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其实也像极了表盘。
上下左右, 对应着春夏秋冬。
只要人没死,表没坏, 就那么一圈又一圈,不知疲惫地走着。
如今春日已过,那表盘上的指针,便也继续滴滴答答,顺着往下来。
接下来的,赫然是个明晃晃的“夏”。
这些年气候变化,五月份已经相当暖和。
上午的雨水刚停, 中午, 大日头就热辣辣地照起来了。
湿漉漉的叶片、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
就连地上颇有规模的几个小水洼,也只剩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前面连着阴了三两天,人都有点发霉, 傍晚时分,廖初就硬拉着还想继续窝在家里的余渝和果果出门闲逛。
两人一开始做了有关蒸发的实验, 后来玩疯了,又搞什么纸锅烧水、瓶口放纸板倒控不漏什么的, 折腾得满地水
正逢周末,好些人都出来遛弯。
大多成群, 朋友、情侣, 更多地还是一家人。
孩子闹, 大人笑, 合着天边流火一样泼下来的晚霞, 又是一日好光景。
落在廖初眼中, 就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红黄色。
大多是喜悦的, 偶尔有几个灰的蓝的, 就很显眼。
走出去几条街, 愕然发现,竟然已经有烧烤摊子了。
小灯泡串儿被固定成大大的“串”字,隐隐透着点儿得意。
天还没黑,灯泡也没亮,可看见这招牌的人,却似乎已经看见了烤炉冒出来的白烟、肉串儿上滴下来的油
烧烤摊子,堪称神奇的存在,夏冬两季尤其兴旺。
果果近来已经学了不少字,见了那个大大的“串”,就显得很兴奋
“好大哦这是做什么的”
这种小摊大多是夫妻档。
时候还早,摊子没开张,三十来岁的汉子就带着媳妇儿穿肉串。
果果好奇,吧嗒吧嗒跑过去,小心翼翼地蹲在人家面前,“这是做什么呀”
老板就笑,“烤肉吃。”
烤肉
这个我知道
好香的
果果吞了下口水,“我舅舅也会做烤肉,好大块”
见她可爱,老板也爱多逗弄两句,“是吗那你叔叔挺了不起的。”
说话的功夫,他手上的动作也不停。
没一会儿,就穿了十多串。
余渝眼馋,用胳膊肘撞了廖初一下。
廖初失笑,“馋了”
余渝砸吧下嘴,点头。
烤串,绝对是小摊中的王者
廖初就对果果招招手,掉头去了商场。
烤串最好带点肥肉,家里的那块偏瘦,烤出来不香。
去商场的路上,碰见小贩卖自家种的草莓。
还没走近,只是一阵微风,就送过来一股淡淡的草莓香。
是春夏之交,特有的香味。
余渝和果果下意识扬起脸,吸了两口。
好香
不等廖初说话,两人就已经顺着味儿过去了。
摊主是个中年女人,皮肤竟蛮白皙,只是两只手很粗糙,显然是做惯了农活的。
她脚边摆着个大筐,装满了红艳艳的草莓。
模样嘛,不怎么漂亮,大的大小的小,还有的歪屁股。
但味道很好闻。
果果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最上面的那颗草莓。
好丑哦。
小贩热情招呼,“都是自家种的,没打药”
又让他们尝。
余渝和果果都习惯性扭头,满脸都写着
咋办
廖初好笑又好气,过去左右开弓,往他们脑袋上揉了把。
还带牵引绳呢,腰上绑着牵引绳的大人自己就跑了
廖初提了提裤腿,也蹲下去,“怎么卖的”
“十块钱三斤。”女人笑得憨厚。
自家种的水果大多不好看,有的人也吃不惯,自然叫不上价去。
尤其是草莓这种娇气的水果,多放两天就烂了,他们就想尽快换点钱,多少倒没什么要紧的。
余渝随手拿了两个,用湿巾擦掉表面的泥点,咬了下去。
“唔”
有点酸,他本能地皱巴了脸,口水直流,感觉嘴巴里已经成了汪洋。
旁边的果果跟他的表情如出一辙,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小姑娘没什么忍耐力,一张嘴,哈喇子就哗啦啦下来了。
廖初笑出声,翻出手绢来给她擦。
果果用力闭着眼打了个哆嗦,差点把自己晃倒了。
被硬生生酸得。
她口齿不清道“鱼鱼老师不会挑”
龇牙咧嘴的余渝就有点羞愧。
