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珩闻言, 不仅耳后的温度更加灼热,连表情都彻底僵住。
生怕脸上的笑容过于放肆,会让纪新雪发现他的窃喜和埋于心底的自私奢望。
纪新雪将虞珩越来越严肃的神色尽收眼底, 嘴角逐渐上扬。他低头将还没画完的草稿挪到后面,寥寥几笔便在白纸上勾勒出虞珩此时的表情。
虽然已经忘记虞珩上次害羞是在什么时候, 但不会忘记这次,有画作证
可惜虞珩回过神的时候,纪新雪已经画完记录虞珩羞涩情绪的草稿, 并趁着虞珩不注意,将其夹入其余草稿之间。
以至于虞珩丝毫没有察觉到, 纪新雪分神多打了份草稿。
郭云奇忽然出现在二人的视线范围内。
“公主、郡王。”满脸正气的国字脸壮汉眼中皆是毫不掩饰的防备, “安乡县丞来给公主和郡王请安。”
纪新雪小心翼翼的卷起草稿, 连同用软布包裹的木炭棒一同放入荷包,头也不抬的道,“不见。”
安乡县令给他弱小的心灵带来极大的创伤,他现在听到所有能代指江南官员的词语时,都会下意识的想到安乡县令的以死明志。
他不见安乡县丞,不仅能最大的程度防止被江南官员算计,说不定还能救安乡县丞的命。
郭云奇亲自来报信, 本是为了阻止纪新雪见江南官员, 免得纪新雪心软之下被诡计多端的江南官员哄骗。
为此, 他特意与副将商议许久,准备数种劝说的理由。
听到纪新雪干净利落的说不见, 郭云奇顿了下才应声, “是”
郭云奇离开后, 纪新雪狐疑的看向虞珩, “他好像很失望”
难道郭云奇希望他见江南官员
这不是个好现象。
虞珩也发现了郭云奇应声时的停顿, 他朝始终跟在远处的霍玉招手,让霍玉点几名金吾卫去盯着营地外的安乡官员,免得出岔子。
纪新雪和虞珩回到帐篷,刚翻开各处送来的文书,营地外的安乡官员就闹了起来。
金吾卫及时回来报信。
安乡官员因为没能进入营地,原地长跪不起,大哭小人污蔑江南官员,导致公主和郡王不愿意见他们。他们无法忍受这样的冤屈和侮辱,决定以死明志。
虞珩眼中浮现讥讽,“即使在长安,也只有宗室长辈能随时随地见到本王,问他们配吗”
纪新雪深吸了口气平缓心中陡然高升的怒火,冷声道,“让他们滚回安乡以死明志”
多少人为活着苦苦挣扎,这些人却将他们的命当成威胁别人的资本
不,是他们的命被别人当成筹码。
“等等”纪新雪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金吾卫,“他们在营地前大喊大叫,对本宫不敬,本该以大不敬的罪名论处。念在他们是初犯,此次只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这些人所犯的罪孽,会有虞朝律法惩处他们。
纪新雪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幕后之人当成可以随意丢掉的棋子使用。
“将他们绑在营地外的木桩处,令其反省三日。”
免得他们在营地外以死明志失败,回到安乡仍旧不堪受辱。 怕金吾卫无法理解他的话,纪新雪直白的翻译,“别让他们自杀。”
深更半夜,纪新雪无声睁开眼睛。
自从被绯丝草口脂和碧丝虫粉末影响,他夜晚时的听觉便远胜于白日。
下一秒,帐篷门口响起金吾卫的声音,“公主,有长安的八百里加急送到。”
纪新雪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没有立刻应声。
外面的金吾卫听不到回应会一直重复这句话,直到帐篷内有回应或者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仍旧没有回应,金吾卫会直接进入帐篷,查看帐篷里的人是否安全。
纪新雪在打哈欠的间隙试着抽动手脚,半点都不意外四肢正被虞珩牢牢压制住,“凤郎”
好在虞珩虽然不至于像纪新雪这样,夜里有点声音就会惊醒,但也称不上嗜睡。纪新雪还没唤第二声,虞珩已经睁开满含着睡意的眼睛,“怎么了”
