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平时李老爷子慢悠悠的, 可一旦下定决心,也是真果断。
前儿才说要回老家,隔了两天, 还真就飞走了。
宋大爷跟他一块回。
“你都落伍了,平时上个网冲个浪都老费劲, 我不帮衬着点儿,你能行”
听说现在都电子值机了, 之前因公外出时, 有工作人员和弟子帮忙, 这次是私人行程,都得自己来。
昨儿李老爷子戴着老花镜研究半宿, 还觉得云里雾里的,心下正发虚。
见宋大爷这么坚持,就从了他的好意。
一大早, 宋大爷就用叫车软件叫了车,直溜溜去他家汇合,然后直奔机场。
大概俩老头儿一起出门挺稀罕。
那司机一路上从后视镜瞅了他们好几回, 终于在堵车时忍不住问道
“大爷, 旅游啊”
李老爷子愣了下, 摇头, “回老家。”
司机哦了声, “那是探亲啊。”
谁知李老爷子还是摇头。
司机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本想再问, 可见对方没有继续说的意思,也就住了嘴。
这不旅游也不探亲, 那是干啥的
不懂。
李老爷子虽然没明说, 但宋大爷懂他。
探亲么, 有亲人才叫探亲。
没亲人的,也就只是回老家了。
就像家一样,有家人才叫家呢。
没有的,是空房子。
飞机离地的瞬间,李老爷子心里也泛起一点茫然。
想回家的念头来得太突然,可老房子都改造了,落地之后,去哪儿呢
他这一生,好像被粗暴地撕裂成两半,始作俑者正是自己
前半部分,故乡的山和水塑造了他的血和肉,却过得稀里糊涂;
而漫长的后半程,像从故土根基上蔓延出来的衍生物,自以为飞出去老远,可半生漂泊,蓦然回首时,发现最深处的根依旧扎在那个地图上都看不见的小乡村。
原来哪怕到了这把年纪,依旧会水土不服
李老爷子觉得自己像极了贪得无厌的怪兽,曾经奋力铺展,什么都想要。
可最后,却两手空空。
哪里都像他的家,哪里也都不是家。
邻座的老友拍拍他的胳膊,“别多想,回去之后给老人家扫扫墓上上香,再请我吃几顿牛油火锅,齐活儿”
李老爷子心里那点儿郁闷突然就没了。
他没好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保养还牛油,拉不死你”
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个锤子哦,整天就嚷嚷什么火锅,回头带你去吃耗儿鱼,没得刺刺,巴适得很”
罢了,虽然没了父母,但好歹还有一二知己,也不算白活。
想开之后,李老爷子不自觉又说起方言。
只是因为在北方待久了,竟有些生疏,一时间南北方言混搭齐飞
这边两个老头儿一走,熟客们再去廖记餐馆,就有些感慨
“冷不丁少了俩人,还真不习惯了”
以前大家不管什么时候来,俩老头基本都在。
说说笑笑,吹拉弹唱,十分惬意。
日子久了,感觉跟固定吉祥物似的,大家都默认他们永远都在。
这会儿骤然离开,就跟少了什么似的。
余渝刚要说话,姬鹏就有气无力冲他摆摆手,“哥,亲哥,先别管什么退休大爷了,看看孩子吧”
马上就要高考了,学校给高三生们放了两天假。
到了这会儿,大局已定,只看临场发挥,学校也使不上什么劲儿了,就让高三生们好好调整状态。
姬鹏本来打算得好好的,发誓回来后一定要睡得昏天黑地,狠狠补觉。
结果没想到,生物钟都快刻入骨髓了,再加上紧张,还是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睁眼
余渝失笑,“这么紧张”
姬鹏半趴在餐桌上,戳着果果的小辫子玩,闻言唏嘘道“那是相当紧张。”
都快紧张吐了
果果抱着脑袋抗议,“不可以胡乱碰的。”
鱼鱼老师给我梳的小星星辫子,可漂亮了。
姬鹏情真意切道“安慰安慰哥哥,哥哥快怕死了。”
见他可怜巴巴的,果果果然犹豫了,抿着嘴儿思考片刻,很大方地把脑袋凑过去,“那好叭。”
末了又补充了句,“但不可以摸坏掉”
