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手掌忽然移开, 虞珩的面孔与光线同时出现。
面对虞珩关切又包容的目光,纪新雪再次生出想要逃开的念头,他遵循本能克制住这个想法。
“小院里的生活没什么特殊的地方,我已经忘记了。”
纪新雪说这句话的时候, 眉宇间既有认真又含着困惑, 清澈的凤眼中只有虞珩倒影, 没有半分阴霾。
“嗯”虞珩应声, 像是信了纪新雪的话,又像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弯腰握住纪新雪垂在身侧的手腕, 不出预料看到个棱角分明的小拳头,以温和又坚定的力道将蜷缩成一团的指节依次捋平。
纪新雪的脑海中涌现许多复杂的念头。
其中既有他不愿意深思的灵光,也有他此时没有心情在意的细节。他放任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肆意生长、纠缠,理智却躲在眼底打瞌睡, 呆滞的随着虞珩的双手移动。
虞珩朝纪新雪遍布月牙痕迹的手心吹了口气,咽下想要问纪新雪疼不疼的话,因为他知道纪新雪必然会说不疼。
他仿佛不经意的道,“你从来都没对我说过从前在小院中的日子。”
自从知道纪新雪曾被困在小院中七年,虞珩就一直想知道纪新雪这七年的经历。因为怕纪新雪提起往事会伤心,所以他从未开口询问过。
纪新雪没有对虞珩说谎, 他确实已经将七岁之前的事忘得七七八八。
如今回想起来, 三岁前的他每天都想着要如何越狱, 奈何精力有限, 往往还没离开房间就会被抓回床上。
过了三岁,他已经通过身边之人的言语、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将他抱走的人猜出他为什么会被当成小娘子养, 同时也明白, 为了让他活着, 有多少人冒着被精神病皇帝砍头的风险。
之后的生活仿佛只有每日按时起床、洗漱用膳、学习女子礼仪、用膳、午睡、练习女子礼仪、用膳、与钟淑妃学几个字、睡觉。
纪新雪不想回避虞珩的关心, 他仔细回想半晌,终于从记忆中找出不同寻常的事分享给虞珩。
他五岁的时候,曾在院子里捡到只还活着却飞不起来的幼鸟,以为是树上喜鹊的幼鸟,亲自在回廊下搭了个鸟窝。
想着如果大喜鹊没办法将幼鸟带回鸟巢,也可以在回廊下的鸟窝里喂养幼鸟。等到幼鸟长大,学会飞行,就能自行回窝。
侍女却告诉纪新雪,大喜鹊注意到幼鸟的存在,不仅没有像纪新雪预想的那般来喂养幼鸟,反而趁着仆人们没注意的时候,抢仆人们给幼鸟的食物喂养树上鸟巢中的幼鸟。
回廊下鸟窝中的幼鸟曾试图反抗,险些被大喜鹊啄死。
纪新雪听到侍女的话,下意识的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他在院子里捡到的幼鸟,不是树上喜鹊窝中的幼鸟,所以大喜鹊才会将幼鸟当成打劫的对象。
给幼鸟搭窝的行为本就是随手为之,纪新雪还不至于因为这只幼鸟就要将已经在院子里安家落户几年的喜鹊赶走。他只是让仆人给回廊下的幼鸟换个位置,别再让大喜鹊欺负幼鸟。
过了半个月,纪新雪再想起幼鸟的时候,仆人告诉他,幼鸟被挪去其他地方后,大喜鹊就不再理会幼鸟。再过几日,幼鸟就能飞起来。
仆人特意询问纪新雪是否要给喜鹊添上脚链。
纪新雪立刻察觉到仆人在撒谎,他不明白仆人为什么要为这点小事欺瞒他。
那名仆人是钟淑妃奶嬷嬷的干女儿,纪新雪刚对仆人发难,钟淑妃就被惊动。
最后反而是纪新雪被钟淑妃训斥,钟淑妃还下令,养在纪新雪亲手搭的鸟窝中的幼鸟能起来后,立刻将那只鸟撵走。
原因是钟淑妃觉得纪新雪对捡来的野鸟过于重视,没有王府贵女的风范。
好在纪新雪原本就没有养鸟的打算,听了钟淑妃的决断只是有些气闷,还不至于伤心。
纪新雪只想与虞珩分享他在小院生活中记忆比较深刻的事,说到钟淑妃时只是一语带过,重点仍旧是在鸟上。