帐篷外金吾卫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传入虞珩耳中。
有长安的八百里加急送到。
虞珩立刻松开纪新雪,翻身下床,抱起被子就往隔壁帐篷走,没给纪新雪半点反应的时间。
纪新雪坐起来,满头雾水的环视空荡荡的帐篷。
怎么走了
他其实只是想让虞珩松开对他的束缚
难道虞珩以为金吾卫不知道他们每日都睡在同个帐篷里
没等纪新雪为虞珩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虞珩已经去而复返,怀中仍旧抱着凌乱的锦被。他放下锦被,大马金刀的坐在纪新雪身边,“进来”
纪新雪眼中的迷惑不减反增。
他觉得虞珩抱着锦被回来时,像是在提着长刀于马上冲锋的将军,周身萦绕着杀气。
难道被叫醒时,正在做征战沙场的梦
来自长安的八百里加急是长平帝的亲笔信。
长平帝嘱咐纪新雪带兵驻扎在江南境内即可,无论江南官员多有挑衅还是主动示好都不必理会。
最后问纪新雪祥瑞找的如何,想回长安过年,还是在外面转转再回长安。
看前半部分内容的时候,纪新雪骄傲的抬起下巴。
前日他和虞珩根据已有信息做出的抉择,与长平帝的命令一模一样
看到长平帝提起祥瑞,纪新雪眼中闪过心虚,小声对虞珩道,“我给阿耶烧制个特殊图案的珐琅,能不能充当祥瑞”
最近他要操心的种种事中,只有找祥瑞最不起眼,早就被他忘在脑后。
虞珩安抚的拍了拍纪新雪的肩膀,“我让莫长史找了三样前朝旧兴,等会给陛下回信时,问陛下更看重哪个。”
“旧兴”纪新雪眼中浮现困惑。
难道是前朝时的祥瑞
虞珩忍住想在纪新雪脸上掐一下的危险想法,耐心的为纪新雪解释什么是旧兴。
早在祥瑞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就有造假的传闻。
如今正史和野史上记载的所有祥瑞,都有口口相传的教程。
即使是最常见的各种白色动物,也可以造假。
有种名为白草的稀有草药,汁液可以将动物皮毛染成白色,至少半年都不会掉色。
其余如奇石怪字、鱼肚丝绢巨兽送吉等,更是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复刻。
所谓祥瑞,在洞悉这种把戏的人眼中,只是上哄君王、下哄百姓的玩器。
有专门靠制作这种玩器的家族,将其称呼为旧兴。
旧,暗喻年份久远。
兴,代指祥瑞。
在十几年前,甚至是几十年前准备的祥瑞。
因为还没被用过,不算是众所周知的祥瑞,所以才会用兴代指祥瑞。
纪新雪点了点头,他能理解旧兴的价值。
如果有人在几十年前,甚至百年前用秘法做出与嘉字有关的祥瑞。因为各种原因,祥瑞从未出现在人前,便是旧兴。
明显是旧物的祥瑞,定会比崭新的祥瑞更容易等到认可。
纪新雪放心的将祥瑞的事交给虞珩,继续看后面的内容。
长平帝问他想立刻回长安,还是在外面转转再回长安。
“阿耶这是什么意思”纪新雪捏着信纸的力道越来越大,“对江南的调查才刚开始,怎么能没人坐镇”
他和虞珩便是最好的坐镇江南的人选。
虞珩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他反而比纪新雪更容易接受这个结果。
幕后之人能在短时间内让整个江南道的官员都写下陈情表,可见他在江南的势力能用根深蒂固形容。
修剪江南的枝杈必不是几日之内就能完成的事。
虞珩逐渐放松突然紧绷的身体,下巴搭在纪新雪尚且单薄的肩膀上,低声与纪新雪耳语,“陛下不能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江南。”
北方大捷必定会让长平帝短时间内声望大涨,除了最不老实的江南,长平帝还惦记着已经磨合许久的河南道、淮南道和黔南道。
无论是从短期能得到的回报还是从风险考虑,河南道、淮南道和黔南道都是更好的选择。
