从江南商人处搜出有问题的东西时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就顺手将头上的步摇和银簪拿下来放入袖袋。
他右手上的金制嵌宝石三尾步摇作为主钗, 至少能抵得上整盒十二支左手中的花形小银簪的价值还有余地。
正是因为虞珩猜错了, 反而让纪新雪更加相信玄学。
只选贵的, 不选对的。
不愧是财神。
不必纪新雪多解释,虞珩已经从纪新雪的表情变化中猜测到纪新雪的想法, 眼底几不可见的沮丧立刻变成若有若无的骄傲,笑着抬起手去擦纪新雪脸颊上的黑灰。
纤长的浅灰色手指不出意外的在纪新雪白净的脸上画出迤逦的灰痕,虞珩眼角眉梢的笑意顿时僵住。
正如虞珩了解纪新雪,纪新雪同样了解虞珩。
感觉到虞珩突然僵直的肢体,纪新雪下意识的顺着虞珩难以置信的目光转头看向虞珩的手。
小灰手上只有手指肚的位置有个干净的小圆,用手指头想,纪新雪都能猜到干净小圆内原本的灰蹭到哪儿了。
他抬手轻拍小灰手, 笑道, “先去洗漱, 正好让小厨房备菜,这才两天的功夫,就见你瘦了一大圈。”
虞珩闻言,立刻想到他连夜出城那天,在玉和院见到的整桌大补菜色,他下意识的推拒,“我不饿”
话音未落,虞珩的肚子忽然发出抗议的声音。
纪新雪咬着腮侧软肉忍住笑意,推着虞珩转身往门口走,口中报出一大串的菜名,皆是虞珩平日里爱吃的菜色且与大补无关。
虞珩脸上的紧迫逐渐转为无奈,顺着背上的力道走出房门,只留下句我等会就回来。便大步流星的离开。
哄走了虞珩,纪新雪低头看了看身上已经由鹅黄色转为灰黄的长裙,干脆也回房重新洗漱。
用过午膳,虞珩坚定的拒绝纪新雪让他去休息的提议,亦步亦趋的跟在纪新雪身边。
纪新雪见虞珩虽然在外奔波几日,但精神尚好,便没有硬劝。
两人继续纪新雪用整个上午的时间都没做完的事,研究颜梦和公主府属官仔细清点江南商人们的家底时觉得有问题的物件。
有了虞珩的加入,纪新雪立刻感受到事半功倍的快乐。
封地安国公主府每个月都会采买大量在江南时兴的东西送到长安,公主府莫长史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每次给虞珩寄的信都要用特制的大信封装才不至于无法封口。
莫长史的信中会详细介绍他着人送到长安供虞珩把玩或者送人的东西是什么来历,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他废了多大的功夫才从诸多竞争者中抢到这些东西
久而久之,虞珩不仅对各种出自江南的奢侈玩器了如指掌,连带着对江南豪商也能如数家珍。
这些让颜梦和公主府属官觉得有问题的物件,大多是巧器。
所谓巧器多是精美的摆件,本质与玲珑盒相同,大多有不止一处机关,要严格按照正确的方式打开摆件内的机关,摆件内藏着的东西才不会毁坏。
如果采取暴力的方式,摆件内藏着的秘密被损坏的概率,高达四分之三。
纪新雪花费几乎整个上午的时间,只打开两个巧器,得到两个没头没尾的数字,经过严密的排查后,发现这两个数字是巧器的主人贿赂某商州官员花费的具体数目。
用一句话总结历尽千辛万苦,得到两张废纸。
最惨的是纪新雪证明废纸只是废纸的过程同样艰难。
以至于纪新雪看到仍旧堆积在原处的几个大箱子都觉得脑壳疼,竭尽全力才能忍住直接喊金吾卫将巧器都一分为二的冲动。
虞珩坐在木箱上,随手拿起他看得最顺眼的白玉寿桃。
长安安国公主府的库房中有许多材质不同,模样却几乎没有差别的玉桃,是虞珩给宗室长辈们送寿礼的不二选择。
他拿起白玉寿桃后下意识摸向白玉寿桃下方用碧玉雕出的绿叶,立刻发现熟悉的凹槽,用了个巧劲,轻而易举的分开桃子和叶子。
