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间覆水难收

小说:天宇开霁 作者:素光同
    金屋藏娇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建金屋的人是汉武帝,被珍藏的人是陈阿娇。

    华瑶那一声“阿娇”余音犹在,谢云潇若无其事道“你学汉武帝,只学他金屋藏娇你既是公主,不该有此戏言。”

    华瑶脚步轻快“什么戏言我说真的。”

    谢云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真假假,空口无凭。”

    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等等”

    她稍微松开手,他停在原地,她又问“你,想坐船吗”她指了指河上漂流的画舫。

    说来惭愧,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但他们二人手头都没有多少现钱,又在街边店面里花去了不少,待到他们走近码头,才发现画舫上的席位要价甚高。

    华瑶和谢云潇勉强凑出两贯铜钱,那码头的船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给他们牵来了一艘老旧的乌篷船。

    船上点着一盏孤灯,另摆着一张案几、一副棋盘、一把茶壶,显然是穷酸书生的良配。

    华瑶端起茶壶晃了晃“里面没装水吗”

    船工不耐烦道“茶水钱,二十文。”

    华瑶瞥了一眼茶水桶“算了,这茶叶我也喝不惯。”

    谢云潇问她“你喝得惯什么茶”

    华瑶扶着脸上的面具,道“祖母赏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你呢”

    谢云潇撑起竹篙“舅父寄的玉璧雪蕊。”

    “那是花茶吧,”华瑶附和道,“玉雪花,挺香的,我也喜欢要是早知道你爱喝玉璧雪蕊,我一定多送你几盒,我家里还有好些没拆封的。”

    那船工听闻此言,满腹牢骚,瞧这一对少年少女,穷就穷吧,还非得装阔他忍不住酸了他们一句“二位贵客,打哪儿来了一阵仁义的风,把您二位吹到咱们这小码头来了御前八棵、玉璧雪蕊,寻常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敢问您二位是公主驸马,还是皇子皇妃啊”

    华瑶反问道“我们痴人说梦,不行吗”

    船工哑口无言。

    华瑶转身跑到岸上,买来两支竹筒糯米酒。几个瞬息之间,她就回到了乌篷船里,把竹筒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竟然说“我从未喝过酒。”

    华瑶诧异道“为什么”

    谢云潇道“父亲不许。”

    华瑶拿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又一巴掌打掉了竹筒的塞子“我也没喝过米酒。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喝米酒,可我太馋了,就想尝尝。”

    她双手捧着竹筒,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呛了一下嗓子,才停下来。她抱紧竹筒,欢喜道“好好喝,我果然是乡巴佬。”

    谢云潇取下面具,拧开竹筒,也喝了几口米酒,滋味清新,甘醇甜美。

    乌篷船偏离码头,河水荡漾不休,波光消弥在树影里,谢云潇站在船头撑篙。

    流风吹起他的衣袍,今夜的风竟然是暖的,夹杂着丝竹乐声和清冽酒香,以及华瑶若有似无的轻笑。

    夜色很浓,河道很长,成千上万的灯火囿于一方水泽,亭台楼阁坐落于河道两侧,远处的灯市光明鼎盛,犹如天上神仙府,这条通航的河也成了银河。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身边,问他“凉州每年有几次灯市”

    “两次,”谢云潇道,“上元节和七夕节。”

    华瑶扯松了发带,渐渐地懒散许多。她问“凉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谢云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凉州有名的美食。”

    华瑶抓住他飘起的衣带,轻轻巧巧地绕在指间“这几样菜,是不是你爱吃的那我以后请你吃饭,就知道应该如何筹备了。”

    谢云潇见她玩着他的衣带,就说“你拽我的衣带,难免牵扯不清。”

    华瑶双手背后,另寻话题“你回了凉州以后,也会和别人一起划船逛灯吗”

    谢云潇手里的竹篙向下坠了一截“我若在军中任了职,兴许会和骑兵四处巡逻。凉州不比京城,常有盗匪群聚。”

    华瑶终于等来了“盗匪”二字。她脱口而出“三虎寨”

