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三合一

    回到开宴的大殿, 纪新雪立刻发现,很多人趁着更衣的时间换了身衣服。

    原本大殿中只有千篇一律的红色和紫色,如今忽然多了鹅黄、翠绿、宝蓝还有娇柔淡雅的丁香色。

    “公主”穿着朱红色长袍的郎君拦在纪新雪面前, 白净的脸上蔓延整片绯红。视线触及到纪新雪的目光, 仿佛被火焰灼烧似的立刻躲开, 再悄悄抬起眼皮窥探纪新雪的表情。

    扭捏羞涩的模样不像是他拦住纪新雪的去路, 反而像是纪新雪拦住他。

    纪新雪退后半步, 他认识这个人, 是户部尚书的嫡幼子, 曾出现在纪敏嫣的择婿名单上。

    论家世、论气度、论才学,曹七郎都能算得上出众, 堪称六边形战士,可惜纪敏嫣不喜欢他。

    纪靖柔曾在书信中抱怨过曹七郎不够主动,有召才会出现在纪敏嫣面前, 可能户部尚书府无意让他做驸马。

    如今曹七郎满脸羞涩的挡住他的路

    纪新雪隔着衣服搓了搓小臂处越来越多的鸡皮疙瘩,勉强说了句敷衍曹七郎的话,“我先入席, 七郎君也早些入席。”

    话毕,纪新雪飞快的绕过曹七郎,假装没听到曹七郎的呼唤,迈着优雅又不失速度的步伐,直奔他的坐席。

    然而曹七郎拦住纪新雪并成功与纪新雪搭话的过程,已经被所有将注意力放在纪新雪身上的人收入眼底。

    即使纪新雪专门选人少的地方走, 仍旧无法避免再次被拦住。

    这次是穿着宝蓝色锦袍的郎君。

    “安武公主,我是诚阳伯世子, 能否在开席前与您说几句话“

    相比羞涩扭捏的曹七郎, 诚阳伯世子热情大方, 说话时亲昵的态度像是已经与纪新雪相识许久的友人似的自然。

    纪新雪冷淡的点了点头。

    勋贵之后彬彬有礼的来打招呼,他不能完全不给对方面子。

    况且诚阳伯世子的性格显然与羞涩腼腆的曹七郎不同,如果他故技重施,直接转身离开,诚阳伯世子很可能会追上来。

    反正最后吃亏的人不会是他

    纪新雪看向诚阳伯世子目光中,浮现几不可见的同情。

    对方最好别是抱着爱慕的心思来找他说话,容易心碎。

    诚阳伯世子丝毫不在意纪新雪的冷淡,笑道,“公主刚从封地回到长安,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纪新雪漫不经心的拨弄腰间悬挂的红玉,为避免诚阳伯世子将来心碎,故意夹枪带棒的道,“本宫的根在长安,怎么可能不习惯长安的生活,诚阳伯世子慎言。”

    “公主恕罪,是臣失言。”诚阳伯世子立刻认错,“年后臣在百味楼设宴给公主赔罪,如何”

    不如何,你想得美。

    纪新雪原本还对诚阳伯世子拦住他的原因有所怀疑,如今已经差不多能确定,诚阳伯世子与之前满脸羞涩的曹七郎目的相同。

    他摇了摇头,“本宫久未回长安,年后要去皇庄小住看望阿娘。”

    答话的同时,纪新雪顺着诚阳伯世子的肩膀看向他的席位,虞珩不在,隔壁的纪靖柔在。

    他以目光规划奔向纪靖柔的路线,主动问道,“还有事”

    看在除夕是个好日子的份上,再给诚阳伯世子问个问题的机会。

    诚阳伯世子仗着身上的爵位和至少能胜过半数同龄人的相貌和气度,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主动与他搭话的人。

    偶尔他想主动与人结交,也不会有人能拒绝他的热情。

    这是诚阳伯世子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不冷不热的态度。

    他眼底的笑意稍淡,嘴角的笑容却更加热情,如同桃花瓣似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纪新雪,“不知公主闲暇时喜欢如何解闷,我前日得了几件从西域来新鲜玩器,想请公主先挑选。”