纪新雪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他本就是在替虞珩失望,怎么可能忍心见虞珩反而在这件事上劝解他
虞珩才应该是最失望的人。
楚墨是建兴十五年在江南失踪,如今已经是长平二年。二十七年的时间过去,好不容易才有新的线索,却碍于形势不能立刻查证纪新雪难以想象虞珩是以什么样心情,说出劝他宽心的话。
他强行略过这个话题,“凤郎,你想去封地看看吗”
既然阿耶专门问他想不想再去别的地方看看,他选虞珩的封地,阿耶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虞珩认真的考虑纪新雪的提议,建议道,“我们可以去莱州找金矿,然后在回长安的路上经过我的封地。”
按照旧例,有封地的宗室只有在获得皇帝允许的时候,才能前往封地巡视。安国公主府的几代人中,唯有虞安在安国公主薨逝后去封地住了两年。
纪新雪听到金矿二字,眼中的犹豫越来越浓,小声道,“在安业外挖出的银矿已经足够填充国库,莱州在河南道境内,恐怕要等等看。”
看长平帝能不能凭借北方大捷的士气,令频频对长安示好的河南道做出更实质性的退让,早日与其恢复正常的君臣关系。
虞珩顺势提起他还在长安时,跟在长平帝身边处理的有关河南道的事,免得纪新雪仍旧想江南的事。
因为在蒙蒙亮的时候才入睡,二人都起的格外晚。
期间纪新雪被惊醒数次,委实难受的厉害,生出希望虞珩真的能化作虞珩山,彻底将他笼罩在下面的念头,下意识的往虞珩身边挤。
然而睡醒时发现他和虞珩又变成虞珩山和雪猴子的模样,纪新雪却翻脸不认山,理直气壮的埋怨虞珩的睡姿过于霸道。
又听闻安乡城内的官员来营地外闹腾,纪新雪心中已经升不起任何波澜。
哪怕此次安乡城的官员是来请罪,主动迎接他和大军进入安乡城,纪新雪也只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连笑容都吝啬。
他一视同仁的命金吾卫将在营地外所有的安乡官员都绑在树上,静心等待北方大捷的消息正式传到南方。
期间江南官员的各种手段越来越离谱,从拱火变成主动认错请纪新雪带领大军入城,再到浔阳府府尹让人给纪新雪送来亲笔密信,引诱纪新雪进入江南腹地。
浔阳府府尹的亲笔信足足有两大篇,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开头就是江南有庞大的势力准备谋反。。
在这封亲笔信中,浔阳府府尹为自己塑造察觉到不对劲的忠心臣子形象,猜测所有阴谋都是由牛家而起,并无懈可击的证据链,证明牛家原本姓孙,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的母家,可谓诚意十足。
纪新雪猜测北方大捷的消息已经在江南流传开,江南的幕后之人准备将牛家当成替罪羊。他转手就让金吾卫将浔阳府府尹派人送给他的密信送去长安。
又过两日,江南官员联名请罪的折子送到纪新雪手中。
因为折子以火漆封存在信封中,纪新雪只能忍着好奇,直接命金吾卫将其送回长安。
突然闲下来的日子里,纪新雪除了思索长平帝会如何为江南之事收尾,便是对着钟表的图纸发呆。
直到北方大捷的消息正式传到江南,纪新雪哪件事都没想通。
朝廷邸报
长平二年十月,我军大败突厥,击杀突厥二十万大军,得八万突厥俘虏。
“二十万”纪新雪激动的抓紧虞珩的手,“邸报上说有二十万”
长平帝送来的八百里加急上所记载的是,击杀突厥五万余人,得两万八千名突厥俘虏。
纪新雪一直以为八百里加急上就是春秋过的数据,没想到邸报上的数据竟然翻了四倍。
北疆真的击杀五万突厥,俘虏两万八千人。
因为是伏击突厥打算攻打长城的兵力,这些人必然都是实打实的青壮。
突厥没了这些青壮,北疆至少十年无忧
纪新雪通过上次的八百里加急,察觉到长平帝不会立刻以雷霆手段处置江南官员后沮丧已久的心情,立刻攀上最高峰。