虞珩嘴角噙着笑意,举起桃子的部分给纪新雪看,“空心桃。”
纪新雪忍不住掐住大腿外侧,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明明记得,昨日这些东西刚搬到公主府的时候他就研究过虞珩手中的白玉寿桃,废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小心翼翼的分开白玉桃子和碧玉叶子,但他当时没有发现白玉桃是空心桃
难道他昨日研究的白玉寿桃和在虞珩手中被拆开的白玉寿桃不是同一个
纪新雪倾身靠向虞珩,顾不上去看空心桃内的羊皮纸,仔细研究空心桃平整的切口和与绿叶连接处的小机关,终于发现昨日和今日不同的地方。
白玉桃竟然不是整块完整的白玉而是由桃底和桃身组成。
他昨日分开碧玉叶托的时候,白玉桃的桃底和桃身仍旧连在一起。如今虞珩手中的白玉桃和碧玉叶托却是从桃底和桃身处分开,碧玉叶托上的一小节白玉格外显眼。
纪新雪心情复杂的拿出空心桃中的羊皮纸,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
虞珩看了眼不远处正候着的公主府属官,贴在纪新雪耳边道,“我去年送给叔公的寿礼与这个白玉寿桃的机关一模一样。”
纪新雪点头,清河郡王世子不仅掌握宗人府,还任大理寺卿,有个能藏秘密的寿桃摆件确实很实用。
想要用真假消息钓鱼或者试探身边的仆人是否忠心的时候,都是不错的辅助道具。
纪新雪紧张的盯着手中逐渐展开的羊皮纸,心跳声越来越快。
藏的如此隐秘的东西,肯定有秘密
赤眉猴子五百两银子、价值二百两银子的红宝石一枚、三千两银子、价值五千两银子的洪州建昌东六巷四进院价值两千两银子的江南果酒大坛。
后面还有诸如秃头贼鹰、大肚饿死鬼、巨力熊瞎子等奇怪的代指。
纪新雪气得埋头在虞珩肩上闷笑。
不用让公主府属官来辨认,他就能断定这些奇怪的称呼是在代指安业或者商州内的官员,这是份贿赂的留档。
安业县令曾招供商州刺史私下称江南商人为利禄鬼,没想到江南商人称呼这些私下为他们行方便的官员时,用字同样充满讥讽和贬义。
纪新雪随手将羊皮纸递给公主府属官,暗中叹息所谓的巧器真能折腾人。
如果放着这些东西不管,他总是会产生错过重要线索的感觉,仔细研究这些东西,费时费力还消耗感情,最后得到的却都是可有可无的消息。
真烦。
虞珩合上白玉空心桃和碧玉叶托递给身边的宫人,指着不远处木箱中的金镶玉翠鸟道,“拿来我看看。”
宫人立刻抱着足有小儿手臂高的金镶玉翠鸟放到虞珩面前。
纪新雪懒洋洋的开口,“我昨日研究过这只翠鸟,它背上的几根羽毛可以滑动,感觉藏东西的地方在肚子里。”
虞珩摇头,抬手捏住翠鸟头上嵌着蓝玉的羽毛狠拽。
半晌后,虞珩的手指肚已经因为过于用力变成白色,翠鸟仍旧纹丝不动。
他抬头对正紧张盯着翠鸟的颜梦招了招手,“你来。”
颜梦摇头,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她怕弄坏如此珍贵的摆件。
在纪新雪和虞珩的坚持下,颜梦勉为其难的朝着翠鸟头上镶嵌蓝玉的羽毛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用力。
原本任凭虞珩如何用力都无动于衷的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颜梦拽出翠鸟的脑袋。
纪新雪看着这一幕,隐隐产生头皮发疼的错觉,不忍的移开目光。
虞珩眼角余光发现纪新雪别开脸的动作,为了让纪新雪安心,特意解释道,“去年十月,莫长史让人送到长安的物件中有个与这只翠鸟几乎一模一样的孔雀,肯定不会有错。”
