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新雪按捺住可以奉旨花钱的激动, 让虞珩先列份采买的清单。
他则亲自拿着长平帝召宣威郡主回长安的信,去寻宣威郡主。
帝王有召,不得拖延。
即使这封信远没有长平帝当初召钟戡回长安的信用词急切, 宣威郡主也要立刻动身, 最晚明日就要出发。
纪新雪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他的破锣嗓音, 仍旧用纸笔与宣威郡主交流。
先是表达对宣威郡主即将离开的不舍,然后托宣威郡主回到长安后替他看望钟淑妃。将他的近况告诉钟淑妃, 免得钟淑妃为他担心。
宣威郡主的目光在阿娘二字上停留良久,不得不在纪新雪满含期待的注视下有所回应。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安武公主。
比如安武公主知不知道,钟淑妃当年隐瞒他的性别是大罪。
看到安武公主眼中纯粹的不舍和毫无阴霾的期待, 宣威郡主又觉得问不出口。她沉默的点头,“我会去看望淑妃娘娘。”
纪新雪稍显圆润的凤眼立刻变成弯月的形状, 他又写下行字。
请阿姐挑些高兴的事告诉阿娘, 让她知道我很好,不要与她说我狼狈的模样。
写完这句话,纪新雪没有如之前那般立刻抬头看向宣威郡主。
他盯着这行字思索半晌,悬空的笔尖逐渐凝聚出墨色的水滴,砸在空白处, 留下仿佛点缀似的墨色小花。
纪新雪在墨色小花旁一笔一划的写道, 我为性别苦恼的事, 不要告诉阿娘,她会为我担心。
凝滞的笔锋陡然加快。
我遭人暗算喝解毒汤的事也不要告诉阿娘,
千万别告诉她,我因为哭的太狠,几日说不出话。
覆盖大半张桌面的白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全都是纪新雪在嘱咐宣威郡主不要对钟淑妃报忧。
宣威郡主原本还在犹豫, 要不要试探下纪新雪, 对钟淑妃隐瞒他性别的事有什么看法。
随着白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多,且每句话都离不开阿娘,宣威郡主彻底放弃这个念头。
她在纪新雪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个苦涩的笑容,眼中皆是自嘲。
安武公主与钟淑妃相依为命七年,感情怎么可能不亲厚
纪新雪想了想,觉得他完全不嘱咐宣威郡主替他问候别人,似乎有点奇怪,便抽出张偏小的白纸平铺在墨痕已经干涸的地方。
又依次嘱咐宣威郡主替他问候长平帝、苏太后、纪璟屿、纪敏嫣、清河郡王府的人明明还有很多人都没提到,就再也找不到能下笔的地方。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不好意思麻烦宣威郡主更多。
宣威郡主心不在焉的应下纪新雪的所有请求,送走纪新雪后独自回到桌边,怔怔的望着两张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发呆。
侍女轻手轻脚的走到宣威郡主身边,“郡主,早些休息,明日要起早赶路。”
宣威郡主猛地回过神,“什么时辰了”
“只差一刻就是子时。”侍女眼中的担忧更浓。
宣威郡主转头望着映在帐篷上的深色,又发了会呆才点头,“等会就睡,为我磨墨。”
她抽出空白的纸,记下纪新雪写在两张纸上的所有人名。等墨痕彻底干涸,小心翼翼的将其折叠成手指大小,放入腰间的荷包。
翌日天还蒙蒙亮,宣威郡主已经骑在高头大马上准备回京。
纪新雪特意在头日嘱咐站岗的金吾卫一定要提前叫醒他,拉着虞珩来为宣威郡主送行。