    谢云潇收回竹篙“你听过三虎寨那寨子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处,年来集众劫掠,杀掳平民,凉州人管它叫马蜂窝,除不尽,又常蜇人。”

    华瑶在船舱的棋盘下找到了一张黄纸。

    她随身带着炭笔,便在纸上涂出凉州、沧州、岱州的地形。她笔速极快,画得也精准,连一些罕见的地名都标得一清二楚。

    谢云潇在纸上圈出三虎寨的窝点,炭笔的笔尖掉下几粒碎屑,又被华瑶抹到别处。

    她指尖点上凉州北部的赤羯国领土“凉州和沧州不愿协力夹攻三虎寨,那三虎寨和赤羯有没有夹攻凉州的打算”

    谢云潇沉思片刻,道“沧州盼着凉州出军,凉州不敢从前线调兵。赤羯、羌如各有三十万铁骑,其中三十万驻扎在凉州雁台关、月门关附近,另有十万留存于觅河沿岸,余下二十万散布各地。”

    华瑶叹了口气“我听你说过,凉州有一半的粮草依赖水运。倘若三虎寨、赤羯、羌如在这几处设下埋伏”

    她指着江河的航道岔口“我只怕凉州精兵也会断炊缺粮。巡检司、指挥司、布政司、乃至兵部、吏部、户部、内阁官员不可能想不到此中蹊跷。”

    谢云潇道“若要剿灭三虎寨,朝廷需得支出”

    “多少银子”华瑶问。

    谢云潇隐晦又直接“差不多一栋摘星楼。”

    华瑶把那张黄纸点燃,灰烬落到了桌上“我爹责令工部修建摘星楼,刚打了个地基,就有文官写了一篇摘星楼赋,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真比阿房宫赋还壮丽。”

    谢云潇评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哈,”华瑶却嘲笑他,“你喜欢看书,讲话也文绉绉的,自己骂自己吗”

    谢云潇推开案几上的红烛“军中无人论文理,只讲白话。你毕竟是公主,不是兵卒,我同你闲谈,也得守规矩,总不能荤素不忌,粗话连篇。”

    “是吗”华瑶一下来了兴致,“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对我说什么粗话”

    谢云潇和她四目相对。幽幽长夜的暗光中,他的双眼湛湛有神“你真是”

    “怎么”华瑶严阵以待,“粗话要来了吗”

    谢云潇把他的面具倒扣在了桌上“我早就想问你”

    华瑶正襟危坐“你如此严肃沉稳,可有大事相商”

    她眼底一片流光澄明,蕴水含情,远胜此刻灯辉盛景。

    谢云潇无端又记起她那句“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他立即侧过脸,不再看她“殿下,您可否也严肃沉稳,正经持重些”

    华瑶好像听进了他的劝告“那倒不难,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乌篷船停在一片极为宽阔的僻静水域,华瑶喝了两口米酒,懒散地倚着案几,仔细地看他“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写一首正经持重的送别诗吧。”

    谢云潇本来想说“倒也不必”,但他瞥见她神色怅然,而他也即将赶赴战场,今夜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来年的事,谁能预料生死存亡未可知,他终归低声道“洗耳恭听。”

    华瑶拿出一张丝绢手帕“你说过,等你回了凉州,每逢灯市,便要骑马四处巡逻。可惜啊,我还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

    她握紧炭笔,在手帕上写字“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她抬头,看着他“遥远的遥,和华瑶的瑶,音节相同。所以,这首诗里,既有你的名字云潇,又有我的名字华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怎么样”

    谢云潇问“你经常给人写诗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给人写诗。”

    谢云潇真没想到她运笔如此迅捷,整首诗只花了她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不知自己出于什么考虑,对她这首诗挑三拣四“既是送别诗,为何以情字收尾”

    华瑶振振有词“我用情字结尾,是为了平仄押韵。我第一次写送别诗,绝不能写一首不成格律不押韵的,你说是不是”

    他答道“也是。”