在这方面,他好像确实没什么天分。
可等最初的酸劲儿过去,丰沛的汁水四溢,又渐渐显出一点甜。
很清爽的甜。
哪怕没吃过,可只要一尝,就觉得
啊,水果就该是这个味儿,草莓就该是这个味儿。
相较之下,市场上那些丰满圆润的小姐草莓们,就显得过分矫揉造作了。
廖初也尝了一颗,眉头微皱。
后劲儿的甜确实甜,可前面也确实挺酸的,都快赶上山楂了。
空口吃的话,容易倒牙,对胃也不好。
倒是可以熬草莓酱。
嗯,就这么办了。
等晚上烤点面包,明天早上用黄油略煎一下,再抹点草莓酱,配个煎蛋、香肠什么的,就是很好的一顿早餐。
廖初自己是开中餐馆的,但内心对西餐也没多少排斥。
食物嘛,好吃就行。
回来的时候,廖初一个人拎着四个袋子,满满当当都是烧烤食材。
余渝左手拎着草莓,右手举着个甜筒。
果果也一样,一边走一边舔,美得魂儿都要从天灵盖飞出去了。
廖初就叹气。
这哪儿是散步健身啊,简直增肥去了
烧烤油烟味大,廖初索性也就不回家,径直去开了廖记餐馆的门。
就那么开门的小会儿,过往六七个人就都凑了过来。
“廖老板,开店呐”
廖初道“自己做点儿吃。”
那些人失落地哦了声。
到底不死心,又问“卖点儿呗”
对普通百姓而言,光是思考一天三顿吃什么就够就筋疲力尽。
更别说,还要做了。
以后越来越热,谁爱有事儿没事儿往灶台边凑呢
廖初摇头。
他没买太多,顶多应付着万一有熟人过来,招呼着一道吃点儿也就算了。
还真不够卖的。
一层肥一层瘦的猪五花,柔嫩的牛羊肉,还有鸡翅、虾子。
临时起意的烧烤,这些荤菜倒也够了。
倒是有几颗油亮亮的紫袍大茄子,个头饱满,十分水灵鲜嫩。
拍一拍,闷闷地响。
等肉腌制的差不多,廖初开始穿肉串时,就见背着书包的姬鹏在外面探头探脑。
“廖哥,开门呐”
对“护法群”的人,廖初是没什么抵抗力的,只没好气道“要吃就进来。”
“好咧”姬鹏麻溜儿钻进来。
看清他在弄什么之后,姬鹏眼睛就亮了,“烧烤啊,我就好这一口”
“你就没有不爱吃的。”廖初毫不留情地拆台,又朝那边一盆菜抬抬下巴,“去把茄子和韭菜洗了。”
姬鹏“”
他看看那边百无聊赖成语接龙的余渝和果果,我还是个少年啊
那不是活生生的壮劳力吗
廖初当没看见的。
家属能一样吗
不过少年幽怨的眼神还是得到了回报
几分钟后,余渝挪过来,站在门口看他干活。
姬鹏“”
你还不如去玩儿呢
“怎么没上晚自习”余渝问道。
姬鹏哦了声,笨手笨脚地摘韭菜,“我们从这周开始,周末都不上晚自习了,让劳逸结合。”
上周好像有个班的学生压力太大崩溃了,大半夜从学校翻墙跑出去,第二天在海边找到的。
虽然人没事,现在情绪也稳定下来了,但家长和老师们都吓得够呛,连着开了好几个紧急会议,然后就说从现在到高考结束,每周日都不上晚自习了,专门让孩子们放松。
考得怎么样都是以后的事,眼下再出几个案例,就算学生不疯,学校那边也得疯了。
听他说了之后,余渝也有些后怕。
“你觉得怎么样”
廖初点了火,烤肉串放上。
他虽然没说话,可也朝姬鹏那边看了两眼,显然十分关注。
姬鹏挠了挠头,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
“害怕,”他一直都拿廖初和余渝当半个哥,顿了顿,又道,“我这两天都睡不着觉。”
吓得。
他怕自己考不好,辜负了家里人和老师们的期望;
怕考不好,看到大家失望的神色;
怕考不好,不能跟高敏去一个城市读书
廖初抬眼看着他,“你这几次不是进步挺大”
姬鹏苦笑,“还不如不进步”
这会儿进步,他一颗心就跟悬在嗓子眼儿似的,生怕是回光返照。
平时月考考得不好,大家反而没有过高的期待,就算后面高考成绩不如意,也不会觉得失望。
可偏偏最近小半年,他的成绩一直在提高,老师、同学、爸妈,所有人的关注就都来了。
哪怕不说,他也能猜到大家心里在想什么
再加把劲,高考成绩没准儿还能再提一提。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每每夜深人静,姬鹏又忍不住怀疑
我都学渣了那么多年,这冷不丁的上来,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人家都说自信,可他如今的情况,是别人对他有信心,唯独他自己没有。