姬鹏抱着她狂转圈儿,呜呜,这是什么小天使
充电了
后厨的廖初看见自家外甥女跟个大风车似的飞起来,黑着脸出来抢人。
姬鹏缩了缩脖子,小声哔哔,“你们一点都不关心我这朵未来的花朵。”
廖初带头冷笑出声。
姬鹏继续抗议,“都是高考过来的,就不能相互体谅下”
谁知那边三个大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先开口。
几分钟后,白鹤幽幽来了句,“我是特招生。”
他的音乐天分很小就崭露头角,从小一路各种大赛赢上来的,一早就被音乐学院预定。
进门那会儿,还没成年呢。
余渝摸摸鼻子,“我保送的。”
姬鹏“”
他不禁把最后一点希望的目光灌注在廖初身上。
廖老板回答的一脸平静,“烹饪学校。”
相较于成绩,他很早就在帮福利院的阿姨们做事时发现了自己的烹饪天分,于是一早就进了职业学院,开启了漫长的赚钱生涯。
姬鹏傻眼,合着你们都没经历过正经高考啊
他拍案而起,“我就不该找你们说,哼”
气死我了
余渝笑得倒仰,过去拉着人好好安慰顺毛。
“行了,天大地大,高考最大,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
姬鹏斜眼瞅他,心气儿顺了点,“就光吃饭不来点灵魂慰藉了”
余渝忍笑点头,“慰藉慰藉,你看你说点什么”
姬鹏这才满意了。
他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刚要开口,就对上廖初面无表情的脸
跟谁充大爷的款儿呢
姬鹏“”
少年沉默片刻,默默地把腿放下来,端端正正坐好。
余渝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扑哧笑了。
他过去推了廖初一把,“都这会儿了,别吓他了。”
姬鹏就很虚弱地附和,“就是就是”
白鹤不知什么时候摸出来两根筷子,往水杯边边上敲了几下,竟化作生动的音符,好像冒出来第四个人也跟着说“就是就是”
几个人就齐刷刷扭头去看他
你裹什么乱
白鹤眨了眨眼,“饿了。”
对哦,差点忘了正事。
余渝和姬鹏齐声发问“今天吃什么”
今天吃什么
鲜锅。
昨天廖初收了几尾鲜鱼,几只羊羔,都是最嫩的时候,只那么看着,便不难想象好滋味。
他琢磨了小半天,决定做“鲜锅”。
古人造字是很有意思的,鱼羊为鲜。
这两种食材随便挑一样,都能烹饪无数美味佳肴,那么二者合并,也就不难想象它的美味了。
只是不管鱼还是羊,都属于本味较重的食材,混合到一起,堪称灾难级考验。
但那味道同时又是它们的特色,如果全部去掉,就好比吸光肉汁的纤维,索然无味。
所以如何在保有本色的同时,最大程度地激发它们的鲜美,就很考验厨师的功力。
这道菜,从食材挑选、处理,到后面点火烹饪,每一步廖初都要亲力亲为。
交给谁都不放心。
相较于特意喂养的大肥羊,羊羔体脂量不高,每一滴油都弥足珍贵。
廖初先开小火干锅煸炒片刻,手下一刻不停地翻滚着。
不多时,大块羊肉表层逐渐蒙了一层美丽的浅金色,肉质收紧,体积略缩了一点。
而原本干燥的锅底,也多了一层莹润的油光。
继续翻动,让肉块的每一面都均匀地裹一层亮晶晶的油光。
浅金变成深金色,切开的边缘长出漂亮的焦边。
后厨的油烟机相当给力,大部分油烟不等升空就被抽走。
但那香气啊,却还是不受控制,如漏网之鱼,飘飘荡荡从门缝、窗缝,挤了出去。
不少坐着点单的食客抽动鼻翼,神色迷醉,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啊,这什么味儿”
忒香了
好像有点儿羊肉香。
但细闻起来,又好像不太像。
一般廖记餐馆的特色菜都是提前一天,或者至少半天订好的,所以有经验的食客们,往往会在这顿饭结束时刷新两遍小程序,时常会有意外的惊喜。
鱼羊鲜锅材料有限,做起来也费劲,今天只对外出售12份。
饶是售价不菲,上线不到半分钟,售罄。