随着羽毛彻底离开翠鸟,翠鸟的脑壳中间突然出现裂痕,虞珩轻而易举的掰开裂痕,露出里面薄如蝉翼的丝绢。
纪新雪立刻抽出丝绢平铺在手上,淡紫色的丝绢颜色浑然天成,就像是开的正盛的紫罗兰,他几乎能透着丝绢看清手心的掌纹,整方手帕唯一的图案,便是右下角以银线绣的白字。
“这只翠鸟是从何处搜到”纪新雪问道。
捧着册子的公主府属官立刻回话,“是从名为宋峰的江南商人处得到,地震后,他名下铺子中的伙计曾去北城,以地龙在江南翻身导致大量百姓身亡,江南的好地没有人种只能荒废为理由,鼓动北城百姓变卖家产去江南生活。”
“嗯。”纪新雪用食指和拇指分别摩挲丝绢两边,试图通过触感找到更多的线索,又问道,“他与在安业放高利的文书堂主人白锦书有什么关系”
文书堂的主人白锦书作为将大量平民变成死奴的罪魁祸首之一,始终是公主府的重点调查对象。
可惜白锦书没有在选糖宴的时候回到商州,纪新雪只抓了些文书堂内的小鱼小虾,凭着对小鱼小虾和其他江南商人的审问了解白锦书。
白锦书出身江南白家,与扎根江南的世家虞氏合称为东虞西白,是江南乃至整个大虞境内势力最大的豪商。
因为江南繁华,商人在江南的地位远超其他地方。以至于产生江南内的豪商越来越多,江南商人的地位越来越高的循环。
虞朝没有官员家眷不可经商的规定,江南官场中除了长安指派的官员,大多官员都出身江南,他们无一例外的有一个或者数个身为豪商的近亲。
白家身为能与身为的世家的虞氏齐名的豪商,在江南官场的势力反而远胜虞氏。
白锦书并非白家嫡系,只能算旁支中的旁支,家中伯父正任江南东道某县的县令。
单从公主府迄今为止的调查结果看,翠鸟摆件的主人与白锦书几乎没有交集,无法证明丝绢上的白是白锦书的白。
纪新雪闻言也不失望,顺手将以银线条绣着白字的丝绢手帕塞入袖袋中。在虞珩收拢好翠鸟摆件的脑袋,让颜梦将嵌着蓝玉的羽毛插回翠鸟头顶时,亲自在堆积的木箱中选了个他好奇已久的玉灯笼拿给虞珩。
如果虞珩能保持破解巧器的速度,即使不能获得他想要的线索,这个过程也不会像之前那般无聊到折磨人的程度。
看着虞珩专注研究灯笼的侧脸,纪新雪忍不住问道,“这也算是财运”
虞珩肯定的点头,“算。”
他已经发现纪新雪虽然不重物欲却是个财迷的本质,正前所未有的重视从未放在心上的天生聚财命。
纪新雪被虞珩笃定的模样逗笑,脑海中立刻浮现新简笔画的模样。
捧着灯笼的三头身骄傲的点头说是。
仔细去想,若不是虞珩的财够多,莫长史生怕虞珩花不完那些钱,封地和长安的公主府还要新建库房存钱,也不会励志于买尽最贵的东西送到虞珩面前,让虞珩对这些只在江南兴盛的巧器了如指掌。
纪新雪的胡思乱想还没彻底收尾,虞珩已经打开灯笼的一面,露出里面夹着的信纸。
信纸的落款是山南西道某地的县令,迄今为止只有姚正招出这名县令,其余人都没提起过这个人。
直到夕阳的暖辉顺着窗口照在纪新雪的侧脸上,虞珩才打开最后一件巧器,期间两人收获到最多的线索,是如白玉寿桃中那般可有可无的鸡肋。少部分线索如金镶玉翠鸟摆件中的以银线绣白字的丝绢手帕那般,暂时摸不清头绪。
至今都没有找到可以让他们对已经日渐清晰的商州案挖出新东西的线索。
纪新雪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的看向已经一分为二的红锦鲤,“今日先这样,等会用了晚膳,你就早些回去休息。”
虞珩也没对鱼肚子里用细布包裹的东西抱有希望,先侧过头与纪新雪说话,“我看着你睡了再走。”
虽然虞珩回到公主府后,除了回安和院洗漱,始终与纪新雪形影不离,导致纪新雪身边的宫人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纪新雪已经熬夜数日的事。