    华瑶头头是道“更何况,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谢云潇向她请教“愿闻其详。”

    华瑶故作高深“你太年轻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谢云潇道“我们同岁,我比你大四个月。”

    华瑶直接把手帕塞进他的怀里“李白写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予汪伦的送别诗,不也是情字收尾诗仙都这么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受教了,”谢云潇捡起手帕,“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看着像情诗,实为送别诗,好在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顾忌,我便收下了,承蒙”

    华瑶欣然点头,他接着道“承蒙殿下垂顾,多谢殿下美意。”

    华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气了,客气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行来一艘五丈长的豪奢画舫,舫上约有七八个精壮剑客,其中三名剑客凌波踏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上,重重地踩住了乌篷船的船艄。他们来意不善,与华瑶的间距仅有三尺。

    “请问”华瑶还没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那名剑客发出一声浪笑。

    那剑客放肆地打量华瑶和谢云潇“小娘子与小郎君,是新来的船妓吧,我家大人有请,断不会亏待二位。”

    华瑶不以为然“我和我朋友是正正经经的良民,阁下走错路了。”

    京城的河道纵横交错,华瑶和谢云潇都不晓得他们无意中驶入了烟花道,此地暗娼聚集,鱼龙混杂,乃是好色之徒在水上寻花问柳的惯常去处。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长得极美,衣着朴素,又乘着一艘破船,船上摆着竹筒酒,怎能不引人遐思虽说他们二人都佩了剑,但在京城,人人尚武,不通武艺的贫民也会捡些兵器挂在身上,权当装饰,并无他用。

    那剑客以为华瑶正在抬价,伸手来摸她的楚楚纤腰“小娘们,骚个什么劲儿,破船停在烟花道上,偷过几十条汉子吧,小嘴吃过多少男人的”

    华瑶正想拽着谢云潇溜走,谢云潇已然拔剑出鞘。

    京城的武学招式以“精湛深厚,雅致高妙”为上佳,而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所学的每一招都是为了杀人见血,速战速决。那三名剑客通力协作,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了,须臾间就被他砍得节节败退。

    昏暗烛光之中,血水刹那溅开,晕染一片腥味,华瑶忙道“等等剑下留人京城禁止斗殴岸上有拱卫司的高手巡逻,专门稽查违法者,你武功再厉害,一人难敌百人,还要顾忌我爹你爹他家主人的爹”

    谢云潇收剑回鞘,那名剑客负伤也要刺他一刀,华瑶反手劈出剑鞘,震的那剑客栽进了水里,谢云潇便说“你也冲动了。”

    华瑶反驳道“这不怪我,我没用劲。”

    她还想逃跑,却见水上画舫越靠越近。

    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锦衣男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衣袍上绣着陈国公的家徽。他目中怒火滔天,额间青筋隐现华瑶已能断定他的身份,必是陈国公的幼子,名叫卢彻。

    卢彻经常对友人说“闲来狎妓多意趣,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他在京城的名声极为浪荡风流。他喜爱酒色,惯常豪奢,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瑶,亲手点燃一支竹筒,火花“啪”地窜了出来,一飞冲天,炸开白色浓烟。

    “糟了,”华瑶说,“我们跑不掉了。”

    谢云潇疑惑道“为什么”

    华瑶指了指天上“那是召唤拱卫司的信号。”

    话音落罢,岸上的哨站竖起一面青色旗帜,暗示拱卫司的人马随后就到。

    华瑶立刻捡起面具,顺手把面具盖到谢云潇的脸上,嘱咐他“我会赶在今夜亥时之前,把你送回去,以免耽误你明天的行程。”

    谢云潇的右手沾了血,很不干净。他就用左手抓她的袖子“你打算做什么”

    那画舫近在咫尺之间,卢彻一脚踹上乌篷船,华瑶立刻亮出令牌“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

    卢彻瞧见她姿容倾城,舔了舔嘴唇,看也不看令牌,骂道 “你个破落户要是公主,我他娘的就是天皇老子给你脸不要脸,敢打老子的手下,还诈我是吧炸你爹的浪蹄子样,爷们几个今晚干不死你”