虞珩与纪新雪并排而立,替纪新雪开口,“阿姐,请多珍重。”
宣威郡主点了点头,“我先行一步,来自在长安为公主和郡王接风。”
希望那个时候,她还有为他们接风的资格。
望着宣威郡主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纪新雪眼中的不舍逐渐变成复杂,他低声对身边的人道,“你再让人找些图册,送给宣威阿姐。”
纪新雪不认为长平帝想要同时保全他和莫岣,让宣威郡主陷入挣扎是错。但就像宣威郡主为自己考虑的时候也会对他有怜悯,他同样不忍见宣威郡主从张扬明媚变得沉郁多思。
虞珩点了点头,安慰道,“她的痛苦并非来源于你。”
纪新雪勾起嘴角,率先转身回帐篷,“你放心,我不会钻牛角尖。”
宣威郡主的痛苦来源于她锦衣玉食、嚣张肆意的二十多年。
莫岣通过做焱光帝的走狗给宣威郡主从前的生活,宣威郡主也要承担莫岣给焱光帝做走狗的恶果。
她应该庆幸,长平帝对莫岣的重视并非表面做个样子,否则她连痛苦纠结的机会都不会有。
送走宣威郡主,只剩下用从安业银矿开采出的白银去江南采买的任务。
纪新雪和虞珩用过早膳,在营地内走了大半圈,消食的同时,暗中观察营地内军卫的状态。
不得不说郭云奇虽然在打仗方面怂的令人发指,明明早就知道不必与江南短兵相接,仍旧会因为去安乡城外叫阵慌张的手足无措。但他带兵的本事无可挑剔。
算算日子,自从在江南的地界驻扎,将士们只在头一日去安乡城外叫阵,已经有十多日的时间无所事事的待在营地。
在这种情况下,将士们非但没有士气萎靡,反而摆脱当初去安乡城外叫阵时的紧张,比刚到江南的时候更坚定从容。
纪新雪保持了整个早上的好心情,截止于看到虞珩昨日所列的江南采买清单。
安业银矿迄今为止已经开采出八十五万两白银,全部都存放在安业公主府中,由金吾卫亲自把守。
八十五万两白银看上去好像不多,毕竟当初在商州抄家的时候,随便找个县令,府邸中的财产折算成白银都有大几十万两,原商州刺史更是隐藏赃款超过百万两白银。
然而商州官员府中的白银,是他们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积累的结果,安业银矿却仅仅开采两个多月。
再过几个月,安业银矿彻底稳定下来,预估每月采银可有五十五万两到六十万两,有望成为虞朝境内产银子最多的银矿。
“凤郎。”纪新雪将虞珩所列的江南采买清单扣在桌上,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开口,“你有没有想过,阿耶为什么要让我们用安业银矿的银子在江南大肆采买”
虞珩眨了眨眼睛,聪明的没有开口。
难道不是因为看他和阿雪最近办差辛苦,所以才奖励他们
某个瞬间,纪新雪觉得他在虞珩的凤眼中看到愚蠢的光芒,然而等他定神去看的时候,虞珩的凤眼中却只有无辜。
纪新雪眼中浮现狐疑,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虞珩避无可避,只能尽量找不会出错的回答,满脸严肃的道,“我在思考。”
“你列单子的时候没思考”纪新雪立刻抓住重点。
虞珩轻咳一声,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昨日有从马煜处突然送来的文书,我急着去看文书,这份单子是公主府属官所列。”
纪新雪冷笑,他才不信公主府属官能做出划出八十五万两银子中的五十万两银子准备买头面、首饰、布料,另外的三十五万两银子准备买玩器的事。
算了,错不在虞珩,错的是让虞珩列采买单子的人