虞珩的激动半点都不必纪新雪少,额头上甚至隐隐浮现汗水。
如今已经能通过北疆大捷的消息传到江南后,江南官员立刻改变态度,甚至联名写下请罪折子的行为,推测出他们当初的猜想没错,江南确实与突厥勾结。
对突厥的大胜,不仅代表虞朝可以摆脱焱光朝时对外懦弱的形象,还提前解决了巨大的隐患。
已经分不清是谁的用力让手指发疼,纪新雪却仍旧觉得没能发泄心中的畅快,他双眼亮的惊人,认真的对虞珩提议,“抱一下庆祝”
虞珩连连点头,与纪新雪交握的手却更加用力,完全不给纪新雪挣脱的机会。
纪新雪忽然觉得这样也可以,他歪头靠在虞珩的肩膀上,耳朵刚好贴在虞珩的大动脉处,耳边的心跳声犹如擂鼓,与他的心跳频率完全符合。
“我听到你的心跳声了。”纪新雪稀奇的看向虞珩。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感受到别人的心跳声。
虞珩克制的要紧牙关,因为北疆大捷而生出的激动逐渐转为另一种激动。听到纪新雪说你也试试能不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时,再也没办法忍住想要贴近纪新雪的想法,以让纪新雪无法抗拒的力道抽出与纪新雪交握的手,紧紧将纪新雪搂进怀中。
因为对江南官员的防备,纪新雪忍住了想在军营中大肆庆祝的想法,偷偷躲在帐篷里和虞珩饮酒庆祝。
放纵饮酒的结果是醉的不轻,纪新雪因此难得睡了个从头到尾都没惊醒的好觉,第二日太阳偏西的时候才睁开眼睛。
“凤郎呢”纪新雪哑着嗓子问晴云。
晴云将温热的手巾递给纪新雪,“陛下有旨招钟侍郎回京,郡王去送钟侍郎。”
“嗯”纪新雪将脸埋入平铺在手掌的手巾里,有些混沌的脑子立刻恢复清明,“如此着急”
竟然没有等他醒过来再出发。
晴云知道纪新雪只是在感叹,没有询问的意思,安静的等在原地,没有贸然开口。
“还有别的旨意吗”纪新雪问道。
晴云点头,“前后有两封八百里加急送到,郡王已经看过,正在霍玉手中。”
纪新雪点头,让晴云去找些吃食来。
估计八百里加急中没有格外要紧的事,虞珩才没刻意叫醒他。
纪新雪穿戴完毕,去找霍玉拿八百里加急。
其中一封信的内容是商州案牵扯到长安的部分。
司空已经招供,他的所作所为,目的不是包庇山南东道的官员而是掩饰江南商人所做下的恶事。
原因很简单,他表面上只拥护皇帝,年轻的时候却悄悄站队到福王身后,为当时福王党的领头人物频频献策。
这些计策让还是亲王的焱光帝苦不堪言,多亏司空当年位卑言轻,所献上的计策都被福王党的领头人据为己有,才没被登基后焱光帝清算。
然而司空曾经的行为终究还是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并以此为把柄要挟他。
司空心中很清楚,以焱光帝的小肚鸡肠,如果他曾经所做的事暴露,九族的性命都未必够焱光帝出气。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接受要挟,给要挟他的人行各种方便,一步步踏上不归路。
最初要挟司空的人是江南白家的上任家主,白翰海。
白翰海去世后,江南白家的现任家主白少冰继续拿捏司空。
好不容易熬到焱光帝驾崩,长平帝继位,司空却发现他这些年所做的错事已经累积到惊心动魄的程度。昔年全都是被他连累才有可能被帝王怪罪的九族已经个个泥足深陷。
长平帝没在密信上详细的告诉纪新雪,会如何处置与司空相关的人。只在最后提起,会在年前处理白家,命令江南虞氏整族搬到京畿。
纪新雪见到这段话,紧绷的脸色稍稍放松。
他还以为长平帝上次透露准备调走他和虞珩,是想暂缓处理江南的事,将精力都放在其他地方。原来只是先处理已经有线索的事,不会立刻大规模调查而已。
第二封八百里加急后面署名的时间,比第一封八百里加急署名的时间稍晚些。想来是第一封八百里加急因为某些原因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才会与第二封八百里加急同时到他手上。