    谢云潇单手转过剑柄“不讲人话的狗杂种。”剑锋直劈卢彻“舌头该割了。”

    华瑶一把拦住谢云潇,厉声道“卢彻你父亲见了本宫都不敢如此放肆你大可继续胡言乱语,等到拱卫司的人马来齐,当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华瑶疾言厉色,气势汹汹。

    那一厢的卢彻眉头紧锁,又见自己的三个剑客伤得不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华瑶是在说谎话骗他不然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在烟花道上颇有威名,素来是个大方的恩客,哪个妓子不爱戴他

    卢彻刚喝了一壶烈酒,酒气上头,怒火欲色交加,急需纾解。他指着华瑶,吼道“把她拿下”

    船舱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高手,此二人面色乌青,须眉发白,练的是旁门左道的毒家功夫,绝非正统。他们得令之后,便与十几名剑客一同出招,乌篷船周围显出条条人影,杀机毕现。

    华瑶凌空一跃,使尽全身力气,甩出剑光斩在水面,凿开两丈宽的巨大波浪,乌篷船上下颠簸,惊涛拍船,浪花如雷,卢彻半边身子摔进河里,呛了大一口水。他咳得肺管作痛,满口咸腥,怒火越发炽烈,便抓着船舷怒骂道“我杀了你个贱种”

    那一对练毒的男女直追华瑶,华瑶影子一闪,转弯退到了画舫之外,刚好与谢云潇交接。

    她给谢云潇使了个眼色,谢云潇与那二人交手,在他们招招逼近之时,华瑶埋伏在暗处洒出一把棋子,再拽着谢云潇跳回乌篷船上。

    那一把棋子只是打痛了那对毒攻男女,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自乱阵脚,收不回掌风,猛然劈死了自己人,越发地乱成一团。

    鲜血染红河水,剑客的尸体躺在画舫上,岸边的拱卫司骑兵也来了。

    华瑶正要逃向河岸,却见河上驶来一艘极其壮美的刻着龙纹的游船。

    华瑶双眼一亮,大喊道“皇姐皇姐”

    那游船的行速极快,华瑶拉着谢云潇往船上跑,边跑边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

    在这世上,华瑶只有一个姐姐那便是当朝三公主,高阳方谨。

    游船的甲板上,晚风沁凉,方谨手握长鞭,倚着栏杆。她头戴琉璃宝钗,身穿镂金红裙,眉间点着一颗朱砂,周身一派傲然之气,很是英姿飒爽。

    方谨比华瑶大了七岁,如今正当二十二岁妙龄。她的母亲是已故的孝柔皇后,她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她的姨母是国子监祭酒,而她本人不仅是圣上的嫡长女,也是圣上最喜爱的女儿。

    华瑶上船之后,直接扑向方谨,尚未开口,便已泣不成声“姐姐”

    游船前侧的花厅里,碧纱宫灯照得满室通明,尽显珠光宝气。这间花厅以珍珠为窗帘,以珊瑚为屏风,以白玉为台阶,还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美人跪在阶前。

    那些美人有男有女,全是伺候方谨的奴仆,方谨淡声道“你们退下吧。”美人们磕头谢恩,悄无声息地离去。

    方谨牵住华瑶的手“起来吧,瞧瞧你,像什么样子。”

    华瑶缓缓起身,坐到了方谨的旁边。

    方谨端起一杯龙井茶,吩咐道“你先去内室换身衣裳,入秋了,小心着凉。”

    华瑶却道“我得罪了陈国公的幼子,卢彻。”

    方谨头也没抬“卢彻,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落泪”

    华瑶抽泣一声“他的手下冤杀了自己人,待会儿可能嫁祸给我,我怕陈国公夫人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

    方谨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华瑶“死了个奴才罢了,无关痛痒。我把案子审个清清楚楚,他就没法儿嫁祸你了。”