纪新雪将扣在桌面上的采买单子扔进火盆,抽出张宣纸摆放在他和虞珩面前,耐心的对虞珩解释,“安业银矿开采出的银子原本应该立刻送回长安,充盈国库。阿耶觉得从山南东道抄家所得的银子已经足够国库运转,暂时不想动这些银子,才会将这些银子始终留在安业。”
虞珩点头,如果不是有长平帝的圣旨,纪新雪没及时将安业银矿的银子送回长安的行为,已经足够引起长安朝臣发疯。
“阿耶打算在两个月内正式下旨,彻底封锁江南通往外地的所有路口。不许江南商队外出,也不许外地商队进入江南,是想在不大动干戈的情况下,彻底隔断江南掠夺其他地方财富的利益网。”
纪新雪怕向来对银钱缺乏敏感的虞珩听不懂他的话,特意用木炭在白纸上画出江南和周边地区的简图。
据他了解,目前江南最挣钱的买卖是千金难求的好绫罗和一两糖霜一两金的糖霜。
绫罗是由蚕丝制作,糖霜是由甘蔗制作。
相比卖出天价的绫罗和糖霜,蚕丝和甘蔗的价格却低的令人难以置信。
江南商人长年将价值高昂的绫罗、糖霜和其他经过江南地区先进的方式制造出的各种成品,带到周边的地区,牟取巨大的利益。再用少的可怜的银子购买蚕丝、甘蔗之类的原材料运回江南。
如同蝗虫似的搜刮所到之处的金银,形成恶性循环。
江南因为物资和充当货币的金、银、铜钱充沛,物价越来越低。上层的人正财源滚滚,从手指缝中露出点钱,就足够下层的人吃饱,以至于江南的人力越来越值钱。
江南周边的地区却因为流通的金、银、铜钱越来越少,导致物价越来越高。
官员和商人都将钱拿去买江南的奢侈品,自然会希望从其他地方省钱。
首当其冲倒霉的便是百姓,在物价上涨的情况下,工钱反而变少。他们的生活本就困苦,接受官员和商人的剥削只是饿肚子而已。若是反抗,轻则失去糊口的差事,重则被打骂甚至入狱。
江南商人最喜欢在这种底层百姓快要活不下去或者已经活不下去的地方,想尽办法的圈养死奴。
百姓成为死奴后通常会神秘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十有八九是被江南商人带回江南。
纪新雪用蘸取朱砂的细狼毫,顺着代表江南的圆圈画向代表其他地方的圆圈,以只有他和虞珩能听到的声音说出结论,“江南中的利益网正在以破坏的方式掠夺周围的资源,必须让他们停下来。”
如果将江南形容成种子,周边地区便是土壤。
种子在土壤中生根发芽,肆意掠夺养分茁壮成长,开出最艳丽的花朵。
这朵花只管尽情掠夺土壤中的养分,从来都不肯落下花瓣或者叶子滋养土地。
封锁江南与外地相通的所有路口,不许任何商队继续在江南和周围地区之间走动,相当于断绝花朵与土壤的联系。
纪新雪认为,长平帝让他用安业银矿开采出的银子去江南采买,是觉得这朵花就此枯萎可惜,还能再抢救一下。
虞珩能听懂江南与和周边地区形成单方面受益的利益网,对周边地区造成的危害,但没明白纪新雪想怎么抢救即将与土壤分离的花。
纪新雪轻而易举的看透虞珩竭力掩饰的茫然,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首先,摸清这朵花从土壤处得到足够的养分后,是如何生出新的花瓣。”
“嗯。”虞珩点头,忽然生出养盆花的想法。
纪新雪立刻写信回安业,让安业派人伪装成商队赶来江南,顺便将安业银矿开采的银子和安业公主府中三十五万两银子送来。
然后在纸上涂抹修改,思考如何接手江南与周边的贸易链条、解决花只吸收土壤中的养分,从不反哺土壤的问题。
仅用三天就写出封足有十五页信纸的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期间虞珩无声包揽所有文书,每次看到纪新雪手边堆得比妆奁还高的草稿,都会下意识的绕路走。
纪新雪用两天的时间恢复耗费的精力,正想用等待长平帝回信的时间,继续研究如何将齿轮和分针、时针固定在表盘上,长安再度传来旨意。