    见始终神情淡淡的安武公主双眼骤然发亮,嘴角也扬起笑容。诚阳伯世子心情舒畅的同时,觉得安武公主不过如此。

    空有美丽皮囊的俗人。

    即使认为纪新雪空有美丽皮囊,诚阳伯世子仍旧因为纪新雪陡然变得鲜活的神态,生出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心中闪过诸多杂乱的念头。

    可惜安武公主已经在多年前与襄临郡王订婚。

    好在他们还没定下婚期,如果安武公主改变主意,以陛下对安武公主的宠爱

    “几件”

    听到从身后响起的声音,诚阳伯世子下意识的转身,眼角余光先瞥见卧在鸦青色锦缎上的麒麟正怒瞪的眼睛。

    襄临郡王

    诚阳伯世子的心猛地打了个哆嗦,面上却没有露出端倪,神色如常的对虞珩长揖,“襄临郡王,臣只是与安武公主说几句话而已,请您不要误会。”

    纪新雪闻言,收回放在虞珩身上的目光,困惑的看向正神色惊慌的诚阳伯世子。

    不是,诚阳伯世子刚才与他说话的时候还挺正常,甚至能称得上健谈。怎么看到虞珩,就像是老鼠看到猫似的变脸。

    天然茶

    大庭广众之下说几句话,有什么可误会的地方

    让诚阳伯世子一说,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虞珩的目光逐渐深沉,慢吞吞的重复刚才所说的话,“我问你,有几件从西域来的玩器。”

    诚阳伯世子眼中浮现迟疑,他想过襄临郡王会因为他的挑衅发难或者隐忍不发,却没想过襄临郡王会是现在这种反应。

    稍作思考,诚阳伯世子决定继续挑衅。

    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

    同理,位高权重的女人也不会喜欢争风吃醋的男人,尤其是不仅争风吃醋,还能约束她的男人。

    诚阳伯世子骄傲的挺起胸膛,“臣家中有支掌握西域路线的商队,在年底带回二十件上好的玩器,父亲看重我,单独赏给我五件。”

    说到此处,他转身看向纪新雪,“我愿意将这五件西域玩器都送给公主赏玩。”

    纪新雪忍住捂眼睛的念头,面无表情的道,“不必。”

    他不明白,人模狗样的郎君,为什么会在仅仅三句话的时间里掉进油锅。

    “公主无需担心家父家母会因此有微词,既然是给我的东西,便是允许我任意支配。”诚阳伯世子朝着纪新雪的方向走了半步,“我不仅想将今年分到我手中的西域玩器送给公主,今后”

    他克制的停下未出口的话,转过身哀怨的看向虞珩。

    纪新雪默默退后两大步,早知道诚阳伯世子是这等奇葩,他就不该抱着在除夕宫宴,不能不给勋贵面子的想法停下脚步。

    好在此时醒悟也不算晚,纪新雪隔着诚阳伯世子对虞珩道,“凤郎,走了。”

    虞珩点了点头,目不斜视的越过诚阳伯世子,与纪新雪并肩朝他们的坐席处走去。

    忽然被丢在原地的诚阳伯世子面露茫然,愣了下才大步追上去,“公主,我初二便将西域玩器送进宫。”

    虞珩拉住想要绕过诚阳伯世子的纪新雪,黑白分明的双眼定定的望着诚阳伯世子,“知道玉门关外的叶城吗”

    诚阳伯世子茫然摇头。

    虞珩眼中浮现轻蔑,抬手推开诚阳伯世子,“问你爹去。”

    纪新雪回到他和虞珩过的坐席处坐下,抬头寻找戎家女郎和张家女郎的身影时,刚好看到诚阳伯世子站在与他有八分像的中年男子面前,脸色青红交错。

    他发出声轻笑,歪头看向虞珩,“你是不是故意问他有几件西域玩器”