他曾暗中探究过李嬷嬷的干女儿都隐瞒了什么,结果令他大为震惊。
回廊上的幼鸟被挪到别处,很快就因为叫声被大喜鹊找到。
大喜鹊再次对幼鸟下死手被仆人失手打死,幼鸟没了个翅膀却活了下来。
仆人怕纪新雪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惩罚他们,去树上的喜鹊巢中偷了只完好的幼鸟养在纪新雪亲手搭的鸟窝中,将断了翅膀的幼鸟放到柴房养着。
好在树上鸟巢中的幼鸟们还有另外一只大喜鹊喂养,才不至于因为没了亲鸟无法长大。
另外一只大喜鹊也常常根据幼鸟的叫声,找到养在纪新雪亲手搭的鸟窝中的幼鸟和柴房中的独翅幼鸟,每次都会找机会带走幼鸟的吃食。
“前几年我经常去京郊庄子上小住的时候,曾遇到擅长养鸟的佃户,问佃户喜鹊为什么会这么做。”纪新雪已经在讲述往事的过程中,找回从容不迫的感觉,故意停顿在这里等着虞珩追问。
虞珩配合的问道,“为什么”
纪新雪眼中浮现几不可见的惆怅,“佃户说大喜鹊数次试图杀死离巢的幼鸟,是为了避免离巢的幼鸟浪费食物影响巢中幼鸟存活的本能。”
“这是你对小院里的生活,印象最深刻的事”虞珩的嗓音不知从何时变得沙哑。
纪新雪思索了会才点头,放在腿上的双手再次交握,“是。”
不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事,是差不多两岁的时候被偷偷抱去长平帝身边。
那天他通过长平帝和松年的对话,推测出他为什么会被当成小娘子养,长平帝包括整个王府的人都为他能活着,承担多大的风险。
虞珩分开纪新雪交握的双手,分别将其握在手心。
他已经知道纪新雪的心结在哪。
虽然纪新雪对虞珩坦白性别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虞珩他天生就有记忆,知道自己是小郎君而非小娘子。他告诉虞珩,是从长平帝口中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
但这不影响虞珩敏锐的捕捉纪新雪透露给他的线索,猜测到纪新雪最难以释怀的事。
是后怕,也是对长平帝、钟淑妃、甚至是兄弟姐妹们的愧疚。
怕先帝还在的时候,发现他是郎君而非小娘子的秘密,怒火牵连到整个嘉王府。
哪怕先帝已经彻底入土,纪新雪仍旧会因为曾经带给这些人的风险愧疚不已。
虞珩歪头搭在纪新雪的肩膀上,努力克制翻涌的羞涩。
他要告诉阿雪,阿雪对他有多重要。
如果遇到阿雪,就不会有现在的虞珩。
他没办法让阿雪明白,阿雪曾经带给长平帝和嘉王府的风险,不是阿雪的错,是焱光帝的错。
以阿雪的聪慧,不会想不通如此简单的道理,只是道理和情绪暂时没办法完全交融而已。
他只能用直白的言语告诉阿雪。
阿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别人带来麻烦和风险的同时,也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光,拉着他的手走出阴霾。
纪新雪感觉到颈侧越来越灼热的温度,立刻将仍旧无法理清的各种思绪团成一团压入心底,语气中满是担心,“脸上这么热,是不是着凉了。”
“没着凉。”虞珩无声加大手上的力道,说出他曾以为永远不会告诉别人的话,
“我曾怀疑过他们说的没错,是我的命太硬才会克死阿娘。”
纪新雪正和虞珩交握的手掌猛地收紧,眼中涌现出明亮的怒火,“他们是谁”
虞珩却没有理会纪新雪的话。
对他来说,最艰难的话已经出口,接下来的话立刻变得容易起来。
“是你让我知道,他们都是骗子。”
他们说他已经被他阿娘教坏,如果不变得谦逊有礼,迟早会连累的安国公主府和英国公府丢尽颜面。
即使旁人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当面得罪他,也不会有人与他真心相交。