好多人现在才闻到味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打听清楚后纷纷哀嚎出声,当场抗议。
“太不公平了吧”
“对啊,我们都不知道”
压根儿不用店员出面解释,旁边有经验的食客就说了
“这有啥不公平的线上线下同步发售,份额各半,手速拼不过人家,线下排队领号嘛”
一听还可以线下排队,众人心里倒是平衡了。
本来嘛,大家日常习惯和工种不同,有的人就是偏偏每天上新那会儿没空,岂不吃亏
既然有线下,那就下回赶早吧。
打定主意之后,众人忍不住又狠狠吸了吸鼻子。
要命,这味儿忒香了
下次,下次一定赶早
不少人在心中暗暗发誓。
平时累死累活赚钱,大件买不起,不就为了这口儿吗
闻都闻到了,若吃不到,对得起谁
羊羔肉转入砂锅小火慢炖的当儿,提前加入油煎过的鱼骨。
剃光的鱼骨看似无用之物,可若用来吊汤,最鲜美不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汤汁逐渐由清转白,珍珠串儿似的大水泡从砂锅底部钻出来。
现在的汤汁已经变稠,水泡开裂时,能看到明显的拉扯感。
像恋爱中的小情人,难舍难分。
等羊羔肉的火候差不多了,再下入挑了细刺的滚刀鱼块。
鱼肉质嫩,不需要烹饪太久,不然容易老。
后厨众人都忍不住偷偷吞口水。
哪怕几个灶台同时开火,各色香味儿此起彼伏就没断过,但那几口砂煲,却始终如同王者,稳坐宝座。
那香气并不尖锐,第一次闻到时,甚至觉得不够浓烈。
可却绵延不绝,如风起时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滚滚而来。
不断累积之后,香气达到惊人的厚度,在脑海中萦绕不去,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不说话,也不掺和,但谁都取代不了。
下锅,断火,上桌
所有步骤的用时都是计算好的,确保食客能在第一时间尝到最鲜美的好滋味。
送菜员手中划出一道浓浓的白线,沿途洒下浓香,最终送到那几位幸运儿的桌上。
“哇”
果果看着还在不断翻滚的砂锅,“这是什么肉呀”
她还不会写“鲜”字。
余渝就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一笔一划写下来,“看看,分开认得吗”
果果点头,指着左半边,“鱼,大金鱼的鱼”
又指着右半边,“羊,羊咩咩的羊。”
余渝笑着点头,“是呀,你看看锅子里,就是鱼肉和羊肉,这两种味道加起来,就是鲜。”
果果跟着念了遍,“什么是鲜”
这个么,就不太好回答了。
白鹤已经悄默声替三人都舀了一碗,轻轻推过来。
余渝脑中灵光一闪,舀起一勺吹了吹,“尝尝看。”
果果就着他的手,喝了口,小脸儿上都放了光。
“好好喝”
眉毛都要飞出去
余渝也喝了口,忍不住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个味道,真是难以形容。
香甜,咸淡适口,但又不是单纯的香,不是纯粹的甜,更不是什么尖锐的咸啊酸。
就是鲜。
“鲜”,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形容方式,国人特有的高标准。
一口下肚,不管你是甜口、咸口还是辣口,保管挑不出刺儿来。
眉眼口舌,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用,恨不得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齐声叫好。
一切好味道都融合进来之后,就成了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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