    虞珩喉结微动,否认的话在嘴边几经轮转,最后却沉默的点了点头。

    是。

    诚阳伯世子不知道玉门关外的叶城,纪新雪却知道。

    三年前,纪新雪被绯丝草口脂和碧丝虫粉暗算,虞珩查遍大虞也没能找到线索,便生出去绯丝草的发源地找线索的念头。

    自从焱光朝末年,位于虞朝西南方的吐谷浑北上,卡在玉门关外,导致整个陇右道失联,河西走廊就始终处于混乱的状态。

    长平帝曾试着派人越过吐谷浑查看陇右道的情况,这些人刚出玉门关就彻底失联,最后只有几个人回到虞朝。

    吐谷浑有特殊的识人方式,但凡是在军营中待过的人离开玉门关都逃不过吐谷浑的追杀。

    无奈之下,长平帝只能改派商人去查看陇右道的情况。

    最开始的时候,虞珩也效仿长平帝的做法,派商队去西域调查绯丝草和碧丝虫粉末的事。

    然而纯粹的商人,即使能突破吐谷浑的防线,进入陇右道腹地,也无法轻易打探到几百年前的机密。

    虞珩每每看到纪新雪仍旧受绯丝草和碧丝虫粉末的影响,都会更急切的想要手刃幕后之人。

    久而久之,虞珩终于想出能节省时间的办法。

    他私下上折,请求长平帝在玉门关外建城,专门卡从西域商路回到虞朝的商人,过一遍这些商人所知晓的有关于西域的消息。

    为了避免新城的存在,会使本就在焱光末年后大幅度减少的西域商人数量再次减少,虞珩请长平帝暗中出兵围剿玉门关外到吐谷浑营帐之间的匪徒。穷凶极恶者砍头或罚为矿奴,未曾杀人者发配至新城。

    如此,新城的存在能免去商队在成功走商的关头,要面对的最大危机。正好能树立威严,理直气壮的对商队提要求。

    长平帝同意建城却不肯以朝廷的名义建城。

    如今叶城中的主事人皆来自安国公主府,每年的税收一半归安国公主府,一半归长平帝的私库。

    这件事唯一与诚阳伯世子有关系的点在于,但凡是从玉门关回到虞朝的西域商队,必须手持叶城的盖章才能进入玉门关。

    商队进入叶城时,需要将所有货物敞开,由叶城的人检查。期间叶城城主府看中任何物品,都可以用金银购买。商队不同意,就拿不到可以进入玉门关的文书。

    换句话说,所有通过玉门关流通到大虞的西域货,皆是安国公主府挑剩的东西。

    诚阳伯世子试图用每年五件的西域玩器对纪新雪献殷勤还有情可原,想要凭此挑衅虞珩看诚阳伯世子与诚阳伯交谈后,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可见诚阳伯世子自己都觉得可笑。

    纪新雪伏案笑了会,朝虞珩比出大拇指。

    但凡诚阳伯世子要脸,就不会再出现在他和虞珩面前。

    虞珩抓住纪新雪的手摆弄,发现纪新雪被人纠缠时陡然升起的怒火逐渐平息。

    看来他对那五个人出手不够狠,才会让曹七郎和诚阳伯世子有胆子靠近阿雪。

    长平帝回到大殿时也换了身衣服,黑色的龙袍变成绛红色的龙袍,头上带着镶嵌红宝石的金冠,腰间坠着黄玉雕制的飞龙玉佩,手指处的金镶白玉扳指变成沁人心脾的翡翠绿。

    纪新雪眼中浮现诧异,仔细打量长平帝许久,贴在虞珩耳边小声道,“阿耶该不会是看上谁了吧”

    否则穿的这么花枝招展做什么。

    他的话音还没彻底落下,高台上的长平帝忽然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纪新雪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忙坐正身体,转过头,目不斜视的看向对面的纪宝珊,生怕长平帝离得老远也能听到他说的话。

    目睹这个过程的虞珩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无规律揉捏纪新雪手掌的力度稍稍加重,暗中提醒纪新雪,长平帝还没收回目光。

    长平帝看到纪新雪心虚的表现,狐疑的眯起眼睛,“他刚才在与凤郎说什么”