这些话他都不敢跟家里人说,怕他们失望。
可越憋着越害怕。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涨得发疼,鼓得难受,好像随时都会被撑炸了。
廖初瞅了他一眼,忽然道“还挺有良心。”
“啊”姬鹏有点懵。
这哪儿跟哪儿
余渝笑道“他说的没错,你确实是个好孩子。”
果果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煞有其事的跟着点头,“是个好孩子。”
冷不丁就被夸奖了,姬鹏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摸摸鼻子,含糊道“也没什么啦”
也是有点小高兴。
余渝笑了声,“其实仔细想想,你的所有压力来源无非就是怕别人失望。”
姬鹏愣了下,琢磨了会儿,点头。
还真是。
其实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
男人嘛,就算以后考不上名牌大学,大不了像廖哥一样去学一门技术,也能养活自己。
可他就是想考出好成绩来,让别人看看,他不是只懂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他想给家里人争脸,也给自己争口气,让人刮目相看。
与其说外部压力,倒不如说是他给自己不断加压。
余渝认真道“所以说,你是个好孩子呀。”
往小了说,就是孩子开窍了,懂事了,知道体贴人了。
往大了说,就是知道感恩了。
廖初看着说话的两人,翻动了一下手里的肉串。
背面已经烤得变了色,肥肉的部分明显萎缩,大颗大颗的油脂渗出来,沿着肉的纹理落入炭炉。
“噗”
随着白烟,炸开一团小小的火花。
边缘烤得微微发焦,瘦肉变白,肥肉透明,饶是有油烟机拼命工作,空气中还是不可抑制的堆满了明火烧烤特有的浓香。
余渝和姬鹏本能地望过来。
前者轻轻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放松。”
说完,就要往廖初那边走。
姬鹏“喂”
你这敷衍的也太明显了吧
说好的开解呢
几分钟后,姬鹏两只手里抓满了肉串,愤怒地大吃大嚼,啃得满嘴流油。
肉预先腌制过了,后面还撒了一点孜然和辣椒面,不用再额外蘸什么酱料。
火候自不必说,一口下去,肉汁四溢,边缘的焦香配着内里的滑嫩,简直绝美。
姬鹏本来是想吃肉的,可那个烤茄子看上去也太好吃了吧
茄子皮烤得皱巴巴的之后,就从中间剪开了。
肥厚的茄子瓤儿上刷了油,堆满肉沫。
火一烧,荤油素油就宛如热情的西班牙女郎转世,顶着肉沫儿跳起舞来。
再来点儿蒜蓉辣酱,这不比啃肉香
果果想吃虾。
原本余渝和廖初要给她剥,但小姑娘还挺有志气,非要自己来。
两人把扎手的虾头去掉,盯着看了会儿,发现小家伙剥的有模有样,就随她去了。
余渝也拿了肉串吃,廖初却一直盯着那盆韭菜,半晌,忽然带了点儿嫌弃
“你洗韭菜的时候,是不是抓头发了”
姬鹏“”
现在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你们对面坐着一个压力过大的高三生啊
余渝忍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世上最难的是尽力,只要你尽了力,没有遗憾,就够了。”
姬鹏愣了下,“可是”
可是他怕爸妈觉得不够好。
余渝笑道“他们在你心里是不是最棒的父母”
姬鹏想也不想就点头。
余渝道“那你信不信,在他们心里,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姬鹏眨了眨眼,好像有点明白了。
过了会儿,“余哥,你刚才拍我肩膀,是不是没擦手”
余渝“”
这熊孩子跟谁学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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