最开始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虞珩将茶盏丢到说话的人脸上。那是他头一次被英国公惩罚,在祠堂中跪了三个时辰。
让他跪了三个时辰的行为不仅没能阻止这些风言风语,反而让更多的人认可这些话。
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所经历的事,虞珩仍旧会情绪暴躁。
无论他做什么事都会犯错,然后被惩罚。哪怕他已经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接触,仍旧会有麻烦主动找上他。
这种生活持续大概一年半的时间。
虞珩从原本坚定的认为虞瑜没有错,自己也没有错,变成试着按照他信任的人的建议,悄无声息的做出改变。
这个过程让虞珩极度痛苦。
虞瑜告诉他,他是安国公主府的继承人,未来的襄临郡王,生下来就有任性的资格。定要随心所欲的生活,才不会愧对祖先。
祖父和父亲却告诉他,他是世家子,该将克己复礼铭记于心,待长辈以孝,待平辈以亲,待小辈以慈。即使是对待仆人,也要多体恤他们的难处。
虞珩以平静的言语诉说他曾经隔三差五去祠堂跪祖先牌位的种种原因,心中竟然没升起什么波澜。
被惩罚的原因大概能分为两类。
主动对平辈动手,单方面殴打平辈。
毁坏长辈心爱的物件或是有特殊意义的物件。
纪新雪眼中的怒火越来越旺盛,咬牙切齿的道,“你竟然从来没与我说过这些事”
他还以为曾经明目张胆的欺负过虞珩的人,只有原英国公世子夫妇、英国公府老夫人和祁株。
因为对虞珩出手的原英国公世子夫妇各自得到惩罚,英国公府老夫人被软禁在后院,祁株去了江南再也没回来,纪新雪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英国公夫妇身上。
他从未想过祁氏的族亲也敢在英国公府当家人的纵容下,肆意欺辱小郡王。
他们怎么敢
虞珩是想告诉纪新雪,纪新雪对他有多重要,没想因为这些陈年旧事惹纪新雪生气。
他停下只说了个开头的往事,因为不想松开正与纪新雪交握的手,便抬起头在纪新雪颈间亲昵的蹭了蹭,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安抚纪新雪的情绪。
感觉到纪新雪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生气,虞珩才再次开口。他略过逐渐怀疑自己的漫长过程,只说结论,“我开始觉得他们的话也许没有错。”
虞珩固执的不愿意相信虞瑜有错,那么有错的人只会是他。
他的命太硬,先克走外祖母虞安,又克走年纪轻轻的虞瑜,因为他是天煞孤星,所以没人愿意靠近他。
绝不是虞瑜将他教坏,才让所有人都对他退避三舍。
没等纪新雪反驳,虞珩立刻说出已经在心中重复无数次的话,“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变成另一个人,他们所期望的世家子。”
纪新雪的心猛地缩紧,难以言喻的恐慌刚出现就呈现滔天巨浪的威势。
“不会你别瞎说”他握紧虞珩的手,埋怨的语气中隐藏着谁都没发现的惧怕。
虞珩没有与纪新雪争辩会不会,他忍着羞涩,将曾经在纪新雪身上看到的光,尽数告诉纪新雪。
他去找纪新雪买绣楼,纪新雪没有将绣楼卖给他,却为他出主意,在寒竹院内单独圈出冷晖院。
久违的与陌生人成功交流的经历,让虞珩尚未彻底麻木的心恢复微弱的跳动。他觉得与宁淑县主交流的过程很愉快,既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有意克制自己,又成功达到目的。
有没有可能他不是天命孤星,阿娘也没有教坏他,他只是与之前接触的那些人气场不和而已。