长平帝收到江南官员的请罪书,言人无完人,偶尔被蒙蔽也属正常,令安武公主带兵退回石首山。钦差不日就会从长安出发,调查江南官员的种种罪过究竟有几成是受人蒙蔽。
颇有只要江南官员能供出首恶,可以对其他人小惩大诫的意思。
除了命纪新雪撤兵回石首山暂驻的圣旨,还有前司空供出白家乃商州案同党,命浔阳府府尹押送白家人回长安受审的圣旨。
三日后,纪新雪和虞珩回到石首山,终于能离开帐篷,住进正常宅院。
又过两日,他们收到来自江南的密信。
白家家主畏罪自杀,他以母亲寿辰为理由,将全族的人都聚集在一处。先在酒水中下迷药,然后用浸了油的木材平铺整个白府,放了场大火。
这场火不仅让白家无一活口,浔阳府府尹夫妇和他们的长媳也在大火中丧生。
大火后的第二日,长平帝的圣旨才到达浔阳府。
纪新雪的目光在长媳上多停留了会,“确定死的人是周绾吗”
送来信的人小声道,“小的不知,那边的人只送来信,没有多余的话。
纪新雪点了点头,示意送信的人退出去。
长平帝命令他从江南撤兵的时候,原本奔着江南而来的邓红英已经借口要驰援北疆改路。她没有去与突厥短兵相接的关内道而是奔着河北道与靺鞨相邻的地方一路向上。
按照邓红英的行军路线,她会依次经过淮南道、河南道、然后到达河北道。
以长平帝透露的口风,邓红英不会去河北道,只会在淮南道和河南道停留,目的是借着北疆大捷的东风彻底清除淮南道、河南道中仍旧不听从长安旨意的官员。
由此可见,长平帝在明知道是前朝余孽在江南作乱的情况下选择隐忍。他要先收拢除了江南之外的地方彻底巩固朝政,再与江南两道的人算总账。
纪新雪既好奇江南推出白家和浔阳府府尹夫妇揽下所有罪名,究竟是因为察觉到周绾的身份已经暴露,还是已经被逼到断臂求生的程度。也想知道白家在前朝余孽的眼中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还是挖之即残的脊柱
前朝余孽是否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
这些疑问,只能等着时间给出答案。
与此同时,长安。
长平帝放下笔,仿佛不经意的问道。“庆州的信到了没”
松年深深的低下头,“也许是在路上耽搁”
长平帝冷笑,“谁敢耽误八百里加急”
“陛下息怒。”除此之外,松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长平帝原本没那么生气,相比纪靖柔、纪明通和纪新雪不高兴的时候,当场就敢给他甩脸色,纪敏嫣已经算是好脾气。她不高兴的时候不肯与长平帝多说半句多余的话,日常请安却从未停下。
以至于长平帝多看几次纪敏嫣板着脸的模样就会心软,有时明明想治纪敏嫣的霸道的性子却在中途改变想法,觉得纪敏嫣是他的嫡长女,性子霸道些也没什么。
总不能让孩子与自己赌气,憋出毛病。
如今儿女们陆续离开身边,长平帝才察觉到纪明通和纪新雪的好处。
这两个人脸皮厚,无论在哪方面觉得受到委屈,都会在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下抱怨的话。
他只要看信就能知道这两个人的心情如何,完全不必废心去猜测他们的想法。
长平帝收起批复完的折子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连松年都能看得出来纪敏嫣是在闹脾气。
无论是公文还是例行请安的折子都没有问候他半句,也不再说明自身的近况。
已经前往淮南道的诚安县主派人送回来的请安折子,都不会像纪敏嫣这般冷漠。
纪敏嫣不肯说为什么闹脾气,难不成是想让他主动去猜她闹脾气的原因,然后再主动解释
年纪渐长,脾气也渐长,居然耍到他头上