这是封全篇以特殊符号记载的密信,只有最后一句话能让人一眼看懂。
过几日让宣威回来告诉莫岣你的事。
纪新雪忍不住摸了下脖子,面带愁色的研究前面的特殊符号。
王女是前朝王女,前朝余孽自封明王,正在突厥王庭做客。
纪新雪仇大苦深的盯着他翻译出来的话,怎么看怎么觉得离谱,从头开始仔细核对翻译的过程是否出错。
无论他重新核对多少次,答案都是一个字也没错。
周绾,前朝王女。
经过最初的难以置信,纪新雪居然觉得很合理。
难怪施茂的父母将周绾当成祖宗供着,宁愿亲儿子离家出走去外面过日子,也不肯让儿子与周绾和离。
原来他们是在供公主。
那白家呢
他们与正在突厥王庭做客的前朝明王有什么关系。
纪新雪又开始抖空信封,希望能抖出隐形的信纸。
他觉得长平帝是故意透露少却关键的信息吊他胃口,想骗他回长安。
抖烂两个信封,纪新雪神清气爽的指使金吾卫抬着帐篷角落里的木箱与他去宣威郡主的帐篷。
木箱里不仅有宣威郡主的珍藏,还有师傅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大作。
希望能让宣威郡主满意,多在莫岣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宣威郡主听了护卫的通报,立刻到帐篷外面迎接纪新雪,“公主有什么吩咐,派人来找我就是,何必亲自前来”
纪新雪笑着道,“是为之前的事来给阿姐赔礼。”
宣威郡主愣住,“什么赔礼”
“凤郎托人询问阿姐珍藏的图册是由何人制作,让他们重新为阿姐做出一模一样的图册。除此之外,还有师傅们往年得意之作的复刻。”纪新雪以只有他和宣威郡主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真的”宣威郡主面露惊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抬箱子的金吾卫身边,还在帐篷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她的珍藏。
纪新雪面上的笑容稍稍凝滞,在劝宣威郡主先回帐篷再翻看图册和默不作声之间犹豫半晌,最后只能选择后者。因为宣威郡主已经在他思考的时候将箱子中的木盒搬出大半,正依次查看木盒内的图册,寻找她昔年的珍藏。
纪新雪怕宣威郡主回过神的时候会不自在,悄悄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宣威郡主专门来感谢纪新雪为她找的图册,脸上皆是愧疚,“我竟然因为看图过于专注,忘记公主还在。”
纪新雪轻咳一声,忍不住摸了摸头上高高竖起的马尾。希望宣威郡主能看在他们男女有别的份上,别再说让他招架不住的话,“原本就是我欠阿姐的东西,怎么敢当阿姐的谢。”
没等宣威郡主再与他客套,纪新雪的就抢着道,“我已经将那件事告诉阿耶”
他故意停顿在这里,想看宣威郡主的反应。
宣威郡主的反应没让纪新雪失望。
她脸上先浮现惊讶,然后是忐忑,向来爽朗直率的人紧张的攥住手指,看向纪新雪的目光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祈求。
自从知道安武公主的秘密,宣威郡主始终提着心。
她不敢过问安武公主是否有将这件事告诉长平帝,更不敢因为这件事主动向长平帝请罪。
每天都在想长平帝知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生出为了保密杀人灭口的心思
纪新雪不愿面对似的闭上眼睛,眼角恰到好处的流下泪水,语气格外茫然,“阿耶说是我阿娘抓住接生嬷嬷的把柄,才让接生嬷嬷对所有人隐瞒我的真实性别。恰逢当年阿娘犯下大错,他憎恨阿娘之余,恨屋及乌也格外讨厌我,连王府小主子皆有的仆人也懒得给我配齐,才让阿娘隐瞒真相这么多年。”
