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下几多恩义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两年前,镇国将军回京述职,谢云潇作为将军之子,跟着父亲去了京城。

    巍峨皇宫号称“天宫帝阙”,坐落于京城的正中央。三丈高的宫门共有九十九道,金碧辉煌的殿宇多达八百余座,绮阁琼楼拔地而起,水榭游廊曼妙曲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到了中秋节那一天,皇帝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庆典,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王公贵族相谈甚欢。

    谢云潇的父亲战功赫赫,高居上位。

    而谢云潇年仅十五岁,既无官职,也无功勋,无法参加筵席,只能混迹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这群少年人备受皇恩照拂,吃着山珍海味,喝着甘露香茶,在紫霞宫附近赏花观湖。

    世家子弟成群,聚集在紫霞湖畔。他们谈论着古今成败、针砭时弊,又笑说着风流韵事、彼此取乐。

    众人有意无意地偷瞥谢云潇,可惜谢云潇并未留意任何人。

    谢云潇坐在湖心凉亭里看书,与京城的风气格格不入。

    他的衣着打扮很是整洁寒素,甚至没用玉冠束发,只用了一条玄色缎带。湖面上水雾氤氲,碎影泛着流光,浅风吹拂他的衣袖和发带,愈显得清清冷冷,脱俗绝尘。

    凉亭的飞檐翘角挂着一盏风铃,叮咚乱响,一声又一声地飘进华瑶耳中。她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树杈上正襟危坐,遥望远处的谢云潇。

    华瑶正想着搭讪的方法,又见谢云潇起身离开了湖心凉亭。

    此时雾色渐浓,他进入了紫霞湖畔的茂密树林。他的轻功卓绝,步法玄妙,身影迅疾如风,极少有人能看清他的去处。

    好几个世家子弟跑到了树林附近,谁也找不到谢云潇。他们干脆去了湖心凉亭,想在那里守株待兔。

    众人有心与谢云潇交好,却无一人能和他搭上话。

    华瑶略一思考,偷偷地潜入那片树林,凭借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她抬头一看,谢云潇果然坐在这棵树上。他正低头打量着她。

    华瑶自报家门“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谢云潇道“四公主”

    为了拉近距离,华瑶也上了树。

    她坐在谢云潇的身侧,与他间隔一尺。朦胧天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像是烟尘一样轻轻细细地落在他们二人的衣服上。

    华瑶找了个理由“镇国将军镇守凉州三十载,身怀封疆之责、忠义之心、戡定之才,我敬佩已久。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你是将军的儿子,想必有一身好武艺。今日,你我有缘相聚,何不比试一场点到即止,相互讨教。”

    谢云潇瞧见她手指骨节处因为练武而磨出的茧,便知她一贯勤于用功。但他并未答应她的邀约。他道“凉州兵将在校场比武,没有点到即止的说法,轻则破皮流血,重则”

    “命丧黄泉”华瑶接话道。

    谢云潇却说“重则沦为废人,武功尽失。”

    华瑶道“在你看来,士兵没有武功,比死了还惨吗”

    他一派理所应当“不然呢”

    华瑶辩驳道“世间万物皆可为剑,武将的刀剑杀人见血,文臣的笔杆杀人无形。”

    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谢云潇忽然问她“你杀过人吗”

    “没有,”华瑶反问,“你呢”

    他说“我明年上战场。”

    华瑶点头“我祝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谢云潇静默片刻,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以胜为败,对敌诈降;以败为胜,对内定心。”

    华瑶附和道“为将之道,勿以胜为喜,勿以败为忧。”

    “我父亲刚打完仗,”谢云潇倚着树干,闲聊一般随意地说,“他此次来京城,一是为了述职,二是为了核对军饷。”

    华瑶一拍大腿“京城早有传言,凉州、沧州的军饷账目不对,原来这是真的吗”

    谢云潇并未透露真相。他只说“无风不起浪。”

    “那怎么办呢”华瑶感慨道,“十万之师,日费千金,军饷亏空,无异于釜底抽薪。你爹来京城讨薪,我爹要是拿不出钱,咱俩的爹都得头痛了。”

    谢云潇的笑声轻不可闻“你爹”

    华瑶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口误,应该说我父皇。”

    她咬文嚼字地重新讲了一遍“令尊来京城核对军饷,我父皇应当会彻查此事。倘若追究无果,贪官无责,赃款无缴,恐怕会让令尊和我父皇伤形劳神。”