纪新雪抬头看向被夕阳照成橘红色的帐篷顶,他从未想过当初微不足道的善意,会给虞珩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如果当时,他能看透表面板着脸的小郡王心里有多紧张,他会
纪新雪还没想到答案,耳边已经响起虞珩对下件事的回忆。
是祁株回寒竹院上学那天,带着英国公府老夫人特意给他准备的赔礼分给同窗。
讽刺的是,这份出自英国公府的赔礼,完全不知情的虞珩也有份。
当时整个学堂的人都瞒着虞珩赔礼的来源,他们以所有人都有为理由,骗虞珩带上白玉扳指。
纪新雪在虞珩拿起白玉扳指往手指上套的时候,告诉虞珩这是英国公府老夫人专门准备的赔礼。
虞珩怒而将白玉扳指惯在地上,看也不看满地的碎片和同窗们错愕、惊恐的面容,甩袖离去。
“我遇到过许多次差不多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祁株或其他人大打出手、争吵。结局全都是所有人站在祁株或者其他什么人的立场上谴责我。”虞珩本以为他已经能平静的提起往事,说到这里的时候,语速还是不受控制的变慢,“那次却不一样。”
纪新雪不仅没有与其他人同流合污哄骗他,还愿意为他与别人据理力争。
“阿雪,谢谢你让我坚信,我没有做错。”
感受到颈间灼热的呼吸,纪新雪的目光忽然变得晦涩。
他没有虞珩想象中的那么好。
当初为虞珩出主意,在寒竹院中单独圈出冷晖院,只是为了保住他的绣楼。
会在关键时刻说出众人对虞珩的欺瞒,是因为怕小郡王知道真相后发疯,波及到他。
没有一件事是在做出决定的时候,站在虞珩的角度上考虑。
他想要对虞珩解释,张嘴数次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人皆自私,他也不能免俗。
纪新雪不愿意破坏他在虞珩心中的形象。
虞珩完全沉浸在剖白心迹的羞涩中,丝毫没有注意到纪新雪的纠结。
他在嘉王府被原英国公世子夫人算计,纪新雪拿着染料帮他伪装更重的伤势,耐心的教他主动亲近清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
因为有纪新雪在,他才能轻易走出平日里对他还算公正的大伯母在嘉王府大宴当众陷害他的打击。
纪新雪让他知道,除了英国公府的人,他还有如清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这样的族人。
他始终无法理解阿娘说他是郡王的时候,总是说宗室郡王,面对清河郡王毫不掩饰的偏颇和心疼,他明白了什么是宗室。
听到这里,纪新雪不知不觉间紧绷的嘴角稍稍缓和。
前两件事暂时不论,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是站在虞珩这边,总算是受之无愧。
这件事过去不久,便是在安国公主府大祭。
虞珩经历记忆中最狼狈的两天,直接搬出英国公府,回到安国公主府生活。
“阿雪,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即使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也不会是现在的我。”虞珩抬起始终埋在纪新雪颈间的头,不敢仔细分辨纪新雪的神色,语气却变得坚定,“无论其他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模样,在我眼中,你永远是最绚烂的光。”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赞美,纪新雪也不例外,他怔怔的望着虞珩盛满真诚的双眼,心头忽然浮现淡淡的悔意。
若是能早些知道他会和虞珩渐行渐近,当初遇到虞珩的时候,他应该对虞珩更好才是。