这不是长平帝告诉纪新雪的真相,是纪新雪自己想到能催人泪下的真相。
他红着眼睛看向宣威郡主,哽咽道,“阿姐,我没想毁掉阿耶的孝心,我不知道啊。”
宣威郡主怔怔的望着纪新雪,脸上表情比纪新雪更呆滞。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哭的如此委屈,晶莹的泪珠接连涌出眼眶,仿佛是人鱼的珍珠。
即使安武公主没哭诉长平帝对他的苛责,宣威郡主也能从恨屋及乌也格外讨厌我、毁掉阿耶的孝心等寥寥几语窥得安武公主的委屈。
换位思考不行,不能换位思考,如果她阿耶如此对待她,她肯定会发疯。
纪新雪沉默半晌,等着宣威郡主来安慰他,哪怕只是面子情似的口头安慰,也比始终不出声强。
可惜他掐得半条大腿都变得麻木,仍旧没能等到宣威郡主的安慰。
难道是他的演技太拙劣,被看穿了
纪新雪低头掩盖眼中的心虚,还好他提前准备了大招。
“阿姐”纪新雪重新昂起头时,眼中皆是自我厌弃,泣不成声的道,“我不是个有孝心的人,我竟然庆幸能躲过给做药材的命运,我是不是不配做阿耶的儿子。”
虞珩停在帐篷外,回头凝滞身后的人,示意所有人都退到远处。
他进入帐篷后径直走到与隔壁帐篷相通的地方,仔细听隔壁的对话。
“不”宣威郡主抬手扶住纪新雪的肩膀,目光坚定的与纪新雪对视,“你没有错。”
纪新雪的哭声顿住,他茫然的与宣威郡主对视,眼中忽然迸射出让人难以忽视的惊喜,语气却充满怀疑,“真的吗”
原本已经在后悔贸然开口的宣威郡主,看到纪新雪仍旧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怒火,语气比刚才更坚定,“真的,你没有错。”
“那、那是谁的错”纪新雪怕始终盯着宣威郡主会露馅,特意垂目盯着远处的花瓶,伪装成心神恍惚的模样。
宣威郡主如同纪新雪预料的那般没有开口。
令人窒息的沉默无声蔓延,纪新雪的眼角余光将宣威郡主脸上的纠结和痛苦尽收眼底,心下狠狠的松了口气。
宣威郡主脸上有痛苦,必定是因为她认为焱光帝或者莫岣错了,但她不能说,所以才会痛苦。
“阿姐。”纪新雪打破沉默,“阿耶会杀了我,为先帝补上药材吗”
宣威郡主脸上浮现惊骇,再次抓住纪新雪的手臂,“怎么可能你不要做傻事”
“先帝已经驾崩,况且当年已经有”宣威郡主勉强停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头一次在纪新雪面前态度格外强硬,“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你不要再想了。”
纪新雪感觉自己的戏有点过,好像吓到了宣威郡主。他闷闷的点头,故意道,“要是阿耶也能像阿姐这么想就好了。”
宣威郡主脑海中忽然浮现莫岣的面孔,艰涩的开口,“陛下早晚会想通。”
她阿耶能不能想通
安武公主容貌如此像陛下,若是将来身型也像陛下,早晚都瞒不住性别的秘密。
虞珩在双方再次陷入沉默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回到帐篷门口,高高举起帐篷帘子又放下,“阿雪,醒了吗”
纪新雪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哑着嗓子应声,“嗯”
宣威郡主心事重重的离开后,虞珩立刻让人去煮鸡蛋。
纪新雪见虞珩的脸色不好看,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摸眼周刺痛的地方,“先别消肿,明日还能用上。”
不知道长平帝召宣威郡主回长安的旨意何时会到,他的时间有些赶。今日让宣威郡主说出不是他的错。就算是达成目的。
明日他会假装收到长平帝的八百里加急,兴高采烈的告诉宣威郡主,长平帝已经原谅他。