    方谨与华瑶交谈时,卢彻及其手下,还有拱卫司的几个卫兵都被带进了花厅。那卫兵头子任职“百户”,官居正六品,见到方谨,也把腰杆弯得很低“卑职拱卫司百户,参见二位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方谨道,“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卢彻的酒意已消,人是完全清醒了。他跪着爬向方谨,解释道“三公主,三公主明鉴是华瑶四公主她”

    方谨笑了一声“你直呼我妹妹的名字。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姓高阳呢。”

    众所周知,“高阳”乃是皇姓,方谨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拱卫司的卫兵们心中也有了计较,这一边是陈国公的幼子,另一边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那卫兵头子便发话道“四公主原是在河上行船,走了水道,与卢公子碰上,许是生了误会,卢公子情急之下动起手来”

    “不是我”卢彻喊道,“是他,他先动的手”

    卢彻指向谢云潇,连声嚷道“京城严禁斗殴,违者收监三个月你睁大眼,瞧瞧我是谁我不比你懂律法”

    此时此刻,谢云潇仍然戴着面具,笔直地站在华瑶背后,像是她的近身侍卫。

    华瑶低声道“今天京城有灯市,我带着侍卫,出来逛灯,在码头租了一艘乌篷船。因为我没坐过小船,心下好奇”

    “下次别坐小船了,”方谨打断她的话,“破破烂烂的,情致没了,雅兴没了,你也不嫌挤得慌。”

    华瑶点头“姐姐说的是。”又道“我在河上赏景,卢彻把我当成船妓,派剑客来侮辱我,我不从他,他便要杀了我,若非我跑得快”

    卢彻骂道“四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你颠倒黑白我的剑客死了被你杀了杀了是你杀了人”

    忽有“啪”的一声重响,官窑白瓷碎片洒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溅在卢彻身上,方谨负手而立,皱眉道“怎的一点规矩也不懂皇族发言,可有你插话的份”

    拱卫司的卫兵们纷纷跪下,垂首低眉道“殿下息怒。”

    华瑶接着说“我没有杀人。卢彻养了两个练毒的高手,那二人功法不稳,自相残杀,尸体必定留有余毒,让仵作检验一番,便知我所言非虚。”

    “那便是了,”方谨坐回原位,判定道,“今夜之事,全因卢彻一人而起,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对皇族大不敬,本是死罪,念在他初犯,且害死了自家剑客,发送到拱卫司细审吧。”

    卢彻此时才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四公主呢不能只审我一个,四公主要和我一块儿去拱卫司还有她那侍卫”

    华瑶怒火中烧“你无礼在前,还要拉我下水,我问你一句话,你休得狡辩,只能点头和摇头”

    方谨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卢彻,在他的惊慌吼叫之中,点了他的哑穴。

    华瑶便说“我从未见过你。今夜我在水上行船,你将我看作船妓,派出剑客强掳我。即便我拿出公主令牌,你仍然百般羞辱。我的侍卫拔剑出鞘,只为护主,你恼羞成怒,差遣两名练了毒功的打手杀我,是也不是”

    卢彻神色怔忪,方谨瞥了一眼拱卫司的卫兵“你们几个,愣着做甚,还不记下供词”

    卫兵头子连忙从宫女的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将华瑶的一言一语记录下来。

    方谨便说“有劳了。”

    那卫兵恭敬道“查明案情,原是卑职的本分。今夜灯市人多热闹,烟花河道较为僻静,出了这等差错,实属卑职看护不力,救驾来迟,还望二位殿下降罪。”

    他这般论调,便在替卢彻揽罪了。

    卢彻不敬皇族,少不了挨顿板子 ,但真把他弄死了,陈国公那边也不好交待。

    陈国公晚年得子,对卢彻一向纵容。

    方谨侧目,瞧见卢彻昂头挺胸,目光怨憎,并无丝毫悔改之意,她便打了个手势,她的侍卫狠狠一脚踹到了卢彻的腰间,众人只听一阵重响,那卢彻摔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痛得蜷缩起来。