第一次在寒竹院见面,他会拦住对祁株发难的虞珩。先带虞珩去寒梅院打祁延鹤出气,再去找国子监祭酒算账,扒下英国公府的脸皮。
可惜过去的事已经发生,绝不会因为纪新雪想法时间倒转。
他惭愧的低下头,“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你不是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我眼中你身上的光有多绚烂。”虞珩顺从心中渴望与纪新雪拥抱,终于说出他最想说的话,“阿雪,我也想成为你的光。”
纪新雪找不到任何言语形容此时的感受。
他明知道所谓的光只是虞珩的说辞,却真的出现正被暖光笼罩的错觉。
虞珩的手掌沿着纪新雪的脖颈缓缓落下,语气比手上的动作更轻柔缓慢,只要纪新雪表达抗拒的情绪,他就会立刻闭嘴。
“阿雪,你有没有做过先帝发现你真实性别的梦”
“嗯。”
纪新雪诚实的点头,不仅做过这样的梦,还远不止一次,每次都会有比上次更惨烈的结局。
原本他以为先帝驾崩,他就不会再做这样的梦,没想到竟然会变本加厉的做梦。
好在这种梦只在先帝刚驾崩的那三个月出现的最频繁,没有一直困扰他。
虞珩丝毫不在意纪新雪的冷淡,耐心的追问,“能与我说说这些梦吗” 纪新雪点头,立刻想到迄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梦。
但凡是他认识的人都没逃过焱光帝的清洗,其中甚至包括只在寒竹院待过三个月的同窗。
焱光十八年,先帝在黎王开府设宴的时候大发雷霆,不仅让金吾卫杖责所有在场的亲王,还在夜里突然令金吾卫围住所有亲王府。
纪新雪陪着嘉王给焱光帝茹素祈福的日子,做过许多长长短短的噩梦。迄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梦,就是出现在这里。
他将做梦的时间,说成梦中的时间。
梦到焱光帝点名要他做药材,他阿耶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金吾卫已经冲到嘉王府。
即使是在梦中,焱光帝也没崩精神病的人设,居然让金吾卫用香汤给他洗身后再取心。
讲完这个梦境,纪新雪才察觉到他已经泪流满面,
真奇怪,当时做梦的时候都没哭,现在居然完全没办法忍受在梦中看着所有亲人和认识的人依次被残害的委屈。
仿佛他直到此时此刻,才完全想起梦中的场景。
没再用虞珩引导,纪新雪就开始说下个梦境。
这个梦境中,他尿急又找不到出恭的地方,只能在树下解决,刚脱下裤子,眼前忽然出现一圈金吾卫。
然后纪新雪就吓醒了,没出息的睁眼到天亮。
还有他路见不平一声吼,陷入莫名的群架,在打架过程中被撕破裤子、在外面出恭的时候被人偷窥为救人跳入水中等,千奇百怪的暴露性别的方式。
唯一没有改变的便是他每次暴露性别的时候,立刻从天而降的金吾卫。这些金吾卫大多都没有具体的面容,唯有始终站在最前方的莫岣是例外。
所以纪新雪才会对莫岣有心里阴影,甚至在面对容貌极像莫岣的宣威郡主时,不由自主的产生气虚的感觉。
虞珩耐心的听着纪新雪的诉说,在纪新雪委屈的时候,及时出言安慰。在纪新雪抱怨的时候,毫不犹豫的附和。
直到照在帐篷上的橘红色彻底被黑暗吞噬,二人的嗓音从明亮变成沙哑,纪新雪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陷入沉睡,这场不知到从何时开始的哭诉才彻底结束。
翌日,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纪新雪,望着铜镜中像是脸上顶着两个桃子的人陷入沉思。
他没饮酒,也没有断片,清晰的记得昨日和虞珩说过的每句话。