    “臣没听到。”莫岣答。

    “定是在说我的坏话。”长平帝笃定的点头。

    否则为什么会心虚

    随着苏太后和苏太妃回到殿中,闹年再次开始。

    臣子家眷的闹年由崔太师府上的女郎打头阵。

    女郎选择舞剑,与之前选择展现枪法和刀法的阿不罕真、宣威郡主不同,崔氏女郎的舞剑重点在舞而非剑法。

    虞珩见纪新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举剑起舞的女郎,拈起糕点放到纪新雪嘴边,“好看吗”

    “你有没有觉得她很眼熟”,纪新雪张嘴叼住点心,所答非所问。

    虞珩冷笑,“梦里见过”

    “嗯”这话味道太冲,惊得纪新雪立刻转头看向虞珩。

    可惜虞珩已经收敛冲破心底防线的情绪,他满脸无辜的望着纪新雪,“我看的话本里都是这么写。”

    纪新雪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他眼含探究的盯着虞珩看了半晌,险些忘记原本是在和虞珩说什么。

    “我是说她像崔青枝。”

    曾经和他们在寒竹院同窗三年的崔青枝。

    如果他没有记错,崔青枝比他大两岁,比虞珩大一岁,过了今日正好十八岁,年纪刚好与正在舞剑的女郎符合。

    虞珩嗯了声,看向正在大殿中央舞剑的人,半晌后,忽然回过头问始终盯着他看的纪新雪,“崔青枝是谁”

    “你是在耍我”虽然是疑问句,但纪新雪是用肯定的语气。

    虞珩从来都不是健忘的人,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不记得五年前的同窗

    “寒竹院来来去去的人太多,我整日听叔公的差遣,分不清总是同时出现的人。”虞珩认真的解释。

    纪新雪眼中浮现无奈,“是当初欺负颜梦,反而被颜梦扔进湖里的女郎。她还准备重礼到冷晖院找我们,想让我们孤立颜梦。”

    虞珩听到纪新雪对崔青枝的印象,满意的点了点头,“害你崴脚的人。”

    害纪新雪崴脚不久,崔青枝就请了长假。

    后来焱光帝在皇宫开太学,纪新雪和虞珩离开寒竹院,再也没有见到过崔青枝。

    纪新雪和虞珩说话的功夫,崔青枝的舞剑已经结束,她频频看向纪新雪,眼中急切越来越浓。

    为什么不叫好

    难道安武公主如此小气,还记恨当年的小事

    纪靖柔见兄弟姐妹都没有反应,拿起筷子敲在碗底,笑嘻嘻的夸崔氏女腰若柳枝、身如流云。

    有她开头,自然不用愁崔太师的孙女没人夸,短暂安静的大殿再次热闹起来。

    纪新雪对仍旧紧盯着他的崔青枝笑了笑。

    他们之间算不上有仇,毕竟崔青枝已经因为对他的冒犯付出代价。

    他只是不喜欢崔青枝的剑舞而已。

    臣子家眷中首个闹年的人出自朝臣府邸,第二个人轮到勋贵,是定北侯府的李金环。

    纪新雪见到李金环起身,面对崔青枝时的冷淡立刻变成热切。

    气氛组组长上线,组员们纷纷就位。

    坐在对面的纪明通和华阳长公主见纪新雪和虞珩叫好,立刻跟着起哄,纪宝珊更是双手齐齐上阵,几乎挥舞出残影。

    正往崔家席位走的崔青枝脚步顿住,环顾四望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热闹,忽然生出难以言喻的委屈,泪水顺着眼角无声落下。

    安武公主分明是看她不顺眼,故意冷落她,想看她丢人。

    李金环的刀法引起大部分人的注意,尤其是武将席位的壮汉们。

    纪新雪敲裂碗底都没压下武将的气势,气得双手抱胸,目光哀怨的看向声音雄厚,几乎要掀翻琉璃瓦的武将们。

    虞珩发出声轻笑,从袖袋中掏出两颗手指长的刀形红宝石,将其中一枚递给纪新雪,低声道,“将宝石刀赏给李金环,也是给他做脸。”