但虞珩已经通过纪新雪接连不断的哈欠,猜测到他离开安业后,不听劝的纪新雪定没有按时睡觉。
纪新雪在虞珩的凝视下轻咳一声掩饰心虚,主动去拿正卧在鱼肚中的细布,不怎么高明的转移话题,“嗯是金属令牌。”
彻底揭开细布的瞬间,纪新雪的瞌睡立刻散的干干净净。
这是块崭新的黄铜令牌,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花瓣呈椭圆形叶子却是三角形的诡异花朵。
是只在猎山行宫短暂出现过的异域花
当年长平帝派金吾卫细查异域花的来历,线索却断在江南,两年后,他在江南商人家中的巧器里发现异域花。
虞珩倾身靠近纪新雪,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纪新雪手中崭新的黄铜牌子。
不提黄铜牌代表的意义,光是将黄铜牌做成薄如树叶还能保持平整的工艺就远胜于黄铜牌本身的价值,甚至能称的上浪费。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只有一种,黄铜牌上的图案至关重要。
“这是什么花”虞珩以只有纪新雪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纪新雪摇头,察觉到铜牌硌着手掌时的疼痛才慢慢放缓握着铜牌的力道,“我也不知道。”
长平帝当年只告诉他这是只会在突厥境内生长的花,并没有告诉他花的名字。
突厥
纪新雪再次加大握着黄铜片的力道,心跳声逐渐加速,他抬头看向公主府属官,“牢中的姚正和平珍如何”
公主府属官恭敬的低下头,“头一日,罪臣姚正与罪人平珍并未有交流。第二日,罪臣姚正主动与罪人平珍搭话,罪人平珍不理。第三日,二人发生争吵,罪人平珍称罪臣姚正害死大宝小宝。”
见纪新雪仍旧盯着他,公主府属官概括完姚正和平珍这几日的反应,又开始说细节。
两人的交流大多发生在被关在同处的第三日也就是今日。
昨日姚正望着平珍口称珍娘没有得到回应后便没有再出声,今日吃过早饭后才再次与平珍说话。
这次姚正不只是意味不明的呼唤平珍,还指控平珍,他说,“珍娘,你可曾对我说过真话”
纪新雪嗤笑道,“他还是个痴情种”
这是他今年听到最大的笑话,没有之一。
公主府属官顿了下,没见纪新雪追问才继续说发生在姚正和平珍之间的事。
姚正的话没得到平珍的回应,只换来平珍艰难的在五花八绑的情况下翻身背对姚正。
平珍的反应让姚正脸色涨红,开始连名带姓的称呼平珍,细数这些年他对平珍多好,平珍却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姚正越说越怒,脾气逐渐失控,言语辱骂的对象从平珍蔓延到龙凤胎身上,质问平珍,龙凤胎是不是他的骨肉。
“你不配做他们的父亲。”平珍只用一句话就将姚正刺激的彻底疯狂,险些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之身拆了关押他和平珍的牢狱。
纪新雪抬手止住公主府属官的话,他对姚正的疯言疯语没有任何兴趣,“只说平珍都说了什么。”
公主府属官点头。
平珍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你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是你亲口断了他们的活路。”
纪新雪将平珍的话记在心中,吩咐道,“将平珍提去关押安业司簿等人的地方,为她单独准备牢房,仍旧不许她开口说话。记下所有靠近过平珍牢房的人,无论是否因为当差才会靠近平珍都要仔细调查算了,这件事我会交给金吾卫。你们只管将平珍是姚正外室的消息,不动声色的透露给钦差。”