尽管不想承认昨日哭得声嘶力竭,情绪数次崩溃的人是自己。看着铜镜中的面容,纪新雪也没办法自欺欺人。
七年的小院生活,在他心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不是整着他学习女子礼仪的钟淑妃,而是直接导致他必须被软禁七年的焱光帝。
他心底最不愿意面对的事也不是穿着女装做女子礼仪,在与人相处的时候发自内心的将自己当成小娘子,而是时刻担心他的性别暴露,会连累多少人。
阿娘、阿耶、兄弟姐妹们、宫中的阿婆和小阿婆,甚至是他们的亲族,不知道多少人的命都压在他身上。
“昂头,先上药。”异常沙哑的声音从纪新雪的头顶响起。
纪新雪将铜镜倒扣在放着妆奁的桌子上,顺从的昂起头,闭上眼睛等着虞珩给他上药。
他告诉自己没有关系。
即使他在这个人面前哭的声嘶力竭,甚至情绪崩溃,蹭的这个人衣服上都是不分彼此的眼泪鼻涕,这个人也不会嘲笑他。
因为他是这个人的光。
如果虞珩昨日是故意煽情骗他,想要勾出他的情绪,他就和虞珩同归于尽
虞珩感觉到纪新雪突如其来的暴躁,试图用正事转移纪新雪的注意力,“我已经在你睡下的时候吩咐金吾卫,让附近的暗哨假装送八百里加急回到营地,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会到。”
纪新雪张开嘴才想起他已经失声,只能点头表示有听到虞珩的话。
他保持闭着眼睛的姿势,抬手摩挲到虞珩肚子的位置胡乱写下两个字,根本就不管虞珩能不能看懂。
好在虞珩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纪新雪身上,才能看出字迹的轮廓。
宣、去。
“你去找宣威郡主”虞珩猜测。
纪新雪点头,以更随意的姿态写出下一个字。
你
虞珩保持与纪新雪的默契,在纪新雪的手指离开他衣服的时候立刻说出猜测,“我也去
纪新雪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重重的摇头。
他是说让虞珩别跟他去。
虞珩脸上的笑容微僵,想要再争取一下,“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正式对宣威郡主道歉。”
他不放心纪新雪顶着红肿的眼睛和说不出话的嗓子去见宣威郡主,怕宣威郡主欺负纪新雪。
纪新雪才不信虞珩的鬼话。
自从尚在安业时,虞珩大闹宣威郡主的住处。他不知道多少次暗示虞珩与宣威郡主缓和关系,免得将来回到长安,与莫岣见面的时候尴尬。
虞珩只有在准备赔礼的时候大方且痛快,见到宣威郡主,立刻变成冷脸郡王的模样,哪怕纪新雪将缓和关系的话茬递到虞珩脚下,虞珩都不屑去踩。
纪新雪合理怀疑,虞珩是想趁着宣威郡主还没回长安,再气宣威郡主几次,然后让他去做好人让宣威郡主开怀。
他觉得没有必要。
因为纪新雪态度坚决,虞珩只能遗憾的打消陪纪新雪去见宣威郡主的念头。他知道纪新雪正为昨日情绪崩溃的事难为情,特意将不急着处理的文书都找出来,填满他和纪新雪的空闲时间,免得纪新雪不自在。
纪新雪察觉到虞珩无声的体贴,因为虞珩勾的他情绪失控而产生的埋怨逐渐散去。
算了,他和虞珩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事。
纪新雪看到八百里加急,屏住呼吸,默数三个数,大步跑出帐篷,直奔宣威郡主的住处。
他没再像昨日给宣威郡主送赔礼的时候那般有礼,仗着宣威郡主的侍女不敢真的阻拦他,径直冲入宣威郡主的帐篷,险些撞到听见动静正要去帐篷外查看情况的宣威郡主身上。
两人各自倒退几步,眼圈肿的像是桃子似的纪新雪眼角眉梢皆是灿烂的笑意,气色红润的宣威郡主却满脸愁容。
纪新雪的肤色极白,红肿的像是桃子似的眼圈在他脸上,就像是在雪地洒朱砂般触目惊心。
宣威郡主脸上浮现震惊,“您”
难道她走了后,安武公主从昨日哭到今日