    方谨一句一顿道“如若我妹妹不是公主,只是良家妇女,夜泊孤舟,就要被你糟蹋了吧。你给本宫记着今日这痛,往后再犯,那下一脚,就踢在你的脖子上。”

    拱卫司的卫兵头子福了个礼,带着手下把卢彻搀扶走了。方谨又派人传信给陈国公,安顿好了诸事,屏退众人,只留下华瑶和谢云潇。

    花厅里人声寂静,方谨侧卧于美人榻上,半支着头,命令道“把你侍卫的面具摘了。”

    华瑶坐在方谨的裙摆上,双手撑着美人榻的边沿,轻言细语道“多亏姐姐今晚救了我”

    “我让你摘了他的面具,”方谨抬眸,淡淡地说,“什么东西,值得你护得这样紧,我瞧一眼也不行”

    华瑶笑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同姐姐血浓于水,有什么看不得的他只是区区一介侍卫,跟了我许多年,姐姐原先也是见过的。姐姐要是觉得他还行,我就把他送给姐姐吧,左右不过一个侍卫,物件般的东西。”

    方谨微微颔首,念出一个名字“齐风”

    谢云潇并不知道齐风是谁。

    华瑶走到谢云潇的面前,伸出双手,似要摘他的面具。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耳尖,他的思绪都停止了。她从未靠得这般近,香风扑面而来,肌肤珠光玉润,颈肩青丝缭乱,他应该看向哪里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他猛然后退了一步,万幸自己没被她碰到。

    方谨忽地开口说“你才十五岁,年纪小,见得少,今夜带着侍卫游河,可别是为了幽会。”

    华瑶仿佛被她猜中心事,又走回她的身边,她就教导妹妹“记挂着儿女情长,最没出息了。”

    “我只是好奇,”华瑶脸色微红,“那种事那种事”

    方谨道“再等两三年,等你十八岁,我送你几个身家清白的玩儿。”又说“你要懂分寸,知轻重,对待玩物,别太上心。今夜这事,卢彻有错,你也有错,身为金枝玉叶,怎能不顾及皇家体面”

    华瑶连连点头“姐姐所言极是。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方谨便摆手道“你和你那侍卫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随我回宫,放心,我不会要他。他忠心护主,进退有度,是个好奴才,理当留在你这儿。”

    华瑶行礼告退。

    她和谢云潇去了一间内室,宫女为他们送来崭新的衣服。

    待到宫女走后,华瑶拽过谢云潇的袖子,贴近他的左耳,悄悄说“回宫的路上,我和你同坐一辆马车。经过武侯大街时,我会在茶馆停下,你立刻下车,把姐姐给的外衣留在车上,会有人来替换你,他是我事先安排的人。”

    “谁”谢云潇问,“那个叫齐风的”

    华瑶坦然道“是的,他是我的近身侍卫。”

    谢云潇又问“你待他如何”

    华瑶见他神色认真,竟然笑了一下“待人处事不用心,在宫里反倒是件好事,你应该”话中一顿,她轻声问“你应该,也明白吧”

    谢云潇沉默半晌,佯装洒脱“我明日离开京城,走都走了,明不明白,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呢喃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冷眼惯看平地险,薄情谁念死灰燃”

    谢云潇道“你这四句话,更像送别诗。”

    华瑶却说“这是唐宋时期的诗句,并不是我写的,远比我送你的那首诗要有意境。”

    谢云潇默不作声。

    当夜,果然如同华瑶所言,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辆马车,转至武侯大街时,灯市未歇,歌舞未停,先前那些绮丽缤纷的灿烂光景,此刻看来,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谢云潇下了马车,走向茶馆门口,与一名戴着面具的侍卫擦肩而过。他停步,转身望去,那侍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华瑶撩起马车帘子,唤道“齐风,快过来”

    名叫齐风的侍卫就上了车,随后马车驶离,归入公主仪仗的队伍,融入辉煌而盛大的夜景,渐行渐远,终究无影无踪。

    谢云潇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诚如华瑶所言,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此时此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杂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离别之情在作怪而已。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