“给她去信,若是今年还不能选出驸马就不必再选,我指了谁就是谁。”长平帝冷声道。
松年知道长平帝正在气头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忤逆长平帝的意思,立刻找出信纸,以砚台中剩下的余墨写下长平帝的吩咐。
长平帝盯着松年写字,没头没尾的道,“改成明年。”
松年立刻将写了一半的信纸放到一边,重新落笔。
如果明年还不能选出驸马,指婚。
长平帝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闭眼靠在椅背上,“罢了,我懒得为她废心。”
松年将两张信纸依次放入角落里的火盆中,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不忍见长平恼火,壮着胆子道,“奴多日未见怀安公主,想要写信问候。”
“别提她。”长平帝烦躁的挥了挥手,“小四最近在做什么整日没个正事。”
松年仔细回想了下纪明通身边的金吾卫传回来的消息,嘴角的笑容越发苦涩,金明公主最近确实应了陛下的话,没有正事。
他等了一会,见长平帝仍旧在等答案,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金明公主在封地遇到昔年故交,似乎有招其为驸马的意思。德惠长公主和成郎君都不喜欢康氏的郎君,也不许金明公主喜欢康氏的郎君。”
长平帝非但没有因为纪明通的没有正事生气,始终透着烦躁的脸上反而浮现笑意,“还好姨母在那,否则他们闹腾起来,怕是要掀了封地的天。”
松年见到长平帝露出笑容,心下松了口气,又说了些纪明通、纪成和德惠长公主吵架的细节。
纪成平日里要替纪明通处理封地的文书,很少得空与纪明通吵架。
德惠长公主才是与纪明通吵架的主要战斗力,她与纪明通吵架赢了就带着纪明通出去找乐子,哄纪明通高兴。要是与纪明通吵架输了,就去找康氏郎君的麻烦,给自己出气。
“有次德惠长公主被金明公主气哭,带人去康宅找康氏郎君算账,原本是要打康氏郎君十个巴掌,想到金明公主看到康氏郎君的脸上有伤也许会不高兴,改成杖责二十。”
长平帝发出声轻笑,“小四如何”
松年脸上的神情逐渐古怪,“金明公主气哭德惠长公主,立刻心生悔意,悄悄跟在德惠长公主身后去康宅。康氏郎君在里面挨打,金明公主在外面掉眼泪。德惠长公主离开康宅时,见金明公主红着眼眶可怜,就原谅了金明公主,特意带金明公主去城郊的庄子散心。”
“嗯。”长平帝点头,“她能分得清亲疏远近就好。”
以纪明通从小被捧到大的脾气,除了家里的兄弟姐妹和德惠长公主、纪成,绝不可能主动低头粘着别人。
康氏郎君既然有攀高枝的心思,自然也要有忍委屈的心性。
这些小孩子的玩闹长平帝只是听个热闹,并不打算插手,随口吩咐松年分些新到的东珠,给贤贵太妃和清河郡王世子妃送去。
听了纪明通的近况,长平帝暂时忘记脾气渐大的纪敏嫣,继续看桌角堆积的折子。
商州案还没彻底结案,长安的朝臣们刚经历司空、司徒接连倒台的风暴,暂时连大气都不敢喘,最近老实的很。
突厥南下失败,赔了夫人又折兵,正朝与虞朝相反的方向迁移。
靺鞨听闻邓红英正带兵北上,所选的路线终点不是关内道而是河北道,险些吓破胆,日夜练兵的同时悄悄往北方撤退。
南诏只想过和虞朝互不相犯的日子,满脑子都是怎么在不归顺的情况下与虞朝贸易。
如今只有淮南道、河南道和江南两道风波不停,等待处理的文书中大多都是这三处的事。
莫岣悄无声息的进门,“陛下,有来自怀安公主和安武公主的信。”
长平帝握笔的手稍顿,无声加快写字的速度,冷淡的应声,“嗯。”
两封信并排摆在长平帝面前,长平帝毫不犹豫的选择厚的那封,从中倒出十七页信纸。
莫岣自觉的退开,回到角落,在专属于他的宽椅上落座。