    之前是宗室献礼,只有长平帝有赏赐。

    轮到朝臣家眷时,皇子、公主们也可以赐赏。

    长平帝很喜欢李金环展示的刀法,特意命人去取他用过的匕首赏给李金环。

    纪新雪望着李金环激动的手都在抖的模样,在心底摇了摇头。

    只要入了长平帝的私库,就是长平帝用过的匕首,李金环还是太年轻。

    纪敏嫣和纪璟屿等人不知是真的欣赏李金环的刀法,还是想给纪新雪面子,皆另有赏赐。

    已经回到崔家坐席的崔青枝见状,再次垂头抹泪。

    刚才她什么赏赐都没得到,宝鼎公主也只是口头夸奖她。

    正含笑望着大殿中央的崔老夫人瞥了眼崔青枝,语气满含失望,“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祖母,是安武公主,我”

    “闭嘴”崔老夫人呵断崔青枝尚未说完的话,暗自可惜家中只有这么一个适龄的女郎。

    要是青妩和青汐,必然不会如此没用。

    崔老夫人遥遥看向襄王府的席位。

    满头珠翠的妇人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眼中闪过厌恶,朝身侧穿着亲王常服的人倒去。

    崔家别想打扰她的好日子,她不是崔青汐,是无父无母,只有个姐姐的襄王孺人李无忧。

    正与清河郡王世子说话的襄王骤然回神,“怎么了”

    李无忧隐忍的摇头,轻声道,“宝儿受不了殿内的热闹,正在闹我。”

    襄王轻轻在李无忧隆起的肚皮处摸了摸,眼中满是疼惜,“辛苦你了。”

    他转身去看正由宫人哄着吃糕点的长女,抱着长女道,“阿娘和宝儿累了,阿耶送阿娘去休息,你与叔祖母玩会儿,好不好”

    看到长女懂事的点头,襄王又哄了长女几句,做出许多承诺,才将已经三岁的长女托付给清河郡王世子妃照看。他带着李无忧离开,将其送去苏太后宫中等宫宴结束。

    经过几轮斗年,纪新雪终于看到他最期待的人。

    戎家女郎手持长鞭,大步走到大殿中央。

    她身穿朱红色的长袍,裙子边的开叉极高,可见是为方便甩鞭,专门准备的衣服。戎家女郎的长相与小叔戎冲极像,站在那里不说话,便有英姿飒爽的将门气势。

    纪新雪悄悄看向对面的纪璟屿。

    纪璟屿正面色沉静的望着戎家女郎,眼中清澈见底,没有半分类似羞涩的情绪。

    作为同样擅长用鞭的人,纪新雪可以肯定,如果他和戎家女郎斗鞭,赢的人定是他,不是声势浩大,耍出漫天鞭影的戎家女郎。

    从甩鞭的手法和流畅程度看,戎家女郎是自小学鞭。脚下比他稳,手上的功夫却没他灵活,可见在鞭法的用心远不如基本功扎实,练鞭的时间也不如他。

    纪新雪贴在虞珩身侧耳语,“怎么样”

    虞珩的基本功和练武的勤劳程度都胜过他,应该能看出更深的东西。

    “急于求成,于武难成大器。”

    潮湿的热气顺着纪新雪耳朵蔓延,他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抬头看向纪璟屿。

    如果是他,会觉得戎家女郎选择容易在除夕宫宴出风头的鞭法无可厚非,选择鞭法却没有认真对待却过于自信

    且不说武将们个个都能看出她的底细,文臣也讲究君子六艺,有不少精通剑法或骑射的人。

    戎家女郎献上手中的金丝软鞭,眼含期待的望向纪璟屿。

    纪璟屿朝着戎家女郎拱手,温和有礼的夸赞金丝软鞭难得,半个字不提戎家女郎的鞭法如何,拿出枚翠玉青竹送给戎家女郎。

    纪敏嫣接过纪璟屿的话,面带笑意的夸赞戎家女郎的风姿,从头上拔下只凤尾钗赠给戎家女郎。

    正看热闹的纪新雪挑起半边眉毛,忽然生出大事不妙的预感。

    果然继纪敏嫣之后,纪靖柔和纪明通纷纷从头上或者腰间取钗环配饰赠给戎家女郎。

    纪新雪的目光在身侧纪靖柔头上打了个转,暗自思考他从纪靖柔头上拔下根发簪,有多大的概率不会被发现。

    虞珩变戏法似的从袖袋中取出个荷包,从中拿出两枚手指大的翠玉麒麟,悄悄递给纪新雪一枚,小声道,“等会张家女郎斗年,我这里还有蓝玉蝴蝶。”