纪新雪仿佛羞窘似的抬起手虚挡在红肿的眼眶前,对宣威郡主做口型。
笔、墨。
晴云恰到好处的对宣威郡主解释,“公主的嗓子暂时失声,只能用笔墨与人交流,请郡主不要见怪。”
宣威郡主脸上的震惊更甚,仅次于震惊的忧愁几乎要化为实质,苦口婆心的劝道,“那件事不是您的错,您何必”
更多的话她也劝不出口,怕道理讲的太多,会让安武公主产生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只能亲自去为安武公主寻笔墨。
纪新雪以目光示意晴云去帐篷外等待。
宣威郡主的侍女见状,也随着晴云退到帐篷外。
纪新雪快步走到宣威郡主身边,迫不及待的拿起毛笔,就着砚台中尚且寡淡的墨水在白纸上留下龙飞凤舞的字迹。
阿耶原谅我了
宣威郡主盯着与簪花小楷截然不同的狂放字迹看了半晌,才分辨出这是哪几个字。
“恭喜公主。”嘴比脑子更快的说出这句话后,宣威郡主的视线才从越来越浅淡的字迹移动到纪新雪笑容满面的脸上。
她竟然才发现,安武公主虽然眼眶红肿,嗓子也没办法发出声音,脸上却没有愁容,始终都眉眼弯弯,笑的极为喜庆。
纪新雪重重的点头,匆匆朝着宣威郡主拱手,继续提笔写字。
宣威郡主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纪新雪写字的手。随着白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多,她眼中的深沉也越来越浓。
阿耶说等我回长安,会补偿我的委屈。我不要补偿,阿耶没有生气就好。
宣威郡主从纪新雪的帐篷回来后整宿没睡,脑中皆是纪新雪昨日对她说的那句话。
要是阿耶也能像阿姐这么想就好了。
宣威郡主知道安武公主说的阿耶是长平帝,仍旧因为这句话想到她的阿耶。
她阿耶知道安武公主的真实性别,会有什么反应
由于自小与金吾卫频繁接触,宣威郡主虽然没有刻意了解过因为正阳发生的一系列惨案,所知道的内情却远远超过其他人。
当年明面上在正阳年生子的皇子女眷或是流产或者生女,皆没能让焱光帝成功制作神药。
实际上,当年明面的最后一个孩子,四皇子府的小娘子出生的半年后,焱光帝就饮下神药。
神药所用的药引来自当时的九皇子。
如果焱光帝在安武公主出生之前就饮下神药,宣威郡主还能用安武公主的性别没有耽误焱光帝的病情,阿耶也许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安慰自己。
偏偏
如果当年安武公主生下来就是郎君,肯定会比九皇子的儿子更早的成为药引。
以她阿耶对焱光帝的忠诚,就算没有在安武公主本该是药引的事上纠结,也不会放过当初隐瞒安武公主性别的人。
按照安武公主透露的口风推测,这个人是钟淑妃。
宣威郡主已经能猜到钟淑妃从宫中搬到京郊的庄子是因为犯错,很有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皇宫。
即使钟淑妃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她阿耶也不能因为安武公主的性别对钟淑妃起杀心,否则最后吃亏的人肯定是她阿耶。
无论臣子以什么理由对妃嫔起杀心,皆是以下犯上的大罪。
就连长平帝对钟淑妃不满,都要顾及钟淑妃是安武公主的生母,处处给钟淑妃留脸面。灵王更是在安武公主离京后,隔三差五的去看望钟淑妃,可见钟淑妃虽然被边缘化,但没有被放弃。
宣威郡主用整宿的时间思考,头发都白了几根,也没想到能用什么办法劝服她阿耶,放弃深究安武公主性别的事。
无奈之下,她逐渐心生侥幸。
根据安武公主的口风,长平帝似乎还没办法接受,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突然变成儿子,甚至因为安武公主的性别发生改变,会影响他孝顺的美名而对安武公主心生芥蒂。