纪新雪先提起宣威郡主已经启程,然后将他和虞珩的近况告诉长平帝,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两个人正面对面说话似的自然。最后问候长平帝和苏太后的近况,少见的提起钟淑妃。
昨夜忽然梦到幼时的场景,不懂事追着毒虫跑,不幸被毒虫咬伤。阿娘疼我,抱着我整宿没睡。不知我如今若是再被毒虫咬伤,阿娘是心疼,还是嘲笑。
长平帝看到这里,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这么大的人被毒虫咬伤,还像小时候似的想要阿娘心疼。
如果是钟淑妃原本只是浮于嘴角的嘲讽逐渐蔓延到长平帝眼中。
钟淑妃大概还是会心疼,她从来不会与他的想法相同。
长平帝知道纪新雪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钟淑妃。
他不介意儿女为谁向他求情,只要别与他打哑谜。
闲话都在第一张信纸中说完,第二张信纸开头便是江南二字。
纪新雪像是即将毕业的学生似的,以他曾经对虞珩说过的阿耶为什么要让我们用安业银矿的银子,在江南大肆采买为论题,洋洋洒洒的写出篇小作文。
下方目录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江南利益网对周边地区的危害、江南利益网的保存价值和改造思路论以增加商税的方式回馈原料的地区,实现百姓共同富裕的可行性等。
长平帝没急着去看下页的内容,他低下头,用力捏了捏眉心,忽然发出低沉的笑声。
让小五和凤郎用安业银矿的银子在江南大肆采买,却没有具体说明让他们采买什么,其实只是想找个理由将那些银子赏给他们。
松年端着两盏茶水回来,先将印有龙纹的茶盏放在长平帝手边,看到御案上已经拆开的信封上写着安武二字,半点都没觉得意外。
陛下每次看到金明公主和安武公主遣人送回的信都会龙心大悦。
长平帝匆匆看过后面信纸上记载的内容,将第一张说私事的信纸塞回信封,让松年将其放到专门收着纪新雪派人送回来的各种信件的箱子里。
然后将余下的信纸放进全新的空信封中,等明日空闲时再仔细研究,转而拿起写着怀安的信封。
“岣兄,小五的信寄出前三日,宣威已经启程回长安。算算日子,这几日就能入城。”长平帝边拆信,边对坐在角落里的莫岣道。
莫岣将怀中的金刀放在腿上,双手接过松年递来的茶盏,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她会在后日午时到申时之间入城。”
长平帝哑然失笑,莫岣自然会比他更关心宣威何时入城。他回神看向手中的信纸,嘴角的笑容陡然收敛。
这是封记载公事的信。
突厥王派使者送来求和书,经过庆州的时候被纪敏嫣截住。
纪敏嫣从使者口中套出求和书的内容,将其写在信上送来长安。
她一改最近与长平帝闹脾气,不肯主动与长平帝交流的别扭,在信的最后发表意见。
纪敏嫣终于低头,长平帝却没办法为此感到高兴,他反手将信纸拍在御案上,发出引人侧目的闷响。
突厥王明面上是想要与虞朝议和,以金银换回被虞朝俘虏的突厥士兵,为此突厥愿意送大王子来长安为质。
实际上,突厥王并没有奢望长平帝会放回被俘虏的突厥士兵,他只想让长平帝答应,五年之内不会对突厥出兵。
北疆和平五年也是长平帝所期望的事,比起收拾已经潜伏近百年的前朝余孽,长平帝更想早日肃清虞朝版图内不听长安政令的地方,比如河南道、淮南道、江南两道。
纪敏嫣在信的最后道,如果长平帝能将突厥大王子赐给她为妾,她可以随便点个驸马。
角落里的松年和莫岣听到声响,同时看向长平帝,“陛下息怒。”