交代完对平珍的安排,纪新雪才想起来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没问,指着装铜片的红鲤鱼问道,“这是谁府中的东西”
他看着虞珩用整个下午的时间破解各种巧器,这条红鲤鱼本身的价值在这些巧器中只能算一般。
颜梦捧着翻到最后一页的册子道,“是从文书堂中搜出的东西,原本已经被归类为正常的物件,玉匠却坚持这个摆件给他的感觉不对劲”
因为玉匠指天发誓,他们才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在册子中添上红鲤鱼。
纪新雪点头,“三个月后赏那玉匠五十两金,允许他的直系三代亲眷出匠籍。”
目送颜梦和公主府属官离开后,纪新雪勉强维持的平静瞬间破功,他激动的抓住虞珩的手腕,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异域花”
虞珩下意识的接口,“白玉平安锁”
他刚看到铜片上图案的时候就觉得格外眼熟,也曾想过是白玉平安锁上的异域花,但两者之间还是有不小的差距,所以才不敢确定。
纪新雪肯定的点头,铜片上的图案确实与白玉平安锁上的点缀相差不少,但他不仅看过白玉平安锁上的异域花,还知道其他在猎山行宫遇刺的人佩戴的饰品上的异域花是什么模样。
铜片上的异域花,与在猎山行宫遇刺身亡的一位宗室县主鞋子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纪新雪仔细回想刚才在场的人,除了他和虞珩就是长平帝亲自为他挑选的公主府属官和颜梦,都是可靠的人。
他借口要立刻盘点姚正隐匿的赃银让人去找霍玉和张思仪,命霍玉派人八百里加急将带着异域花图案的铜片和以银线绣着白字的丝绢送回长安。
三日后,纪新雪先收到长平帝对姚正招供内容的回应。
向来吝啬于在书面上称赞儿女的长平帝专门用一页信纸的篇章夸纪新雪长大了,可以为父分忧。
交代正事时却恢复往日吝啬笔墨的风格,只用短短三行字交代纪新雪要如何做。
纪新雪从头到尾读了七八次长平帝的回信,才敢相信这封信真的是长平帝亲笔所写。
他怀疑长平帝写信前饮酒了,写完前半部分才醒酒,但是他没有证据。
纪新雪按照长平帝的嘱咐隐下姚正已经招供的消息,隔三差五就去审问姚正,每次都去时意气风发,离开时怒容满面。
为了让他的怒火看上去更真实,纪新雪还特意在审问完姚正后去找钦差的茬。
由于钦差的态度过于柔软,纪新雪总是会产生他在持强凌弱的感觉,像是熊孩子不依不饶的捅已经团成一团的流浪猫肚皮。
因为流浪猫们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脾气,其中的异类就格外显眼。
比如在帮助张思仪清点江南商人财产时,试图对已经送回江南商人住处的巧器动手动脚的户部员外郎。
再比如总是不经意的路过关押平珍牢房的刑部员外郎。
无论这些人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都会被纪新雪提前安排好的人恰到好处的打断,只能等待下次机会,再完成他们只差一点就能完成的目标。
可惜纪新雪不会给这些人再次接近目标的机会,作为在商州说一不二的公主,还有戴侍郎和宋侍郎这两个极致追求不粘锅的钦差正使在,纪新雪只需要随便找点茬,就能在不暴露真实用意的前提下限制死不老实的人。
随着死亡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多,纪新雪等到了长平帝根据异域花铜片的回应。