    纪新雪松了口气的同时,对虞珩的袖袋产生强烈的好奇心,顺着虞珩过的袖口摸进去,仔细感受里面都有什么。

    一、二、三、四、五。

    光是单边袖袋里就有五个荷包

    他还想再摸另一边袖袋时,虞珩却抓住他的手,“她看过来了。”

    纪新雪觉得虞珩的语气有些奇怪却来不及细想,学纪敏嫣的话,夸了几句金丝软鞭,将翠玉麒麟赠给戎家女郎。

    又过三个人,身穿宝蓝色广袖襦裙的张家女郎才缓步走到大殿中央。

    只需一眼,纪新雪就能感受到张家女郎的与众不同,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形容这种特殊。

    张家女郎当场写了副字,是古籍中未记载出处的游记。

    文斗不如武斗有声势,又要面临文无第一、各有所爱的困境。无论做的有多完美,总是能被挑出毛病。

    如果说戎家女郎选择不擅长的舞鞭,急于表现的心思过于迫切。张家女郎选择还没开始,就知道无法令大部分人欣赏的誊写,未免过于温吞。

    从斗年来看,戎家女郎的性格与纪璟屿对比,张家女郎的性格与纪璟屿高度相似却比纪璟屿更从容。

    大部分人都认为她的表现不如戎家女郎的时候,张家女郎没有露出任何类似沮丧或不快的情绪。

    也有可能张家女郎不是不在意,只是涵养足够好,才能忍住情绪。

    纪新雪看了半晌,竟然觉得两个人都不太适合纪璟屿。

    他摇了摇头,放弃思考纪璟屿择妻的问题,安心看接下来的节目。

    总共十二名闹年的魁首,由阿不罕冰、李金环、戎家女郎、张家女郎曹七郎所得。

    纪新雪见状,暗道了声有戏。

    相比戎家女郎和张家女郎,显然阿不罕冰更有可能加入他的大家庭。

    斗年结束,正式开宴。

    纪新雪为了避免被轮番敬酒,决定先下手为强,举着酒壶和酒杯气势汹汹的走向先帝嫔妃的席位。

    他就不信有勇士敢当着苏太后和苏太妃的面,来灌他的酒

    即使要与灌酒的人大战八百回合,他也得先吃饱再说。

    苏太妃连连为纪新雪布菜,笑着道,“你这么像陛下,怎么没学到陛下的千杯不醉”

    纪新雪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中浮现惆怅,“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旁边的苏太后和贤贵太妃等人闻言,眼中都露出笑意。

    没过多久,便有内外命妇来给苏太后敬酒,暗自可惜正在苏太后身边的公主是已经有婚约的安武公主,想方设法的将话头往尚未定婚的公主身上绕。

    纪新雪趁着众人不注意力,悄悄溜到苏太后和苏太妃身后,伏在案桌处装醉。

    期间纪新雪忽然觉得后背发凉,又换成靠在椅背上的姿势,在越来越浓郁的酒味中闭上眼睛。

    不能睡,等会要去找纪靖柔坦白性别的事。

    颜太妃的心思只有三分在于用膳,其余的七分都用在观察她看好的女婿。

    她在三年内暗中观察十几个人,如今只剩下三个人还在她的名单上,正巧都在宫宴上。

    “唉”颜太妃的目光顿住,转头看向正躲在苏太后和苏太妃身后假寐的纪新雪,悄悄开口,“安武公主”