长平帝闭眼隐忍情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拿起手边的茶盏狠狠惯在地上。
怎么会如此争强好胜
因为小五有个身为郡王的未婚夫,就非要国公世子或者侯爵世子做夫婿才能满意。
从武宁朝至今,公爵和侯爵越来越少,刚好适龄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这些人无不是从小被家族倾尽全力的培养,怎么会轻易做驸马
如果纪敏嫣非要这样的驸马,长平帝也不是不能成全她。
只要纪敏嫣能说服她看中的人,或说服公府、侯府的当家人将精心培养的世子给她做驸马,长平帝能立刻为纪敏嫣指婚。
哪怕纪敏嫣能认定一个人,非要让那个人做她的驸马不可。即使那个人已经定亲,甚至早就娶妻生子,长平帝也能让纪敏嫣如愿以偿。
结果呢
纪敏嫣想要这样的驸马却不肯主动与这些人接触,只让身边的人透个意思过去便没有下文。
总共有六个府中世子与纪敏嫣适龄的国公府,其中三个人在半个月内定亲。余下三个人,一个去北地求学,一个回家祭祖,还有一个不仅是家中独子还是个病秧子。
与纪敏嫣适龄的侯府世子更多,足有九个,其中有两个人在十日内定亲,余下的七个人中,有三个暂时观望,四个主动对纪敏嫣示好。
过了三个月,主动对纪敏嫣示好的人逐渐受不了与纪敏嫣身边的人争风吃醋,只剩下两个。
又过三个月,暂时观望的三个人陆续定亲。
如今纪敏嫣身边仍旧有两个侯府世子,是当初九个适龄的侯府世子中家世底蕴和资质最差的两个人。
长平帝能理解纪敏嫣看不上这两个人,但不能理解纪敏嫣当初为什么轻而易举的放走更好的人。
他知道纪敏嫣只是将没见过面的突厥大王子当成猎物,看中的只是其异族王子的身份而已。就像是喜欢用名贵玉石雕琢的摆件,想要将其收入库房。
有这个异常珍贵的摆件,她只需要再收集一个不是很难找的摆件,所拥有摆件的价值相加,就能比得上妹妹从小抱在怀里的奇珍。
莫岣上次见到长平帝如此愤怒,还是在焱光帝驾崩的那天。
他盯着长平帝看了会,转头看向松年的目光中满是茫然。
焱光帝震怒的时候,通常会让他去抓人,长平帝为什么还不开口
松年没办法通过目光与莫岣交流,他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走近长平帝,只字不提长平帝的怒火,“前几日襄临郡王又进献了柄好刀,陛下可要去演武场试刀”
长平帝抓起压在手下的信扔向松年,语气难掩愤怒,比起向松年询问答案,更像是在质问自己,“她怎么会如此争强好胜”
松年眼疾手快的抓住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纸团,一目十行的浏览上面的内容,心止不住的下沉。
他日夜跟在陛下身边,早就知道陛下对怀安公主在择婿上的种种做法多有不满。
如今
松年压下复杂的思绪,小声劝道,“陛下息怒,您若是因此病了,怀安公主不知要如何悔恨。”
长平帝以手杵额,冷声道,“我看她就是想气死我。”
前些日子,长平帝通过当年在猎山行宫死士身上查到的蛛丝马迹和纪新雪在山南东道查到的种种线索,发现在乾元朝策划猎山之变的前朝余孽,在猎山之变后凭空消失,有可能是北上躲在突厥的地盘。江南白家的祖上也与前朝皇族有丝丝缕缕的关系,各种线索刚好将这些人串联在一起。
长平帝佯装要对江南出兵,为了让江南和与江南勾结的突厥相信他对江南出兵的决心,特意让纪新雪和虞珩随军督战。
与此同时,在北方布置天罗地网静待突厥。
如果突厥来了,代表前朝余孽在突厥有很大的话语权,还有他不知道的筹码傍身。刚好能借早已设下的陷阱重伤突厥,保证几年之内,突厥都没办法再对北疆造成威胁。
如果突厥没来,代表前朝余孽只是躲在突厥的地盘或者受制于人,所有经营都在江南。他仍旧会命邓红英半路改变方向,先肃清河南道和淮南道。