这封信中关于异域花铜片的话只有短短两个字。
很好
然后是告诉纪新雪,京郊大营军卫正蓄势待发,会顺着商州进入到山南东道,让纪新雪先按住商州案的进展。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望着这封只有三行字的信,更加确信长平帝上次给他回信前喝了假酒。
为了完成长平帝的交代,纪新雪因长安朝臣疯狂的弹劾,在封地公主府大发脾气,终于肯放权给长安来的钦差,允许钦差与部分被关押的罪臣接触。
这些罪臣都是纪新雪和虞珩对着卷宗精挑细选的人,他们自始至终都没老实的招供出有用的信息,怀揣着莫名的自信,坚信会有人保他们。
之前纪新雪赶时间捕捉大鱼,没空理会这些虾兵蟹将,如今正好用这些人迷惑钦差,让长安的人摸不清公主府调查商州案的真正进度。
钦差的效率出乎纪新雪预料的高,毫不费力的撬开虾兵蟹将的嘴,直接问出在长安为这些人撑腰的首恶。
蒋太师。
要不是两年前蒋太师在牢中自裁的时候,长平帝不忍见老臣无坟,让皇子、皇女为蒋太师立碑。纪新雪曾亲自将据说能镇压邪祟的灵珠放入蒋太师的棺木中,他都要以为蒋太师诈尸了。
蒋太师在焱光末年自裁,商州中的江南商人却是在长平元年骤然变多,商州官员和江南商人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行为也大多开始于长平元年。
这都能赖到蒋太师身上,也不怕蒋太师真的诈尸。
纪新雪勉强忍住将钦差的调查结果砸在戴侍郎和宋侍郎脸上的想法,捏着鼻子让人八百里加急将这份调查结果送回长安。
回头就和虞珩打赌,戴侍郎和宋侍郎还有多久致仕。
因为两人的答案出奇的一致,都认为戴侍郎和宋侍郎会在两年内被挪去清闲衙门养老或者直接致仕,只能遗憾的放弃打赌的想法。
纪新雪却不知道,他被不靠谱的钦差气的吃饭都没胃口的时候,长平帝正以手杵头,含笑望着如同小姐妹扯头花似的滚成一团吵架的朝臣们。
长安朝臣远比纪新雪更关心商州案的首恶是谁,有能力瞒下如此大案的人必身居高位,身边有无数簇拥的门徒。
这样的人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倒下,不仅代表朝堂将空出无数位置,也代表会有新的权臣出现改变朝堂格局。
因此朝臣们才会对纪新雪按着钦差的行为极度不满,几乎每天都有三四十封折子是弹劾安武公主把持朝政。
纪新雪终于同意钦差审问罪臣后,突然出现奇怪的现象。
长安的消息永远比商州快。
早在钦差审问罪臣,得出首恶是蒋太师的结论前,长安内就传出流言。
只有蒋太师才能一手遮天,隐瞒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
长平帝听到消息,亲自带着纪璟屿和纪靖柔、纪宝珊去蒋太师的墓前祭拜,还当场写了封感念蒋太师曾经功劳的七言诗。
翌日早朝果然没有人提起坊间流言,受伤的仍旧是嚣张跋扈的安武公主和助纣为虐的襄临郡王。
两日后,长安内又有新的流言。
此次商州案,安武公主抓了许多与白家相关的江南商人,这个白家是白千里的白。
没等朝臣们弹劾白千里,白千里就上折请求长平帝抓出散发流言的人严惩。
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虽然焱光朝时,江南白家曾不止一次的拿着族谱找上她,要认她为姑奶奶,但她从未答应过。
长平帝亲自批复这份折子,不仅命莫岣亲自处理流言,还屡屡重赏白千里,一副要给白千里撑腰的模样。
不久后,长安内的流言再次发生变化。
司空、司徒、崔太保接连中招。