    谢云潇并未谈及军饷的状况。华瑶心道他还挺有城府,嘴巴也挺牢靠。她正打算旁敲侧击,又听他说“你父皇不一定会为军饷头疼,他这几天忙着选妃、诵经、修建摘星楼。”

    华瑶有些惊讶“谢公子”

    “不是么”谢云潇摘下一片树叶,捏在指间把玩,“我父亲在京城待了一个月,昨天才被你父皇召见,这便是一个例证。”

    华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再三确认周围无人,才悄悄地“嗯”了一声“每年二月、八月,我爹都要颁布选妃之诏,新纳几个娇宠。眼下正值八月,我不得不说,你爹来的不是时候,我爹他”

    谢云潇随手扔开树叶“为何在京城郊外大兴土木,修建百丈高的摘星楼关内三州,早已疲于徭役。”

    华瑶接住了那片叶子。她抬起头,正巧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她说“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百年。有些勋戚权贵,比如我父皇,就盼着下辈子也能享历荣华,因此他诵经礼佛、增收赋税、征发徭役、修建摘星楼,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

    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她嗓音极轻道“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以己度人,超脱苦海,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此乃大乘佛法。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也不会连年增税,大费土木,伤财劳民。”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庆,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晚上在乾坤宫设宴。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等人都在宗庙里主持大局,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这本就非同寻常,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

    有关四公主华瑶的传闻,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他知道,华瑶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华瑶四岁那年,生母去世,太后立即把华瑶接回宫,交给淑妃抚养。

    淑妃成了华瑶的养母。

    淑妃出身于清流世家,地位尊荣显贵。她膝下无子无女,对华瑶视如己出,百般娇纵怜爱。

    只可惜,昭宁十九年,淑妃的家族卷入了文字狱。坊间便有传闻说,淑妃失宠后郁郁寡欢,缠绵病榻,终被皇帝磋磨至死,但皇族对外一律宣称“淑妃突发心疾,病危仙逝”。

    谢云潇略低下头,道“节哀顺变。”

    “无妨,”华瑶垂首,“往事如烟。”

    谢云潇斟酌着说“今日初见,交浅言深。”

    华瑶却说“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了,有缘再见。”

    谢云潇顺水推舟“后会有期。”

    言罢,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封皮上写着江湖兵器赏鉴。

    谢云潇随手翻了几页,华瑶好奇地凑了过来。她见闻广博,妙语连珠,读书过目不忘,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从冶炼到锻造,无一不通。

    谢云潇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同龄人,不自觉地和她聊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绯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分外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谢云潇合上书本“天快黑了,殿下,你该回宫了。”

    他的语气客套疏离,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华瑶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等她十七岁的时候,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

    而今,凉州、沧州二地饱受战乱之苦,却无一名皇族前去助阵。

    凉州监军的位置空悬多年,言官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他们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这官位没有兵权,远离京城,打仗还要亲临前线,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谁愿意走

    算来算去,凉州监军的苦差,八成会落到华瑶的头上。

    她之所以和谢云潇搭讪,无非是为了套取与凉州有关的消息。

    但他始终对她存有戒心,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仍然侧坐在树干上,华瑶却是面朝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端详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好。

    他身上还有一股很浅的冷香,大约是薄荷、白芷、苍术、琼枝之类的香草调染的气息,尤其沁人心脾。

    华瑶漫不经心道“世家子弟进宫之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似乎比不上你。”

    “我不会调香,”他懒洋洋地说,“进宫之前,随便抓了一把药草。”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正巧,前两天,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他看着她“你为何”

    “嗯”华瑶与他对视。

    他质问道“香囊是私物,怎可随意赠人”

    “我知道,”华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的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暗香馥郁的锦袋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的掌心,周遭的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极佳,其姿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挥袖旋身之际,衣袂翾风回雪。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中旬至九月上旬,紫霞宫外的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十几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

    他们算不上朋友,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

    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华瑶坐在树上,与他寒暄道“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你要是有兴趣,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宫外转转。”

    显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才向他发出邀约呢

    华瑶有意耍他,他却仿佛当真了“你能去宫外闲逛”

    皇子公主年满十五岁之后,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

    华瑶刚满十五岁,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她从袖中取出令牌,举到了谢云潇眼前。

    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泽比常人要浅一些,澄澈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

    华瑶一直盯着他的双眼,他见她神情如此专注,就说“我在京城两个月,未曾出过宫门。”

    华瑶疑惑道“你爹的两个副将在京城的醉仙楼摆了三天筵席,你没去吗”