    纪新雪立刻睁开眼睛,瞳孔中没有半分睡意,只有几不可见的懵懂,“太妃娘娘有事”

    虽然他没有饮酒,但空气中的酒味过于浓郁,其中不乏烈酒。他酒量差,难免会受到影响。

    颜太妃慈和的笑了笑,伸手将纪新雪腰间的红玉扶正,提醒道,“你怎么只顾着自己,襄临郡王呢”

    “他要与叔公到处敬酒。”纪新雪老实的回答颜太妃的问题,看到颜太妃脸上的不赞同,才忽然醒悟,顺着颜太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看到已经被万紫千红淹没的鸦青色衣角。

    纪新雪放下把玩许久的空酒杯,大步走向虞珩,

    看清虞珩的侧脸时,他陡然停下脚步。

    为什么要过去

    拯救虞珩脱离盘丝洞

    完全没这个必要。

    虞珩身为未婚高质量郎君,与女郎多多接触有什么不对

    能参与除夕宫宴的女郎,皆是出身好,在家受宠的女郎,足够成为虞珩的郡王妃。

    虞珩娶妻,他怎么办

    纪新雪脸上浮现惊恐。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疑问

    虞珩娶妻又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纪新雪长久的立在原地,目光逐渐空茫,彻底失去焦距。

    会影响他们的关系

    虞珩娶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会变成妻子。

    纪新雪忽然觉得很荒谬。

    他为什么会理所当然的觉得,虞珩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

    因为虞珩虽然与清河郡王府亲近,但始终没办法完全融入其中

    还是因为虞珩与英国公府若即若离,渐行渐远。

    或者是因为虞珩与他形影不离,日夜相伴,以至于他不知不见间竟然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和虞珩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前几日长平帝打算给虞珩赐婚的时候,纪新雪的所有心思都放在长平帝打算撮合纪明通和虞珩的事上。根本就没细想虞珩成婚,会给他和虞珩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纪新雪扪心自问,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虞珩吗

    他不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不是虞珩,因为有太多重要的人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一起。

    有阿耶、有阿娘、有兄弟姐妹、有阿婆和小阿婆

    许久后,纪新雪眼中闪过恍然。

    对他来说,亲人都很重要,除了亲人最重要的人,便是虞珩。

    虞珩是最重要的人中,唯一不是挚亲的人。

    也许从某种程度来讲,他和虞珩确实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等到虞珩成婚,他们的关系就会改变。

    一时之间,纪新雪竟然分不清心中最浓烈的感受究竟是惧怕还是愤怒。

    虞珩本想多与英国公夫人说几句话,奈何周围的脂粉味太浓,还有人身上有他闻不得的花粉,呛的他呼吸不畅。

    因为女郎们都围在英国公夫人身侧,虞珩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回答英国公夫人的问话时越来越敷衍。

    能用一个字回答,绝不会用两个字。

    可以点头或摇头,绝不会开口。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时,虞珩不得不借口清河郡王找他有事,提出过几日再去英国公府给英国公夫人请安。

    英国公夫人闻言,脸上浮现失望和不舍,“好,你要回来时,记得提前派人与我说,我好让人准备你爱吃的饭菜。”

    虞珩紧绷的脸色稍缓,恭敬的与英国公夫人告别,屏住呼吸退出已经分不出是香是臭的范围。回身时,立刻看到正满脸空茫的站在不远处的纪新雪。

    “阿雪”