如此道理和权力长平帝都站在他这边,宣威郡主回到长安,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眼睛坏了怎么办”虞珩不赞同的摇头,亲自拿起晴云取回来的鸡蛋包入手帕,仔细为纪新雪按压红肿的地方。
适度的力道和温热的触感,让眼眶周围的刺痛逐渐麻木,纪新雪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与叹息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虞珩的声音,“阿雪,没有人生来就该做什么,你要为自己活着。”
纪新雪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你听见了”
虞珩轻嗯了声,他站在纪新雪身侧,一只手揽住纪新雪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鸡蛋为纪新雪滚眼眶,几乎将纪新雪完全笼罩在手臂和身体之间。
“那些都是用来哄阿姐同情我的话,没有真的发生过。”纪新雪保持昂着头的姿势睁开眼睛看向虞珩,“阿耶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真实性别,他对我的态度从来没变过。”
虞珩先拿开鸡蛋,免得纪新雪不舒服,搭在纪新雪肩膀上的手掌无声加重力道,“可是你为此背负许多本不该压在你身上的东西。”
纪新雪扬起嘴角,眼中毫无阴霾,“我很好,小时候的七年,我是院子里唯二的主子,阿娘又宠爱我,从来都没吃过苦头。到寒竹院上学,有阿耶爱子的名声在外,又有你肯照顾我,日子也过的很轻松。后来阿耶登基,我是公主,更不会有人想不开来招惹我。”
虞珩没有马上说话,眼中的怜爱越来越浓。
这双眼睛似乎能看到每处旁人看不到的阴霾,想要治愈这些阴霾处的细小伤疤。
纪新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主动移开和虞珩对视的目光,“等会让金吾卫去周围看看有没有野兔,想吃烤兔子。”
虞珩拍了拍纪新雪的肩膀,先去帐篷外吩咐金吾卫找野兔,回来后继续用鸡蛋给纪新雪滚眼周的红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阿雪,我记忆中最狼狈的日子,是挨了大伯父的耳光,连夜离开英国公府的那天和第二日。”
“我顶着红肿的脸,像是被撵出家门的幼犬似的独自去找林钊,仿佛是在亲口对林钊说我错了。第二日还要以狼狈的面孔去面对阿祖和朝臣。”
纪新雪紧绷的肩颈稍稍放松,想要睁开眼睛看虞珩的表情却被覆盖在眼睛上的手阻止,只能抓住虞珩的衣袍,“都过去了。”
虞珩没理会纪新雪的话,继续道,“然后你坐着国子监的小驴车来看望我,谢谢你带我走出来。”
纪新雪难以招架忽如其来的煽情,虞珩的话让他脸上臊得慌,不知道第多少次对虞珩解释,“要不是你听了我的话,故意瞒着英国公府的人准备在安国公主府大祭的事,你大伯也不会”
“如果不是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看清他的真面目,更不会下定决心,立刻搬出英国公府。”虞珩打断纪新雪的话,语气格外郑重,“是你带我走出困住我八年的地方,现在,能让我带你离开困了你七年的小院吗”
纪新雪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他似乎感觉到有水痕正顺着他的眼眶和虞珩的手掌落下。
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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