    “没,”他说,“人太多,吵得慌,我嫌烦。”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素来喜静,经常独自待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好奇地问“你小时候,喜不喜欢家里人带你去看庙会、逛灯市、泡茶馆”

    谢云潇如实说“小时候记不太清,没人带我去过灯市庙会。茶馆饭馆也极少去。没什么经验,谈不上喜不喜欢。”

    华瑶问“那你每天在家干什么”

    谢云潇道“读书练武,练不好就跪祠堂。”

    华瑶对他有些怜悯,不禁提议道“这不巧了吗今晚京城有灯市,你跟着我,我带你玩。”

    当天中午,镇国将军拜别了皇帝皇后,率领一众属下经由玄武门出宫,暂住于京城驿馆,略作休整,顺便校验勘合,预备在明日启程前往凉州。

    谢云潇在京城驿馆等到了傍晚,华瑶方才姗姗来迟。

    彼时明月初升,天色皎洁,她腰间佩剑,立在巷侧,长发以锦带挽起,像个初闯江湖的侠客。

    她带来了两张薄木雕成的面具,并将其中一张递给了谢云潇“你在人群里太出挑了,戴个面具,省得麻烦。”

    少顷,他们二人戴好面具,互相审察一番,走出了幽深的巷子,踏入了喧闹的市井。

    京城自古秀丽繁华,人烟阜盛,宝马雕车香满路,万家灯火明如昼,远比凉州兴旺发达得多。

    武侯大街高楼林立,商铺密集,桥上行人比肩接踵,无数灯烛倒映在河里,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花船画舫泊在水上,遥闻琴瑟笙歌,遍地锦绣绮罗,端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气象。

    华瑶和谢云潇先去了兵器铺,又在茶肆里看了一场杂耍,还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全是匠人做的精细物件,譬如木雕的兵马战械、耕犁钓艇、风帆水车等等,最多不过半个巴掌大,塞进包裹里也不占地方。

    谢云潇收集了好几款车马船坞。

    大梁朝造船本事最高超的船厂都在南方各省,京城的木雕小船也是比着南方的模子造的。

    谢云潇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低声道“凉州少见这般精巧的船。”

    华瑶望着那艘船,眼角余光落在他的手上,只见他五指修长,月光中宛如冷玉。

    她赞叹道“好美美妙绝伦原本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自言自语“倒也没有那么美。”

    华瑶心道,她夸的是他的手啊,又随口问“凉州只有大船吗”

    “官用大船居多,”谢云潇道,“方便水路运粮。”

    华瑶离他更近“商船多吗胡商多吗”

    谢云潇环视四周“远不及京城。”

    几丈开外之处,有一家热闹的大酒坊,那酒坊主人是个碧眼胡商,坊内可见衣衫单薄的美貌胡姬。

    华瑶朝着酒坊望了一回,不假思索道“他们的眼睛没你漂亮。”

    谢云潇停下脚步。

    华瑶为表真诚,特意看着他说“他们的眼睛像翡翠,而你像琥珀。我更喜欢琥珀。”为添意蕴,又念了一句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谢云潇是个奇怪的人。他得了华瑶的称赞,非要跟她较劲似的,冒出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知你并无他意,但你向来张狂,你对旁人是否也”

    “也什么”华瑶兴致盎然。

    谢云潇只说“长此以往,妄言妄听。”

    “妄言妄听”是个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指的是,言者随便讲,听者随便听,谁也不认真。

    华瑶一步跨到他身前,问心无愧地抬起头,面朝着他“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认不认真”

    近旁远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他竟然摘下了面具,毫无遮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个月,彼此试探了一个月,他时常怀疑她工于心计、口蜜腹剑、薄情寡性、诡计多端,但她在京城的名声极好。

    王侯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华瑶,往往赞不绝口,说她平易近人、风趣可爱、天真烂漫、深居简出,美貌而不自负,高贵而不骄矜,乃是当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位殿下。

    谢云潇却在挑剔她的言行。他提醒她“你方才念的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作者唐代李白,诗题白头吟。”

    “对啊,”华瑶不甚在意,“白头吟写的是汉武帝和陈阿娇,怎么了,你很避讳汉武帝吗”

    路人纷纷为谢云潇驻足,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

    他再也不绕弯了,直接问她“依你话中之意,我是汉武帝,你是陈阿娇”

    华瑶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反过来还差不多。”

    她蓦地踮起脚尖,他自然低头,她就在他耳边说“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这只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并无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意,她知道,他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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