    虞珩的声音顺着酒香传入纪新雪耳中。

    纪新雪猛地回神,他抬手抓住眼前晃动的手掌,忽然觉得很累,想找个能让他安心的地方躲着,直到想通所有无法想通的事。

    “我醉了。”纪新雪抬眼看向虞珩。

    趁着虞珩还会管他,不要客气。

    等虞珩娶妻生子,就会有比他更需要虞珩照顾的人。

    虞珩在纪新雪身上闻到浓重的酒气,是纪新雪从来都不会碰的烈酒。

    他扶住纪新雪的肩膀,围着纪新雪挪动脚步,忽然发现纪新雪背上有块深色的印记。

    低头靠近那个位置时,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

    不仅是烈酒,还是陈年烈酒。

    想来是有人不小心,将酒洒在纪新雪的身上。

    发现酒气的来源,让虞珩放下心。

    他揽住纪新雪的腰,免得纪新雪突然闹起来,环顾四周寻找能通风醒酒的地方。

    纪新雪顺势靠在虞珩的身上,忽然想到如果虞珩娶妻,靠在虞珩怀中的人就该是虞珩的妻子。哪怕虞珩不娶妻,郎君靠在郎君怀里也很奇怪。

    他默默退后两步,还没彻底站稳就因为腰间突然传来的力道扑进虞珩怀里。

    耳边是虞珩无奈的声音,“别闹,我带你去醒酒。”

    纪新雪闻言,默默放下想正要反抗的手。

    在虞珩眼中,他现在是个醉鬼,抱着醉鬼贴身照顾是正常现象。

    坐在高台处的长平帝在接受群臣敬酒的间隙,将纪新雪忽然冲向虞珩,然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发呆。虞珩退出人群,发现纪新雪后,带纪新雪离开大殿的全过程收入眼底。

    不是他想要注意这两个人,是鸦青色在锦簇花团中过于显眼,他刻意移开视线,也会在二人改变姿势的时候再次注意到他们。

    长平帝忽然笑,对莫岣道,“小五贪杯还容易醉”

    莫岣低下头,专注的盯着长平帝看了半晌,“陛下,你醉了。”

    “我没醉,我千杯不醉”长平帝一口饮尽杯中的烈酒,哼笑道,“才不会像小五那般没出息。”

    莫岣在长平帝饮酒的间隙看向另一侧的松年。

    松年眼中浮现犹豫,终究还是信了莫岣的判断。

    他从荷包中拿出指节大的油纸包,从里面取出带着草木香气的药丸子放在手心。举到长平帝面前,缓声道,“陛下,怀安公主给您送来醒酒药。”

    长平帝涣散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他目光深沉的盯着松年的脸,又转头去看莫岣,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身上的气势才逐渐收敛,“我没醉,拿走。”

    “怀安公主在看您。”莫岣突然道。

    长平帝伸向酒壶的手顿住,顺着莫岣的目光看过去。在龙柱后不起眼的地方,看到正笑得开怀的纪敏嫣和她身侧挺拔沉静的阿不罕冰。

    阿不罕冰先发现莫岣和长平帝的目光,低头对纪敏嫣说了句话,纪敏嫣才满脸惊讶的朝这边看过来。

    长平帝僵硬的转过头移开视线,拿起松年手中举着的药丸子放入嘴中。

    “啧,真苦。”

    松年不会因为长平帝忽然觉得药丸子变得苦涩奇怪,只会从另一个荷包中拿出冰糖哄长平帝,“吃冰糖甜甜。”

    长平帝点头,看向纪新雪和虞珩离开的方向,“甜。”

    明年璟屿娶妻,然后就轮到凤郎和小五。

    纪新雪与他的老父亲一样,忽然觉得出自怀安公主府的醒酒药丸变得苦涩。

    虞珩会因为知道他酒量差,随时带着醒酒药丸。

    今后

    纪新雪竭尽全力的控制脑海中的各种念头。他颓废的靠在虞珩肩上,目光定定的望着两人交叠的衣摆。

    他不想虞珩娶妻。

    希望自己永远是与虞珩关系最亲密的人。

    只要想到,有朝一日,虞珩心中最惦记的人不再是他而是别人,他就会生出难以消磨的嫉妒。

    纪新雪必须承认,这是不正常的现象。

    他试图分析这种不正常。

    这是不是爱情

    他是不是同性恋

    纪新雪看向腰腹下方安静的位置,眼中闪过迟疑。

    他忽然直起身体,掰着虞珩头,迫使虞珩正面他,目光紧紧盯着虞珩的薄唇。

    唇形平缓,落角处既不会上扬显得轻浮,也不会下撇显得苦相,是纪新雪最喜欢的形状。

    可惜无论盯着在他眼中堪称完美的唇看多久,他都没有想亲下去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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