在此期间,纪敏嫣多次向长平帝暗示,想要去长城外亲自督战。
长平帝自然不会答应纪敏嫣的要求。
且不说纪敏嫣突然赶往长城,会不会引起突厥人的警觉,光是因为随时可能交战的风险,长平帝就绝不会允许纪敏嫣胡闹。
他让纪新雪和虞珩坐镇中军大营,是因为他知道南方打不起来。
北方大捷后,纪敏嫣开始与长平帝闹脾气,只有例行公事的请安折子和公务上的书信,不肯在信上多写半个字。
好不容易主动说起闲话对长平帝低头,居然是想纳突厥大王子为妾这般让人火大的事。
莫岣在原地等了半晌都没等到长平帝让他去抓人,只能主动走近长平帝,他面无表情的跪在碎裂的茶盏上,“陛下息怒。”
先帝震怒的时候,只有两种息怒的方式。
立刻让他去抓人。
将火气发在身边的人身上。
既然陛下没有让他去抓人的念头,就将火发在他身上,免得气大伤身。
长平帝目光定定的望着莫岣,心头的怒火逐渐消散,亲自去扶莫岣起身。
他没有折磨人的爱好,不会因为看到莫岣跪在碎茶盏上而减轻怒火。
看到莫岣面无表情的脸,让长平帝想到另一张与莫岣极度相似的脸。
宣威马上就要回来,莫岣也会尝到他如今这般,对女儿无可奈何的情绪。
长平帝挥着袖子扑落粘在莫岣膝盖的碎瓷,“等宣威回长安,我就禀明叔公,认宣威为义女。”
莫岣闻言,如同秤砣似的坠到地上,“谢陛下。”
好在松年及时伸脚将碎裂的茶盏扫到一旁,才没让莫岣因此受伤。
长平帝再次扶起莫岣,“你我兄弟,不必言谢。”
想到再过几日,莫岣就真的能与他做到兄弟同心,长平帝脸上忽然浮现笑意。
几日的时间转瞬即逝,宣威郡主风尘仆仆的赶回长安。
这一路上,她睡不好也吃不好,总是梦到她阿耶突然知道安武公主的真实性别,激动之下做出错事。
怀揣着各种担忧,宣威郡主丝毫不敢在路上耽搁时间,将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的缩减到十日,身上瘦了一圈。
“郡主,长亭内是大将军。”金吾卫提醒宣威郡主。
正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路上的宣威郡主猛地抬起头看向长亭,眼眶忽然产生酸涩的感觉,扬起马鞭发狠的甩出响亮的声音,“阿耶”
骏马被空鞭惊的迈腿狂奔,眨眼的功夫就带宣威郡主来到长亭前。
因为宣威郡主不管不顾的甩鞭,骏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根本就没办法在莫岣面前停下。她扔掉马鞭,灵巧的在马背上变换姿势,猛地朝着从长亭内迎出来的莫岣扑过去,“阿耶”
莫岣稳稳接住宣威郡主,沉声道,“胡闹”
宣威郡主紧紧抱住莫岣的肩膀,熟练的犟嘴,“没有你没接住我,金吾卫也会接住我”
莫岣不出意外的不再说话,即使不擅长与人交流,他也知道与女儿交谈的时候,他只会是被说服的人。
宣威郡主不满莫岣的沉默,她现在迫切的想要莫岣哄哄她,故意软着声音说话,“阿耶,你怎么想到要出城来接我”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莫岣这么长的时间。
原来冷漠粗心如她阿耶,也会记得亲自到城外迎接久未归家的女儿。
莫岣抬手拍掉宣威郡主肩上的褶皱,“陛下想要问你安武公主的近况,我来接你进宫。”
宣威郡主脸上的笑容僵住,再也无法忍受眼眶的酸涩,哭嚎着扑进莫岣怀里,“阿耶”
因为动作太快,刚好错过莫岣眉宇间从未有过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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