长平帝早就在长安开始传蒋太师是首恶的时候,就收到来自纪新雪的秘信,知道真正的首恶是司空。
他可以直接命金吾卫抓捕司空,但他没有那么做。
一来虽然商州已经肃清,但山南东道除了商州之外的地方却仍旧是罪臣在做父母官,贸然对司空发难,也许会让正提心吊胆的地方官员做出疯狂的事。
二来长平帝想知道司空会不会推个替罪羊出来,想通过司空的小动作摸清他的底牌。
所以流言中伤蒋太师和白千里时,长平帝立刻表示对二人的信任。
轮到司空、司徒和崔太保时,长平帝却表现的将信将疑。
因为长平帝暧昧的态度,长安的朝臣为屎盆子的归属,风度全无的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长平帝只需要坐在龙椅上,根据朝臣们当天的吵架结果怀疑吵架输了的人,暗中盯着司空府动向的金吾卫就能发现新线索。
除此之外,司徒和崔太保也为摆脱嫌疑用尽浑身解数,给长平帝了许多睡前小故事。
钦差将首恶定为蒋太师的折子送回长安,丝毫没有影响朝堂上越来越白热化的战局。
原本都是站在钦差那方弹劾纪新雪的朝臣们纷纷倒戈相向,大骂钦差没用,请长平帝派新的钦差调查商州案。
长平帝在心底算了算已经悄无声息离开长安的京郊大营军卫到达山南东道的时间,坚决拒绝朝臣的提议。
派新钦差也没用,可能新钦差还没到山南东道,京郊大营军卫就已经抓捕所有涉案官员。
奈何朝臣们的态度比长平帝更坚决,集体跪求长平帝改变主意,派新钦差去查商州案。
长平帝唯有勉为其难的答应朝臣们的要求,顺便在朝臣们争论新钦差人选的时候,又摸出几个平日里看着是中立官员,实际上却早就投靠司空、司徒或崔太保的人。
长平二年八月二十日,晴。
京郊大营军卫同时占领山南东道除商州外所有府衙、县衙,各州刺史和县令皆被单独关押,余下府衙、县衙中的官员集体被软禁,所有城池关门三日,不许进出。
同日,长安。
司空、司徒和崔太保的博弈彻底结束。
司空从未想过可以将罪名推到别人身上,他只是想尽量的多拖延些时间,将家中晚辈送离长安,希望可以留下血脉。
达到目的后,立刻溃不成军。
长平帝居高临下的望着仿佛认命的司空,叹息道,“你的儿女和孙子们已经在金吾卫牢狱中等待你多日,终于可以与你见面。”
司空猛地绷紧身体,竭尽全力才能忍住抬头的冲动。
不可能,陛下诈他。
长平帝看出司空不信,耐心的证明自己所说不假,“你的六儿出生三个月就声称夭折,实际却是被你送到别处,直到十二岁才以寒门学子的身份回到你身边,所以你才会待他如亲子。”
半个月前,司空的六儿就以去河东道任刺史为理由离开长安,但每日都会以特殊方式给他回信,所以司空从未怀疑过六儿的安全。
“你的幺女自小身体不好被养在庄子上,十日前已经伪装成商人在仆人的护送下北上。”长平帝说到这里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下,评价道,“只要让人同时看到你的幺女和六儿的幼女,没人会不怀疑她们有血缘关系。
“七日前,你正在关内道任县令的长孙曾试图带家眷离开关内道,如今也在金吾卫牢狱中等着你。”
“还有”
随着长平帝低沉的声音在大殿内传开,不仅司空目眦欲裂,拼了命的想要挣脱莫岣的束缚爬上御案,朝臣们也心头发寒,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长平帝。
与司空有牵连的朝臣更是脸色惨白,如同下饺子似的跪倒,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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