长平帝会不会为孝顺的美名,让安武公主永远以公主的身份活着
想到这个可能,宣威郡主的心跳逐渐加快。
长平帝登基后看似仍旧信任她阿耶,不仅代父认子,给她阿耶赐国姓,还封她为郡主,给她宗室郡主都没有食邑。她阿耶手中的权利却日渐减少。
先是原本的金吾卫一分为二,只留内吾的军吾给她阿耶,外吾分给京郊大营的邓红英。
长平帝又亲自给暗卫营最新出营的人赐名。除了正跟在安武公主身边的霍玉,还有四个人得到长平帝的赐名。
如今金吾卫中分工明确细致,再也不见焱光朝时,金吾卫只知莫大将军不知皇帝的情况。
只要长平帝想,他就能完全隐瞒安武公主的性别。
即使安武公主逐渐变得魁梧,没办法再完美的伪装成公主。长平帝也能用养病、祈福、去封地甚至暴毙为理由,继续隐瞒安武公主的性别。
她阿耶不知道安武公主并非女子而是男子,就不会为这件事行差踏错,惹来长平帝的厌弃。
最好长平帝能让安武公主暴毙,然后认极像爱女的人为义子。
宣威郡主正在思考,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劝安武公主接受她的主意,就听到帐篷外的喧哗声。
然后她全部心神都被安武公主凄惨的眼眶和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吸引,还没来得及给安武公主献策,就先得知长平帝已经能接受安武公主的性别,甚至打算在安武公主回长安后给安武公主补偿的噩耗。
纪新雪假装没发现宣威郡主看到他写下的字,情绪越来越消沉,又提笔重击宣威郡主。
阿耶说会让我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
这确实是长平帝说过的话,只是发生在十几年前而已。
宣威郡主的瞳孔猛地紧缩,下意识的劝道,“您的性别牵扯甚大,万一让朝臣对陛下产生误解”
纪新雪刚听到开头,笔尖就重重的摁进砚台,愤怒和失望跃然纸上。
阿姐不为我高兴
我信阿耶。
宣威郡主还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纪新雪本想等宣威郡主哄他几句,他就顺势原谅宣威郡主的出言不慎。
然而他等了半晌,却见宣威郡主愁容满面的陷入沉思。
阿姐别生气,我太高兴,听不得反驳的话。
纪新雪主动写字打破沉默。
看着这行字,宣威郡主心中逐渐生出愧疚。
安武公主因为长平帝的态度哭的嗓子无法出声,眼睛也红肿狰狞,得到长平帝态度改变的消息,立刻来与她分享喜悦,她却为一己之私在安武公主的兴头上说风凉话。
如果她是安武公主,说不定鞭子都抽出去了,安武公主却好脾气的向她道歉。
纪新雪有意给宣威郡主留下足够的思考时间,听到宣威郡主的道歉立刻露出笑容,以写字的方式与宣威郡主交流几句,便借口疲惫离开。
三日后,有来自长安的书信到营地。
长平帝召宣威郡主回长安,当初由宣威郡主带到安业的千名金吾卫只需带回二百。
除此之外,纪新雪还收到密信。
长平帝让纪新雪调取安业银矿开采至今积攒的所有白银,去江南大肆采买。
最多再过两个月,他就会正式下旨封闭江南与外地相通的所有路口,禁止江南商队外出的同时也不许外地商队进入江南。
纪新雪顿时忘记他的嗓子仍旧没有恢复,激动的低呼,“阿耶要整治江南”
不仅会对白家和虞氏出手,江南商人也有份
听到如同鸭子叫似的难听声音,纪新雪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杀气腾腾的看向帐篷内除了他之外唯一的人。
虞珩立刻道,“我在安业还有三十五万两银子,也能买不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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